從台東市搭乘今年十月才通車的南迴鐵路自強號到大武要一個鐘頭。走出嶄新的車站，一重重遠山迎面送青而來，蔚藍的海水與天際相連，遠遠近近，空無一人。

到大武，為找孫台華老師。報紙地方版上說，她原是台中著名教會學校的校長，四十歲後放棄名位，為完成年輕時的夢想來到台東；據說，她曾經是位修女，後來退出了修會……。這一切都是為什麼？

「前面山下那塊平坦的地方就是」，大武火車站前面，當地人貼切地形容了大武國中的周遭環境。（鄭元慶）

離開事業顛峰，到深山去

月考剛考完，在學校輔導室裡見到孫老師正在批改學生作業。老師們都去聚餐了，她放心不下留校住宿的孩子們，在等著午休過後到宿舍看看。

瘦小、明朗的孫台華，講起話來輕輕柔柔的，卻充滿了熱情。

回憶起自己廿二歲師大畢業到南投信義山地鄉任教，廿九歲在台中入修會，接著在一所教會女校任教，四年後升任校長，直到四十歲脫下修女服到東部來，「其實每一個階段，夢都是一樣的」，她說。

她只有一個夢——為平民服務。

廿年前的下鄉之夢似遠又近，孫台華描述起來就像在昨天。那時候，孫台華還在念大學，品學兼優，有理想又有抱負，當時她還沒有入修會，但信仰已經很堅定。

那時她住在台北市金門街，經常跑耕莘文教院，身邊的傳教士個個是舉止優雅、彬彬有禮的飽學之士；可是閱讀聖方濟與李哲修所著蘭嶼一位外國神父賀石的事蹟，他們一在十三世紀西方，一在廿世紀中國，兩人卻同樣下鄉為貧民服務。有血有肉，活生生的傳道者躍然紙上，她想學習他們。

孫台華於是寫信到蘭嶼給賀神父，這位神父廿多歲就到台灣，一直在蘭嶼服務。回函很快來到，歡迎她即刻前去，而且行程已在安排。

或許因為年輕吧，畢業前夕，眼看著同學不是去北一女、建中等明星學校任教，就是要念研究所、出國，虛榮的心漸漸起來。孫台華念頭開始動搖。

加上擔心她身體不好的父母親，並不是很贊同，如此便把孫台華一心嚮往的蘭嶼之夢轉彎了。但她還是到了中部山區信義鄉的水里分校教書，因為她向所尊重的爸爸堅持，還是把心放小些，「真要做事，就在本島山地試試吧！」她爸爸說。

距離學校四十分鐘的排灣族部落，是孫老師每週望彌撒的地方。這位家長有八個小孩，父母親為照顧孩子們，不願外出工作。孫老師說，如果每個家庭都這樣，就好了。（鄭元慶）

她邊走邊大哭了起來

早年的山區學校，比現在更缺乏資源，有的是許多物質及精神生活都很匱乏的小孩，還有一些「發配邊疆」，在教學、人格上並不是很適任的師長。滿腔熱情、一心要來「奉獻」的孫老師，是處處努力，也處處看不慣。

不少老師只顧經營自己的事業，不大管孩子的課業；有些老師在學校附近買地種甘蔗，叫學生幫忙耕種。「能讓孩子每天按時來上課就不錯了」，——令她驚訝的是，老師們居然都抱這種態度。

她又急又氣，開始懷疑自己到山地的決定。難道就如臨行友人所說，山地教育的病態已久，一個人的力量改變不了什麼？她暗下了決心，待滿一年就走。沒想到卻因為臨行的經歷，改變了她的決定。

孫台華回憶，當初她因為心高氣傲，大概在學校得罪不少同事，學期結束前，學校例行的學區國小畢業典禮訪視活動，派給她最遠的學校——沒有公車可到，走路要花兩小時。

瘦小的孫台華擔心自己體力不好，很早就上路了。她還記得當天風大雨狂，她一路行來，全身被風雨打得濕透，想到同事對她的不友善，想到她一年來所受的種種委屈，想到自己不知所為而來，她邊走邊大哭起來。

幾顆不同樣子的大小石頭排起來，分成兩家，畫上一個大西瓜，就可以玩西瓜棋了。上課如遊戲，這堂上體育。（鄭元慶）

有人做，總比沒人做好！

一直走到如今她想起來都還覺動心的美麗小學，孫台華描述，校舍雖老舊，但校園環境整理得有條不紊，處處開滿美麗的杜鵑花，學校僅有的四位老師全跑到門口來接她。

她立刻被接到宿舍換衣服，一進門到處滴滴嗒嗒，東一個、西一個臉盆接雨水。她小心翼翼問道：「你們住得還習慣嗎？」「這有什麼，有時下課回來，水泥地躺著草蛇呢！」跟她年紀不相上下的女老師微笑地說。

一會兒她又問：「你們會不會有時覺得，教山地小孩是白費功夫，沒有勁啊？」「會啊！但有人做，總比沒人做好啊！」老師回答。不經意的一句話，像閃電一樣觸動她。

到了畢業典禮會場，八個畢業生，卻有廿位家長來參加。一聽到她是學區國中的老師，從城市志願下鄉來服務，一群家長全聚攏過來。

坐在學生輔導室的孫老師，陪訪客侃侃而談一個下午。她說她好怕媒體打擾，因為她其實是為自己，她是來學習的。（鄭元慶）

吃了，才有可能開始談

「是我們的福氣啊，請老師多多照顧啊！」孫台華引述家長的話說，她感覺自己又自私、又羞愧，簡直不知如何回答。

孫台華回去時還是一路走一路哭，只不過這回流的全是喜悅的眼淚，「我突然發現自己以前如此的驕傲、不踏實、只斤斤計較於個人的付出……」

孫老師整整在信義鄉待了三年。後來因為信仰，她回到台中老家，入了修會。六年後穿上她一心嚮往的修女服，然後在台中的教會女校；從老師、主任到校長，待了將近十年。

可是山裡的聲音、孩子的笑語，常常在夢裡呼喚著她，再加上教會女校為籌措財源不得不走的「貴族化」路線，跟她向所堅持的為平民服務的教育理念越行越遠，她於是做了有生以來極其重大的決定——退出修會，到東部來。

比較起年輕時的滿腔熱血，廿年後到山地的孫台華更踏實了。她不斷告訴自己慢慢來，能做多少先做多少，而且不管別人，從自己做起，「因為每個人的生命經驗都不大一樣」。

她不疾不徐地從頭開始，到部落的教堂望彌撒、經常去家庭訪問，甚至想住到部落中，從根本去了解問題。

剛來一個多月的她，從家庭訪問中看到每家都有一個裝滿檳榔的竹籃子，「刀子一切、沾上作料，往口裏一塞，自自然然就吃了」，孫台華形容的像吃水果。

「原來那就是原住民的生活啊！」她說。為了跟山堣H接近，她也學著在家長敬檳榔時吃上一粒，「吃了，才有可能開始談；吃了，才是了解的第一步」。

孩子說，他想回鄉蓋圖書館

而像喝酒，在部落裡，大人喝，小孩在旁邊也跟著喝，說是生活，也是環境使然吧。尤其在冬天，喝酒和檳榔都可以暖身，為山上的孩子驅寒。

孫台華認為，這些東西都沒有罪，她只是心疼，因為茫然、無知，因為不知道怎麼用它，使很多年輕的生命模糊了，甚至不明不白地死去。她聽說，每到冬天，總可以在後山找到醉倒的缺課小孩，也有小孩因為酒後騎摩托車，死於車禍。有的小孩一早到校，一身酒氣沖天，問他們為什麼，只是因為「心情不好」。

這些都令城市人不解。但是山地的小孩一發出光芒，又是那樣亮眼。

她在信義鄉教過一個小孩，在她來台東前去找她，這學生現在還在服兵役，家境並不寬裕，但是他說：「老師，將來我賺了錢，有個心願一定要完成。」老師以為他要說改善家庭生活、或結婚成家之類的。沒想到他說，要回家鄉蓋圖書館，因為山堛澈臚l不是不看書，而是沒有機會看到書，他想讓家鄉子弟也有接觸書本的機會。

老師，要用打的！

但城市也有它的特質，像帶學生，它只要用眼睛「管理」就行了；山地裡，任憑她喊破喉嚨，學生還是亂成一團。班長看她駕馭不了，趕緊建議她：「老師，你這樣不行，要用打的！」

她真管不住時也打，但終究還是不成。其他老師常用質疑的眼光問她，你班上隊伍怎麼老排不好？老是這麼吵？

但她似乎也不那麼急，「我總會找到恰當的方法」，她說。更何況，山地裡更多的是讓她眼睛一亮的東西。

跟孩子們說，上課了，快把麵包吃完。憨厚的學生努力的用舌頭抿嘴角，算是擦乾淨了嘴巴。要早上起不來的孩子該買鬧鐘了，孩子們回答，為何不買雞呢？連平常日子在大武海邊抓來的多刺的魚，那麼不容易吃，但怎麼如此美味？

有時候她也弄不懂，都市學校裡改建一層樓，動輒要花台幣一億，但是在山地裡，六十萬可以又改建宿舍、廁所，又油漆粉刷牆壁……，好像可以做很多事情。在花蓮，有次聽校長講，今年的家長會好捧場，一捐捐了五十萬，全校都好高興，她想起台中的教會女校，家長會一捐就是百萬、千萬，錢還是不夠用。

我需要更多時間

時空的轉換下，山地的問題，顯然比她當初所想的複雜許多，這使她常相對的反省。

她說，廿年前在信義鄉，孩子們物質精神雖然也匱乏，但家庭多半還是完整的。現在，都市化帶來的謀生問題，許多父母親需外出工作，山地部落單親家庭的比例愈來愈高了。

她初到花蓮時，就發現她在都市課堂所講的東西，學生們不大願意聽，因為講理想、未來、人類的希望，層次太高了。

孫台華說，可以想像嗎？國中的小孩一下課就去開怪手，沒有執照，但一定要開，因為要籌父親的醫藥費。許多學生，一到假期就拚命的打工，要繳生活費、學費。孫台華說，這些雖是特例，但可見冰山一角。

如今她的班上，卅八名學生，十五個單親家庭，許多孩子長期在不穩定、沒有安全感的情況下成長，這些都是她的生活經驗所不熟悉的。她只能快快地學，「我需要更多時間」，說這話的她有些急了。

重頭開始體驗生命

「我有著從頭開始體驗生命的感覺」，孫台華說，從孩子吃完午餐、用舌頭抿嘴角的笑意，到知道灰魚（大武人常吃的一種魚）；從跟年輕老師學電動玩具、KTV，到歌星的名字，每一件事都充滿了美、善，每一天她都感受到生命的喜悅。

如果說，到大武來有什麼遺憾，除了離家遠外，就是聽不到調頻音樂網了。這可是孫老師從小到大的嗜好呢！不過孫老師說，這也還好，因為這兒有山有水，到處都好美，雖然偶爾她還是覺得不大真實，「咦！我怎麼到這兒來了？」但她相信，她一定很快就會適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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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台華說，不坐在後頭督陣，班上的秩序很可能一發不可收拾。她很羨慕山地孩子開朗和自由自在，但也為他們的單純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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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山下那塊平坦的地方就是」，大武火車站前面，當地人貼切地形容了大武國中的周遭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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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離學校四十分鐘的排灣族部落，是孫老師每週望彌撒的地方。這位家長有八個小孩，父母親為照顧孩子們，不願外出工作。孫老師說，如果每個家庭都這樣，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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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顆不同樣子的大小石頭排起來，分成兩家，畫上一個大西瓜，就可以玩西瓜棋了。上課如遊戲，這堂上體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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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學生輔導室的孫老師，陪訪客侃侃而談一個下午。她說她好怕媒體打擾，因為她其實是為自己，她是來學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