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置作業」費功夫
除了文字本身的含意及意象不容易捕捉,詩中錯綜複雜的思想淵源及各種「典故」,也是考驗學者功力的「入門磚」。
「不讀楚辭、老莊,就不可能領會魏晉南北朝的詩;不懂儒家情懷,也不可能瞭解杜甫」,這種「前置作業」對中國人來說或許困擾不大,但對外籍學者而言,很可能就因此「卡」在某一點,動彈不得。
舉例來說,阮籍傳世八十二首「詠懷」詩中的第二首,一開始就引用「列仙傳」堹咫H相戀的傳說,而全詩十四句,有五、六處是引自詩經、漢書,以及戰國詩人宋玉的賦文。
這些從別處「斷章取義」來的字句,往往在原文中另有指涉,例如出自漢書韓信傳的「金石交」一詞,不僅是字面上「如金石般堅固的交情」,它還令讀者聯想起漢高祖與韓信間的種種糾結。「如果不深究詩中每一個典故的出處,會錯失很多玄機」,侯思孟說。
此外,「背景知識」——不論是政治的、經濟的、宗教的、或歷史的——也是一大課題,尤其魏晉南北朝是中國歷史上幾個大動亂時期之一。激烈的政治鬥爭、漢胡各民族的融合、外來佛教及中國神仙道教的興盛,都深深影響每一位詩人的性格和思想。
例如阮籍常藉酒為護身符,晉王司馬昭替他的兒子司馬炎提親時,阮籍既不敢峻拒,又不屑答允,只有爛醉六十天,讓司馬昭開不了口、知難而退。「只要想想那時候有多少名士因為得罪權貴而『罪誅九族』,就可以諒解阮籍的詩為什麼總是『躲躲藏藏』的了」,侯思孟說。
法國民歌有相似特質
「文人」寫的詩,典故多、含意晦澀,相較之下,採集自民間的「樂府詩」則直接、質樸得多,其中描述人民在亂世顛沛流離的詩作,像「戰城南」、「婦病行」、「孤兒行」等等,尤其令侯思孟感動不已。
「『樂府』是中國的民間詩歌,令人驚訝的是,全世界的民間詩歌似乎都有相似的特質,實在是很耐人尋味」,謙稱對「比較文學」涉獵不多的侯思孟,也不禁對不同文化中反應出來的「共通性」感到好奇。
侯思孟指出,一八五二年時,法國政府也有過「採集民歌」的計畫,當時並列舉了法國民歌的四個特點,以便和文人作品區分。
所謂四個特點,一是押韻不嚴整;二是詩中有許多華麗的意象,如金銀鑽石等等,特別是描寫女人時,即使是女僕,也往往穿金戴銀;三是對話轉換跳接得很快,有時不容易確定是誰在講話;第四則是常常藉擬人化的花草鳥獸來講話、來表達感情。
用採集法國民歌的準則來看「樂府」,的確相當貼切。
「重構」古詩,解讀平民生活
侯思孟以「陌上桑」(豔歌羅敷行)為例指出,全詩五十三行,和詩文慣例的「偶數行」不相符;而羅敷只是一個王侯家令的妻子,還要外出採桑貼補家用,卻被描寫為「頭上倭墮髻,耳中明月珠」,這也是民間詩人滿足平民慾望的一種方式。
此外,「陌上桑」中既有旁觀者的舖陳,也有羅敷和「使君」的對話,而最後一段洋洋灑灑地描述羅敷的夫婿如何出眾,則已難界定究竟是羅敷在自詡,還是旁觀者在「助陣」了。
話說回來,「民間詩歌」雖然較少「文人傳統包袱」,但另一方面,正因為它們描寫的都是平民活生生的日常生活,因此對當時社會、民俗的瞭解又構成了另一個難題。
侯思孟舉了一個例子:「陌上桑」和另一篇辛延年作的「羽林郎」都是講述美女不屈於權貴勢力的故事,可見當時權貴欺掠婦女的事件層出不窮。「這類作品,若純依道德訴求而解釋為『堅貞女德終於勝利』,往往會忽略了其中透露的種種社會學、心理學上的意義。」
「羽林郎」開頭四句是「昔有霍家奴,姓馮名子都。依倚將軍勢,調笑酒家胡。」表面上是指西漢大將軍霍光縱容家僕魚肉鄉民的事,實際上指涉的卻是東漢的竇憲。以竇憲家臣欺凌百姓,百姓非但不敢反抗,反倒曲意奉承的種種史實看來,十五歲賣酒的胡姬,再怎麼「大義凜然」,恐怕也難全身而退。因此侯思孟認為這是亂世中人們「一廂情願」式的,逃避現實的幻想。
「如果不弄清楚當時的社會背景,以及權貴對平民、男性對女性的態度,就不可能瞭解這首詩的真正動機和其中舖陳的氣氛」,侯思孟把這種讀詩方法形容為「重構」——重新揣摩架構每一首詩寫作時的情境,「身歷其境」地去領會。
雙重文化背景
類似這樣的「文學範圍」以外的「功課」似乎永遠也做不完。「我要花很多時間讀中國歷史」,侯思孟提起硬啃「漢書」、「史記」的經驗,仍不免皺起眉頭,「中國歷史又長又複雜,單是那些人名、地名,就總是記了又忘,好像一輩子也捕捉不住。」
「還有,讀中國學者寫的文學評論也很重要」,形容自己有「雙重文化背景」的侯思孟很瞭解「外國人怎麼讀也讀不過中國人」這個事實,因此參酌中國學者的意見,也幫助他瞭解中國詩的字句含意,避免發生「讀到的和讀懂的不太一樣」的尷尬情形。
本身為德國後裔,又花了數十年精研中國古詩,侯思孟所指的「雙重文化」卻是英文和法文。
在美國成長、受完教育,侯思孟來到法國後,偶爾聽到法國的「英美文學學者」討論英國詩,也不免有「毛髮豎立」、哭笑不得的時候。
他舉了一個例子,英國「伊利莎白王朝」和「雅各王朝」有著不同的文風,稍具文學基礎的英國人應該都能辨識出來,因此當他聽到一位素孚眾望的法國「英美文學學者」將兩者混淆時,不免大吃一驚,後來想到自己讀中國詩時也偶有「張冠李戴」、「會錯意」的情形,才報以諒解的一笑。
當然,讀中國人寫的評論,有時也會有「不同意」、「不服氣」的時候。侯思孟就覺得嵇康從許多方面來看,都是一個「只求出世成仙、不求濟世」的「非政治人」,可是卻有一部分中國學者把嵇康認定為「儒家本位、道家只是掩飾」。然而,在眾說紛紜之中,誰又曾認真考慮一位「外國人」提出的見解和論證呢?
「變得愈來愈順服」
此外,「中國文學批評的傳統包袱太重,常讓人透不過氣來」,侯思孟相信這也是許多外籍漢學者的「困擾」:「你很難跳離這一大堆包袱,為某一個小詩人在文學史上的地位重新定位、或是推翻前人的意見,為某一部作品找出新的意義」,侯思孟說。
當然,這種魄力、這種眼光,中國學者也少有人能具備,不過,在美國長大,從小就被要求「獨立」、「有創見」、「向權威質疑」的侯思孟,雖然「一次又一次被中國學者的權威說服,而變得愈來愈順服」,但他說,「向既有權威和既定看法挑戰的意志,可以促使自己不斷進步,我還是會繼續下去的。」
在嵇康、阮籍上一留廿、卅年,原來想學的陶詩猶未正式開始,侯思孟至今想來,還相當遺憾。走過漫長的中國文學之路,挫折難免,卻也嘗過不少意外豐碩的果實,他堅定地說:「或許我還不能進入中國詩歌的殿堂,但向國際人士推介中國文化,喚起重視並引起興趣,也就是我的心願了!」
〔圖片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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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學陶淵明,得先了解魏晉名士清談之風;於是侯思孟在「竹林七賢」的研究中,一待廿、卅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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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思孟每天讀的、寫的、教的、談的,全是中國古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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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侯思孟辦公室中,經常可見知名漢學學者高談闊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