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畏千里之遙──台灣醫療援外開步走

二○○二年秋天，台北冰冷、匆忙的捷運中，出現幾則攫人目光的燈箱廣告。一張是煦陽下羞澀微笑的異國孩童小臉蛋，文案寫著：「醫學的目的在於幫助生命，彌補缺陷，給生命一個機會，生命會走出自己的路。唇顎裂是可以治癒的，只要『用愛彌補』，他們的容顏和你一樣美麗。」

另一個燈箱上，是一位異國父親懷抱著他剛動完唇顎裂手術的嬰孩，文字告訴我們：唇顎裂手術只要一個小時，但卻可以改變一個人的一生。越南、柬埔寨、菲律賓、中國大陸......，「羅慧夫顱顏基金會醫療團」足跡所至之處，每個台灣人都可以藉著捐款改變一個小孩的一生。

都會繁忙步伐下，偶然映入眼簾的廣告閃瞬即過，但羅慧夫顱顏基金會醫療團在海外的援助行動，仍不斷透過媒體記者的報導傳回台灣，讓這項義舉更加深印人心，捐款不斷湧入，羅慧夫顱顏基金會的海外救援腳步也愈加密集，至今已經超過六百人次受惠。

在西藏流亡孩童的畫筆下，台灣醫援人員在當地的義診狀況充滿童趣。（台灣國際醫療行動協會提供）

天涯咫尺

同樣在二○○二年，另一個故事也在網路上發燒。

我國派駐非洲布吉那法索醫療團的外交替代役男、二十七歲的年輕醫生連加恩在當地服役時發現，布國的高失業率使得衣物奇缺，加上當地盡是丟棄的塑膠袋，牛羊誤食還有噎死之虞，因此他與當地教會共同發起「垃圾袋換衣服」運動，在網路上向朋友發出信件，為布國募集四十箱舊衣，透過網友自發性轉寄，以台北長老教會為集結中心，台灣為他送出六十箱衣物。一樣的途徑，連加恩為布國居民募款台幣十五萬元，鑿井改善當地飲水衛生，台灣一位善心人士得知後，另外捐給他六十萬。

連加恩的每一封電子郵件在網路上流傳，如波浪般往無邊的盡頭湧去，台灣的救援也不斷往布吉那法索投遞。一個義務性的替代役男，在千萬里外的異國，隨時都有人遞紙條向他求援，而他以網路為媒，台灣人的愛心與千萬里外的布吉那法索零時差。新春期間，連加恩返台休假時表示，雖然六月就可以退役，但他已考慮在醫療團隊多留一年，希望將台灣的愛心分享當地。

世間好冷，人心很熱。

台灣的醫療援外始於官方對友邦的援助，並在近年民間的積極參與下蓬勃發展。根據衛生署調查，一九九五年至二○○○年間，台灣官方與民間投入國際醫療衛生與援助的金額已超過一億美元（見表），協助國家約七十八個。參與援助的民間團體，除較具知名度的羅慧夫顱顏基金會、路竹會、國際慈濟人醫會、台灣國際醫學聯盟、台灣國際醫療行動協會等，直接派遣人員從事義診、衛生教育宣導、傳染病防治、急難救助外，國內著名的中華民國防癆協會、伊甸社會福利基金會、菸害防治機構董氏基金會、國際扶輪社等，在衛生技術合作與醫療實物捐贈上，也都不遺餘力。另外，台灣各地的各型醫院、宗教團體、慈善團體也都鎖定固定國家，以長期或單一的模式進行各類醫療救援，由於多低調進行，且數量龐大，竟難以詳盡估計。

越來越多年輕醫療人員選擇遠赴異國，體現「四海之內皆兄弟」的人道精神。在布吉那法索，替代役男連加恩醫師與當地孩童打成一片，孩子身上的衣服隱約可以看出來自台灣捐贈人的「異國品味」。（連加恩提供）

出生入死

對於需要救援的國家，台灣民間團體不論其在國際政壇上是否對我友善，只看該地有沒有人受苦，因此救援足跡遍及全球。然而，今天「用愛彌補」的醫療援助，卻得從一九六○年代，官方醫療團成員在戰亂頻傳的邦交國「出生入死」說起。

走進位於台北天母使館區的國合會，邦交國國旗羅列點綴其中，非洲友邦的國旗多年來或有更迭，但受助於我國醫療團協助的卻不在少數。

國合會是外交部為進行國際技術協助、投資與融資所成立的基金會，以農業技術團聞名於世，但派外的醫療團隊也歷史悠久。從一九六二年首批六名軍醫派駐利比亞，協助該國改進醫療與軍醫組織，國合會對非洲國家的援助，至今已超過四十年。除利比亞，賴比瑞亞、幾內亞比索、中非等國皆有醫療團留下的足跡，目前醫療團則駐足於布吉那法索、查德、聖多美普林西比，及馬拉威等四個友邦。

「醫療團以非洲友邦為主要派駐地，起因於該地的需求，」國合會秘書長楊子葆表示，一九五○、六○年代，我國根除天花、瘧疾等傳染病的經驗，讓氣候炎熱、環境與飲食衛生不佳的非洲友邦亟欲借鏡，故由國防部軍醫前往支援。一九九○年代中期後，因我國軍方醫療人力不足，加上精實方案推行，國合會改向民間醫院募集人才，近兩年才又有外交替代役男加入。

一九六○年代起，國合會醫療團開始派駐非洲友邦，在當地頗受肯定。圖為查德民眾井然有序地排隊掛號，準備接受國合會駐當地醫療團的義診。（國合會提供）

牽引活水

醫療團因各國需求不同而在業務上略有差異，但仍以醫院門診、偏遠地區義診、醫療技術教授、公共衛生宣導等為主，藥物、醫療器材的捐助自然也不少。近年更在聖多美推廣中醫針灸治療，培訓針灸學員，讓溫和、易學的中醫技術在非洲扎根，以克服醫療人員缺乏的問題。

國際間駐非洲的醫療團隊不在少數，但卻常得警覺當地動盪的政治環境，機動遷移，我國駐非醫療團成員也因此常在戰爭的生死邊緣遊走。曾經派駐中非的女性護理人員程懷正回憶，在一九九六年該國的兵變中，她隻身逃難、遭叛軍勒索，經過八天的潛入深山、泥濘跋涉、走避烽火，到達當地機場等待聯合國維和部隊進入該國時，才和四方奔至的我國使館、醫療團人員見面，彼此相擁而泣，恍若隔世。隨後不斷湧至的傷患也因台灣這個唯一未撤走、並持續工作的國際醫療團體而得到救治。

「一般人印象中的國合會醫療團多是以『外交』為目的，而低估了醫療團的人道意義，」但楊子葆也不諱言，過去以外交為首要考量、斷交即撤離的方式，確實使得醫援無法在受援國扎根，近年來國合會便著力在協助改善衛生與醫療人員訓練上。

比如非我邦交國的巴布亞紐幾內亞，因為缺乏良好的供水系統，使得流行性疾病隨著惡劣的飲水品質四處流竄。一九九一年巴紐政府向亞洲開發銀行提出救援請求，國合會遂參與亞銀援助計劃，以平行融資方式協助該國改善馬當與雷包兩城市的供水系統。巴紐供水計劃的成功，讓國合會隨後亦以相同的模式協助海地建立巴松市的供水系統，改善當地衛生。

另外，國合會和國內陽明大學合作成立國際衛生學程，從今年起提供第三世界國家獎學金，協助培訓醫療人才。

台灣國際醫療行動協會的年輕醫師前往南印度西藏流亡人民社區，教導當地孩童正確的衛生習慣與觀念。（台灣國際醫療行動協會提供）

傳教士精神

不破壞當地醫療體系、宣導正確衛生觀念、改善衛生環境、協助建立更有效的醫療系統、後續追蹤督導協助等原則，已經是國際醫援團體進行外援時的共識。在國合會與國際醫援團體的經驗累積下，如今台灣民間團體也多不再以滿足個人一時助人浪漫心態的點狀義診為主，如羅慧夫顱顏基金會在越南、柬埔寨、菲律賓等國的唇顎裂手術救援計劃，就包括了義診、技術教授、設備募集、術後語言治療等面向，期讓醫療資源能更有系統與制度地發揮功能。

「唇顎裂雖僅需一個小時的手術就能改善，但黃種人五百至六百個新生兒中，就有一個唇顎裂的發生率，絕不是台灣醫生定期前往就能協助解決的，」羅慧夫顱顏基金會執行長王金英說，台灣的顱顏手術獨步全球，一個完整的唇顎裂手術協助必須有整組醫療團隊，包括整形外科、矯治牙科、耳鼻喉科、語言治療、心理治療、病人追蹤系統等專業人員參與，若要進行有效援助，就得把這套系統教會受助國。所以，羅慧夫顱顏基金會近年不但前往受助國援助，也遴選當地有心往顱顏專業發展的年輕醫生，給予補助，前來長庚醫院受訓。

美國籍的醫生羅慧夫來台數十年，一九九○年成立羅慧夫顱顏基金會，一九九八年起，帶著在台灣培育起來的完整顱顏醫療團隊走向其他國家，王金英說，與其稱為回饋國際社會，不如說是「傳教士精神」，宗教情懷很自然地會無止境向外延伸。

國合會在巴布亞紐幾內亞的城市供水計劃，讓不良供水所引發的疾病發生率大幅降低。（國合會提供）

慈悲喜捨

宗教情懷的偉大，在於全面性的關懷，與不分彼此信仰差異的相互包容。羅慧夫顱顏基金會深耕鄰近國家，台灣舉世聞名的慈濟功德會則遍佈全球，並將尊重在地、以在地力量進行自我援助的國際醫援精神充分發揮。

慈濟在台灣的建立，始於證嚴法師對人間病痛苦楚的慈悲，於是以「慈」、「悲」、「喜」、「捨」四個精神，建立融合濟貧、醫療、文化、教育等多面向的社會援助與改造系統。目前慈濟人遍佈全球，慈濟的醫療體系也幾乎伸展至各地，並成立「國際慈濟人醫會」，負責各地的義診、急難救助業務。

「慈濟的海外分支機構和台灣一樣，會隨時注意該地的需求，而各地的慈濟人醫會就負責執行有關醫療的業務，」慈濟慈善事業基金會志業中心宗教處專員王運敬說，當地的醫療困難還是當地人最了解，慈濟台灣總會儘量不介入當地會務，只有在慈濟人較少的國家有需要幫助時，才由鄰近國家協助。例如印尼的急難救助與義診業務，就由鄰近的台灣、菲律賓、馬來西亞等國的分會派員協助。

王運敬表示，一般人都錯以為慈濟的志工一定是佛教徒，其實在世界各地的慈濟慈善醫療業務中，就包含了各種宗教信仰的人士。如印尼以回教徒為主、巴西以天主教徒為主，不分信仰，只要在慈濟網絡中投入醫療救援的，就稱為「慈濟人」。

從一九九三年慈濟海外分會設立至今，國際慈濟人醫會已到過十多個國家，受診人數龐大，難以估計。與義診同時進行的，則是社區衛生教育計劃，目前仍在持續進行的印尼雅加達紅溪河重建計畫，更是舉世矚目的社區衛教改善範例。

路竹會在玻利維亞的義診，每一站都湧進了大批群眾，讓參與人員體會到醫療援外不只要有熱心，也要有體力。（路竹會提供）

自力更生，就地取材

二○○二年一月，印尼發生嚴重水患，整整一個月，首都雅加達盡是汪洋，待二月下旬積水漸退，位於「雅加達黑色心臟」紅溪河出海口的卡布村，卻在每日漲潮時浸泡於佈滿垃圾、人畜糞便的污水中。

原先慈濟印尼分會只是設法進入該區進行義診與發放民生物資，但三月份積水退去後，登革熱與痢疾傳染病卻蓄勢待發。期間，慈濟印尼分會曾動員數千人次，在紅溪河兩岸進行大規模清掃，曾短短一天內清出將近一百萬噸垃圾。但當地慈濟分會評估，再多的醫療與物資協助都只是治標，唯有改變沿河違章建築與整頓河流，方為治本之道。於是慈濟尋求印尼政府的合作，開始龐大的紅溪河整治計劃。

慈濟首先與印尼土地開發局協調，取得遷村土地，並由慈濟在當地勸募籌蓋一千一百戶「大愛屋」，印尼政府則負責拆遷戶的審核與河川整治。

「自力更生，就地取材」，慈濟人相信，醫療援助不只是治人的苦，還必須喚起當地人的愛心，接下來才會有更多的人受助。

三十歲的甦醒

羅慧夫顱顏基金會有台灣專業的顱顏醫學背景，慈濟功德會有全球成千上萬計的慈濟志工為後盾，台灣後起的兩個青年醫援團體台灣國際醫療行動協會與台灣國際醫學聯盟，則是年輕人憑著一股熱情，無懼前人傑出成就的難以超越，分別以學術研究及醫療仲介為切入點，進行醫援工作。

台灣國際醫療行動協會於二○○一年十二月成立，現有近六十位會員，多是三十歲以下的醫療、社工、法律與會計專業人士。理事長陳厚全說，協會的成立乃緣於成員對這幾年台灣社會劇變的有感而發。

「九二一地震對於台灣三十歲左右年輕人的震撼是無以言喻的，」陳厚全說，過去三十年，在台灣經濟政治高度起飛下成長的年輕人，生命裡所相信與因循的，大多只有向上再向上的追求，然而，九二一地震卻讓許多成員體驗到，在經濟力與民主政治的無盡追求中，這個世界上尚有無常的苦難。九二一災區以台灣社會的富庶尚且重建艱難，反觀第三世界國家天災人禍的苦，豈不更千百倍於台灣？

「年輕人最優勢的地方就是學習力與追根究底的好奇心，」陳厚全說，協會成立前，曾多次派員前往法國拜訪無疆界醫師組織等國際醫療救援團體，取經該組織的運作方式，與借鏡國際醫療救援應有的方向和態度，並選定以「研究」的精神出發，為第三世界國家找出衛生、疾病的根結，幫助培育當地醫療人員與灌輸正確衛生觀念。

一千雙拖鞋

至目前為止，台灣國際醫療行動協會有三個持續進行中的計劃，分別在非洲查德、尼泊爾與南印度西藏流亡社區進行。由於經費與經驗有限，初步的進行方式，選擇和國際醫援團體合作，如在查德的愛滋病研究計劃，就取得外交部經費支持，與關懷協會法國分會一同進行研究。

在對查德的研究中，台灣國際醫療行動協會發現，查德位居中非交通樞紐，各國卡車司機會在漫漫無聊的運輸旅程中於公路兩旁嫖妓，愛滋病也就以公路為中心向外蔓延。協會遂嘗試與查德當地衛生教育團體合作，在公路兩旁向卡車司機宣導保險套使用觀念，以求阻斷愛滋病的擴張。

南印度西藏流亡社區的研究發現亦十分有趣。協會人員在探訪該地時察覺，由於藏人生活於高原地區，移居南印度後，有些日常習慣未曾改變，使得疾病感染率高居不下。如藏人洗完衣服後，習慣直接在草地上壓乾，但南印度屬熱帶氣候，這樣的晾衣服方式容易讓草地上的寄生蟲上身，於是協會輔導該地藏人改變晾衣習慣。

又如藏人在高原上多赤足而行，到了南印度也沒有穿鞋習慣。「協會乾脆在該地購置一千多雙拖鞋贈予他們，」陳厚全說，發現當地疾病原因，直接治本，才不會只著重於疾病的醫治，耗費醫療資源而無法阻絕病源。

再造奇蹟

另一個也是成立於二○○一年的醫療援外團體台灣國際醫學聯盟，則將自己定位成醫療資源的仲介組織。聯盟秘書長、陽明大學環境衛生研究所教授黃嵩立指出，許多第三世界國家已有西方國際醫援團體進駐，但這些團體常常面臨資源不足的窘境。台灣社會富庶，加上聯盟成員多為高收入的醫界人士，人際資源雄厚，協助這些第一線醫援團體募集醫療資源，比自己親身前往更能達到分工上的事半功倍效果。

目前台灣國際醫學聯盟正為泰緬邊境的難民醫院募集電腦與軟體系統，以利病例的建檔。今年春天，電腦設備已經送達，接下來將會有台灣的電腦工程師前往該地協助系統教學。另外，聯盟也為駐紮柬埔寨進行菸害防治工作的美國團體基督徒發展與救捨組織，引介在台灣從事菸害防治多年、並有良好效果的董氏基金會，協助該組織製作菸害防治文宣設計。

由於許多像黃嵩立這樣的醫療學術人才的投入，台灣醫援團體間也逐漸建立更學術化的風氣。以海內外義診超過百次、行腳範圍遍及亞、非、美各洲的台灣路竹會，近年來也展開與學術機構的合作。

「雖然國際間的醫援氛圍是以定點、長期的援助為主，但路竹會短期內仍會堅持不定點、但深入各國醫療體系未達之處義診的做法，」路竹會長劉啟群說，就像Discovery頻道的探險家不斷探索這個星球一樣，路竹會深入第三世界國家，也有難能可貴的學術發現。如路竹會前往非洲時，注意到當地居民會模仿猩猩摘取野生植物的葉片取代奎寧，治療瘧疾，劉啟群遂找來台北醫學大學生物醫學材料研究所合作，研究該項植物，「若能有所成果，非洲國家居民或可就地取藥，不必受苦於奎寧在國際要價昂貴，無法大量使用的困境，」劉啟群說，醫療救援能與學術研究結合，辛苦遠赴異地將更富鼓勵與樂趣。

路竹會起因於成員兼具醫師與探險家的浪漫情懷、羅慧夫顱顏基金會是傳教士精神的體現、國合會身負台灣對國際社會的責任感、國際慈濟人醫會將跨宗教的精神發揮極致、台灣國際醫療行動協會與台灣國際醫學聯盟則來自年輕人對世間的反省與熱情......，不管當初伊始的起心動念為何，每一個台灣醫療援外團體與人士，心甘情願背起醫藥箱，或許都來自於血液裡父兄千百年來的教誨：「四海之內皆兄弟。」

兄弟有難，雖千萬里之遙，豈有不起身馳援之理？台灣的國際醫療救援逐漸蓬勃，但這只是開始，就如台灣曾經在民主政治與經濟發展上創造過的奇蹟，醫療援外的奇蹟也正被創造著。

資料來源：衛生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