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男孩女孩一樣好?台灣社會許多婦女仍承受著無形的生男壓力。
二十年後台灣男人將娶不到老婆?由於近來人口統計數字出現不正常的男多於女的差距,未來男人一妻難求,已經成為許多人擔心的問題;還有人開玩笑表示,家有女兒者將因此「身價高漲」。問題是,男、女比例失衡,值得憂慮的只是「亞當將找不到夏娃」嗎?
去年八月,美國《新聞週刊》在婦女高峰會議舉行之前,寫了一篇有關亞洲女性的報導。文中指出包括台灣在內的許多亞洲國家,重男輕女觀念仍然濃厚,尤其是在受儒家學說影響的地區,因為「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傳統觀念根深柢固,因此社會上溺女嬰、以醫療儀器鑑定胎兒性別,再將女嬰墮胎的事不斷發生,進而造成男、女嬰比例出現非自然因素的差距。
在自然情況下,新生兒男、女的比例通常維持一百零五比一百左右,由於男嬰夭折率略高於女嬰,成年後男、女比例相當接近。根據台灣省家庭計畫研究所的統計,台灣在戰後三十年也一直維持此一自然數據,但在一九八七年,數字出現變化,一九九○年男女比達到一百一十比一百,男嬰已多出正常的百分之五。
環顧快速工商業化的台灣,今人重男輕女的現象比過去已經淡化許多。在社會學者的研究中,社會上越來越多只有女兒、與由女兒負擔家計的家庭;但為何今天反而出現男女比失衡的情形?真如《新聞週刊》所說,重男輕女、傳宗接代的想法仍深入人心?
生男一百,生女五十
農業社會對勞動力的需求一般被認為是重男輕女的主要緣由。在聯合國統計數字中,高度工業化的歐美,在沒有戰爭等外力干擾下,男、女嬰比例普遍維持自然平衡。
台灣雖然已逐漸步入工商業社會,產業繼承、勞動力需求的實際考量減少;中央研究院中山人文社會科學研究所研究員賴澤涵認為,在中國家庭姓氏延續香火與祖宗祭祀的觀念下,人們希望受到下一輩尊敬、祭祀的心理,很難在短時間內消失,因此即將進入二十一世紀的台灣雖已少有人提「弄璋弄瓦」的分別,但確實還有媳婦生男獎賞一百萬,生女酌發五十萬的家庭。
事實上,不論工業化程度如何,重男輕女在今天現有幾個主要文明中,恐怕只是個程度問題。
即使高度工業化的西方,仍然有著偏好男嬰的情形。根據傳教士記載,歐洲農業社會時期,也有農民為生男孩而溺女嬰的例子,今天美國有些地區也還保有將長褲掛床左側的求男習俗。婦產科醫學會理事長張昇平表示,被坊間用來進行選擇胎兒性別的「精子分離術」,最早是美國發明用來做性別篩選,發明人還申請過專利。
不過西方雖也是男尊女卑、以男性為中心的社會,但並無子孫祭祀祖先的傳統;此外西方教養孩子往往到了十八歲就要求獨立,繼承家產觀念較為薄弱;加上工業化時間較長,六○年代整個社會經過婦女運動衝擊等等因素,今天西方對性別偏好,程度上自然輕微許多。
誰把女嬰變少了?
重男輕女觀念雖然不易消弭,但除非有「外力」介入,否則並不見得會造成男、女比差距。除了戰爭等個人無法控制的外力,農業社會因為資源匱乏,溺嬰的情形很普遍,女嬰尤其首當其衝;今天的大陸,則因為一胎化政策,迫使許多人溺女嬰,以求再生一胎,因此出現極大的男、女比差距(一九九五年為一百一十四比一百)。
台灣並沒有強制性政策,加上戶口通報系統完整,溺女嬰不可能被用來解決家裡想要男孩的手段;但近年來台灣社會每隔一段時日就發生以絨毛穿刺、子宮沖洗技術鑑定胎兒性別,造成畸形男嬰的例子,似乎在某種程度上驗證了新聞週刊「台灣男、女比扭曲,是人們利用醫療技術鑑定性別,再將女嬰墮胎」的說法。
這種情形到底有多嚴重?是否足以造成男、女嬰數字扭曲?
擁有子宮沖洗術軟管專利的婦產科醫師駱仁華曾表示,他以「子宮沖洗術」(以軟管抽取已剝落在子宮內的絨毛組織、鑑定性別)營業三年,就有一萬多名婦女接受子宮沖洗,由於懷疑胎兒有遺傳疾病的孕婦都採取羊膜穿刺檢驗,因此進行子宮沖洗的孕婦大半目的就是鑑定性別。
披著羊皮的狼
子宮沖洗、絨毛與羊水檢驗最早是用以鑑定遺傳疾病的技術,也可以由這些檢驗結果得知胎兒性別,因此在台灣已被醫療體系廣泛採用來鑑定性別。事實上,台灣男女嬰比例出現失衡,與這些技術被引進之間,還有著時間上的巧合。
台大醫學院婦產科教授柯滄銘表示,國外在一九七九年前後發展出抽取胎兒細胞組織的絨毛檢查技術,國內普遍應用到一般診所、醫院將近十年,國內男、女嬰比例也開始出現明顯差距。
諷刺的是,十年來,絨毛檢查、沖洗術在台灣的發展,還被形容為技術很先進。柯滄銘表示,二十幾年前國外已有子宮沖洗術的研究報告,但由於該法作為遺傳疾病鑑定的效果,不如其他技術,因此子宮沖洗術在國外還在研究階段,「但它的香火卻在台灣發展下去。」
我們不僅改進技術用來執行性別鑑定,更將技術外傳;柯滄銘形容這是「披著羊皮的狼」,以疾病診斷為外衣,包裹著性別鑑定,其實是以女嬰性命、母親健康為代價得出的結果。
子宮沖洗術與絨毛穿刺都在胎兒發育尚未成形時進行,除容易造成流產,手術也會引發子宮強烈收縮,影響血液循環,導致胎兒末梢四肢發育不完全。
去年九月中,一對想要生男嬰的父母採用所謂子宮沖洗術鑑定性別,在欣喜懷的是男嬰下,結果產下肢體不全的嬰兒,男嬰雙親認為他們的小孩四肢是被「子宮沖洗術給洗掉了」,進而控告執行醫師。
對於絨毛檢查(抽取胎兒組織細胞),基於安全性顧慮,醫師還有所顧忌;但對懷孕前就先進行性別選擇的精子分離術(將孕育男性的Y精子分離出來進行受孕),因為不須事後將女性胎兒墮胎,則被醫學界採用的理直氣壯。精子分離術在一九七○年代由美國產生,有許多與性別有關的遺傳疾病可以藉此分離,但分離出男嬰的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七十。

在長輩的期望下,遊家夫婦生了三個女兒後,不得不再努力「作人」,總算來了個男孩。(薛繼光)
在國內,精子分離術「做的人太多了,」柯滄銘說,它讓許多開業醫師賺大錢,是婦產科醫師之間公開的祕密,但很少醫師願意指出精子分離術其實對鑑定性別並無百分之百的成功機率,因為不願擋人財路。法律保障誰?社會上性別鑑定生意雖然興隆,但鑑定性別與墮胎私密性高,不易得知確實數據,不過國防醫學院副教授劉仲冬認為,由「第三胎的性別比例差距高達百分之二十五」,與「因為絨毛穿刺等手術不斷出現男性畸形兒」兩個指標來看,顯見問題不輕。
由於鑑定性別中原本有一半就是男性的機會,有些人鑑定性別後也不一定會進行對女嬰墮胎,因此今天男、女嬰統計數字的差距,仍然無法真實呈現社會對女性的偏見,造成偏見的原因更非統計數字能解釋清楚。
台大婦女研究室召集人張王玉認為,說穿了,就是兩性教育未落實。今天整個法律、教育等體系還都是在保障男性,晚晴協會理監事吳月珍也說,大家喜歡男生,當然和整個社會對女性還是不利,有互為因果的關係。
直到去年,大法官才對存在六十年的「父母對孩子權利共同行使,若雙方意見不符,以父親為主」的法條,做出違憲解釋。
社會不斷告訴婦女,家庭是她們安身立命之所,但家庭、婚姻關係中卻充滿對女性的不公平,這也是近年來婦女團體致力修改規定夫妻子女關係的《民法親屬編》的主要原因。
新女性,舊價值
民法親屬編中對於姓氏繼承已經立法院一讀通過,未來子女姓氏可由夫妻共同約定,「不可否認,許多立委是對婦女選票的妥協,實際上並不認同子女可以從母姓,」吳月珍實際接觸國會議員的感受。
去年十二月法務部更召開記者會表示,經民意調查顯示,有六成的人仍贊成孩子從父姓,因此立法院通過姓氏由夫妻共同約定是不符合民意的。吳月珍認為,果真如此,讓夫妻共同約定,一樣有百分之六十的人可以從父姓。
對實際從事男女平權工作的人看來,改變法律並不難,爭取男女平權,最難的是幾千年來以男性為主的宗法制度,和支撐此一制度的傳統觀念。例如民法中並未限制女性的財產繼承權,但今天許多女性只要一出嫁就被要求寫下拋棄財產繼承書。
晚晴協會常接觸爭取孩子監護權的離婚夫妻,「若是男孩,男方必定力爭,若是女孩,較易放棄監護權,」吳月珍說,大概是怕男孩子以後改姓別人的姓。
許多所謂現代新女性也仍被舊價值困擾。如果只生女孩,一直會有再生一個的聲音從四面八方而來。坐月子中心裡,第二胎生女孩的母親,明顯比生男孩受到家庭探視少;若是生了男孩,婆婆開心,娘家也為女兒鬆一口氣。
前年台北曾發生一婦女假藉幫佣,殺了女主人,把主人家男嬰抱走,對夫家謊稱是自己所生的事件。婦產科醫師更能感受到,生男的價值觀仍壓得不少女性喘不過氣來。
對同業以醫療技術為人鑑定性別不以為然的柯滄銘說,大概所有婦產科醫師都碰過不生個男孩,就可能導致離婚、家庭破碎的婦女。他認為,有醫生站在同情的立場,為自認無法承擔後果的婦女進行性別鑑定,本意並非想造成男、女比失調。
身兼婦產科醫學會理事長的榮總醫師張昇平估計,每一百個表明想生男嬰的例子,相對的幾乎只有五個人想生女嬰。到榮總進行人工受孕者,不論背景,問其意向,百分之九十都希望生男孩。
看不見的「一胎化」
在女權團體與醫師看來,台灣社會生男壓力確實還頗沈重。但東華大學族群關係與文化研究所副教授余德慧卻認為,醫學臨床上,接觸到的都是對性別有特定需求的人,因此會有放大的效應,若由整個人口來看,逐漸步入工業化的台灣,傳宗接代、祖宗祭祀等觀念必然越來越淡薄,未來性別勢必不再有太大意義。
政治大學社會學系副教授陳信木也認為,不要聽到男、女嬰比例失衡就先批評父權社會或怪罪祖宗祭祀,因為答案不是只有男女平不平等可解。
三十年前,台灣重男輕女的觀念絕對比今天嚴重許多,但當時每個家庭子女數平均高達五人,家庭規模大,以自然條件一百零五比一百的機率來看,男女嬰出現的機會也較平衡;今天台灣除了政府提倡「兩個孩子恰恰好」,現存環境讓許多家庭,單靠父或母親一人進入勞動市場,根本無法養家,但社會對雙親都進入勞力市場的支持度又不足。
「我們的社會逐漸開放,人們對他人的生育、婚姻選擇日漸不在意,」陳信木指出,但社會結構性的強制卻更有力──經濟力、教養力的負擔沉重,讓家庭規模失去彈性,於是和大陸一樣,沒有空間多生一個小孩。
台灣育齡婦女的總生育率也因此在極短時間內就達到北歐水準,平均一個家庭已生不到兩個小孩,比美國還低。許多年輕夫妻面臨無法翻身的多重壓力,只能生一個,又想生個男的,結果高教育、高所得、低生育率反造成必須一舉得男的壓力。
近年來男、女比例掀起的波瀾,在都市與鄉村差距就不大,一九九○年台北市的男女比差距還大過全省的平均數,台灣省家庭計劃研究所所長張明正猜測,這種和傳統鄉村較重生男想法違背的現象,「可能與都市較易或較懂獲得性別測試科技有關。」

社會變遷,家庭人口數降低,加上人們利用科技判斷胎兒性別,以求一舉得男,過去家裡七仙女、甚至八個女兒的情況已不復見。(黃范員妹女士提供)(黃范員妹女士提供)
台大心理系教授楊國樞總結認為,西方人口轉型與男女平權都經過較長時期發展;台灣人口轉型卻壓縮在短時間內發生,重男輕女、傳宗接代的傳統很難在短時間割捨,再加上適時出現的性別鑑定技術輔助,三者合一,互為因果,應是產生男、女嬰失衡的合理解答。B型肝炎造成?
許多學者相信,台灣並沒有如大陸強制性的一胎化人口政策,工、商業化腳步迅速,女性的表現不輸男性,隨著人們傳宗接代觀念淡薄、法令的修改對女性更公平,數字遲早會恢復常態。
確實,若讓數字說話,比起男、女嬰數字持續十幾年失衡的大陸、韓國,台灣數字波動不僅才短短幾年,九○年後,甚至有恢復跡象,降為一百零八比一百。
雖然有人認為近兩年男女比數字呈現下降,是因為過去幾年媒體不斷披露醫療鑑定產下四肢殘缺男嬰的例子,因此「嚇阻」了許多人進行性別鑑定。
但中正大學社會福利研究所所長陳寬政指出,台灣男女比失衡,是否就是人們以醫療技術鑑定性別後採取將女嬰墮胎造成,需要更長時間觀察。
曾廣泛閱讀國際文獻的陳寬政指出,國際上曾經出現研究報告,指出B型肝炎可能造成男嬰比例升高。台灣是B型肝炎高感染區,因此「除非可以排除公共衛生的外在因素,否則認為過去幾年男女嬰比例出現差距,是因人為喜好造成,判斷恐怕下得過早。」
可惜醫學界並未進一步對疾病是如何影響嬰兒性比例進行研究。台灣情況是否是外在的疾病干預,更缺乏廣泛流行性病學調查的資料證實。
女性學學會成員、國防醫學院副教授劉仲冬也承認,婦女團體曾想以男、女嬰數字扭曲為議題,希望引起社會廣泛討論,重視女性權益問題,但逐漸恢復正常比例的數據,是很難凸顯問題嚴重性的。
大部分社會學者因此並不擔心今天數字上些微的差距,在一、二十年後的婚姻市場會出現失衡、更進而造成社會問題。尤其婚姻市場很微妙,不僅婚嫁年齡越來越有彈性,今天離婚、再婚與單身貴族增加,已打破傳統的婚姻形式,擔心未來亞當會找不到夏娃,是多慮了。
生錯性別是原罪?
事實上,男、女比數字多少已不重要,學界認為,對一個自稱現代化、創造經濟奇蹟的社會而言,會發生以醫療技術鑑定胎兒性別、再將女嬰墮胎、淘汰的事,應該成為更值得討論的問題。因為在我們抨擊大陸一胎化制度造成溺嬰、殺嬰結果時,這種事與大陸又有何分別?
婦女新知祕書長倪家珍認為,它顯示許多女性連生存權都得不到公平機會,「如果婦女連最基本的生存權都沒有,又談什麼工作權、財產繼承權?」
若只因生錯性別,沒有自衛能力的胎兒就必須被淘汰,更是道德上極端的惡。在我們社會,「一件都不應該發生,」劉仲冬強調。醫療控制性別,受害的更不只是女嬰,去年九月因為子宮沖洗術受傷的男嬰,出生後即遭到家人排拒,認為醫生應該負責領養,顯示男嬰其實也只是人們遂己心願的工具。
人口學者謝雨生就表示,今天我們應該問的是為什麼有人以醫療技術進行性別篩選?行政部門能否推動一些措施,讓民眾對抗社會壓力的勇氣加強,讓醫生為生命把關?
對原本鑑定遺傳性疾病的技術,跨一步就是男、女性別選擇的工具,許多國家都有不准用來鑑定性別的規定。柯滄銘表示,美國醫學期刊就不時對執業醫師三令五申。
事實上,針對現存的遺傳疾病鑑定,衛生署已經以行政命令告知醫師不應為產婦進行性別鑑定,和因為性別進行墮胎,否則就違反醫師法、醫療法裡的不當醫療行為,但仍然有婦產科診所明目張膽的在招牌上寫著「子宮沖洗術,準確率百分之百」。
婦產科醫學會理事長張昇平說得坦白,國內醫師不會鼓勵不孕家庭第一胎就進行精子分離選擇胎兒性別,若就醫者家裡已有個女孩,醫師通常不會拒絕其要求,甚至幫助非不孕家庭進行精子分離,彌補沒有生男的「缺憾」。
請問醫師,倫理何在?
許多醫師認為,除非社會重男輕女的態度改變,否則禁止醫師為懷孕母親鑑定胎兒性別,也會造成和過去墮胎一樣,尚未合法化前,流入地下搖身一變為月經規則術。「醫生有技術、孕婦有壓力,市場自然存在。」柯滄銘認為。
社會現實對個別家庭造成壓力不可否認,但今天台灣醫、病關係中,醫師相當有權威,當然應該負擔破解重男輕女迷思的責任。
在劉仲冬看來,懲罰不是解決之道,這已牽涉醫師的醫療道德,長久來,醫學倫理並未在我們的醫療群體中建立,科學儀器使用起來很簡單,但相對的道德規範並未被討論、遵守。
衛生署保健處科長劉丹桂也表示,執行法令必須要有人提出告訴,但醫界已與民眾「勾結」,過去執行案例都是發生醫療糾紛後,才有實際證據處罰醫師。
如果包括與生育最有關係的醫生,都無法或根本不願去破除重男輕女的價值,男、女嬰比例真能如社會學者那般樂觀,未來會逐漸平息?

傳統「蓮生貴子」,是人生一大樂事,只不過今日希望連生三子的家庭恐怕也是極少數了。(翻拍自Chinese Popular Prints)(翻拍自Chinese Popular Prints)

孕婦借助超音波掃瞄得知胎兒生長情況。醫療科技日益發達,台灣的醫療倫理也亟待建立。(薛繼光)

拜科技之賜,不孕家庭欣喜得子,醫師辦公室貼滿小小試管嬰兒照片。雖然不孕家庭也有生男偏好,但圖中父親強調,「我兒子可不是被篩選過的。」。

如果女性連生存權都被剝奪了,還談什麼工作權、財產權?圖為婦女新知爭取男女平權的活動。(薛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