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車水馬龍的都市叢林裡,視障朋友左手搭肩、右手執杖、隊伍凌亂的走在路上,看來仍是怵目驚心。(張良綱攝)(張良綱攝)
有人喊他們「青瞑仔」;有人直呼「瞎子」;還有人乾脆叫他們「抓龍的」。

左)按摩是一種耗費體力的專業技能,雖然收入不差,但並未受到應有的尊重。(薛繼光)
對一般人而言,黑夜過去,黎明總是隨之而來;然眼睛看不見的視障者,漫漫人生路都得在黑暗中踽踽獨行,比一般人加倍努力地追尋生命中的「光明」。
「身心障礙者保護法」修訂過程中,原本八竿子打不著的視障團體與理容業者展開一場抗爭拉鋸戰。抗爭的緣由在於草案中(原名「殘障福利法草案」)規定:「非本法所稱視覺障礙者不得從事按摩業。」
理容業者以:「限制明眼人從事按摩工作,有違憲法賦予人人工作權平等的權利」為由,要求開放按摩工作;視障者為求保住生計,不得不出面吶喊「還我盲胞生存權」,甚至進行七十二小時靜坐抗議。
在本身也是視障的立委鄭龍水奔走協商下,「身心障礙者保護法」終於三讀通過,視障者與理容業的抗爭也暫告落幕。
如視障者所願,按摩業沒有開放,但視障者贏了嗎?
其實不然,在罰則無法提高,仍維持一萬元以上、三萬元以下、取締又不力的情況下,非法從事按摩者依然繼續存在;假借按摩之名從事色情交易者,也依舊猖狂。

導盲磚淪為機車的停車線,完全喪失導盲功能。(邱瑞金攝)(邱瑞金攝)
再說,「身心障礙者保護法」雖為視障者保住了賴以維生的生計,但他們未必真正喜歡從事人們眼中職業尊嚴不高的按摩。按摩成為視障者的「專利」,實在是社會「不公、不義、不仁」的結果。關閉的窗
視覺障礙是殘障類別中的一種。視障有程度的差別,凡矯正後的優眼視力在○•二到○•○一之間,是所謂的「弱視」;優眼視力在○•○一以下者,則是所謂的「盲」。
弱視也就是「低視力」,他們在輔助眼鏡、放大鏡等輔助工具的協助下,可以看得見,因而可以閱讀一般文字,問題較小;至於盲,則有的可以看見一些光影和模糊的輪廓,有的完全看不見,閱讀書寫時無法使用一般文字,必需以點字代替。
為什麼會發生視障呢?台大醫院視力保健中心主任林隆光指出,弱視多半是先天畸形,如:白內障、角膜混濁、虹膜未開、先天高度近視……等等原因,使視力沒有良好的發育機會。
盲則有先天盲和後天盲,像先天性青光眼、晶體後纖維增生……等等,都是先天失明的原因。
導致後天失明的最主要因素是意外傷害,車禍、撞傷等等。此外,像青光眼等眼疾,或糖尿病、腦瘤等疾病,也有可能導致失明。
失明雖不至於危及生命,但失去最重要的感覺、學習器官,對任何人來說都是莫大的痛苦與遺憾。

自稱「小盲女」的王芃,在媽媽的全力教養下,無論文科、理科都表現優異,打破過去盲生只能念文科的迷思。(薛繼光)
林隆光指出,眼角膜與水晶體受損可以經由開刀或其他方式治療,但網膜與視神經的毀損卻是現代醫學科技無法治癒的。而青光眼、糖尿病等導致的失明雖然可以預先提防,但病人常在無知的情況下失明,未能及時治療。既愛又恨
目前台灣領有身心障礙手冊的視障者將近三萬人,實際視障者不只此數。扣除十八歲以下與五十歲以上的人口,約有百分之三十的盲人就業,其中百分之九十從事按摩。
換句話說,無論是先天還是後天失明,按摩幾乎成了他們唯一的出路。
提起按摩,視障者既愛又恨,既痛心卻又無法割捨。雖然按摩師另有一個好聽的稱呼「護康師」,但就像曾在台灣盲人重建院執教的陳錦純所言:「按摩是份耗費體力、日夜顛倒、備受歧視、無社會地位的工作,唯一的優點是:收入不差。」
從事按摩的收入一個月大約三、四萬(一天待命十五小時的情況),賴以維生不成問題。最大的好處是可以獨立作業,也可以三五好友共同開店經營,不會面臨找工作處處碰壁的難堪,的確是視障者謀生的「方便之門」。

啟明教育正面臨「回歸主流」的壓力,只是配套措施是否已完備?一般學校是否能接納盲生?(薛繼光)
意外受傷幾近全盲的許永昌嘗試過許多工作,無論是在腳踏車工廠或電子工廠,他的產量都不比別人差,考績也拿到全廠第二名,但是待遇卻比別人差,升遷也永遠輪不到他,在氣憤難平的情況下,許永昌只好離開工廠,投入按摩業。唯一的出路
從事按摩十七年,許永昌說這行是「用勞力去換血汗錢」,「有時候連續按下來,手都沒有辦法拿碗筷,」他說。過去二十四小時在家等電話,隨傳隨到,前年他加入愛盲護康中心,每天按時到中心等客人,固定上下班,才開始有「安定的感覺」。由於表現良好,今年元月許永昌被調到內湖新店,升任護康長,專門負責護康師的技術訓練和教育推廣。
即便是「抓龍」也不是那麼簡單就能上陣,除了要學習生理學、解剖學、按摩學、病理學、經穴學外,還要熟悉指壓、腳底按摩、脊椎調整等技巧,經過二到三年的專業訓練後,還得通過職訓局的按摩技能檢定,視障者才能開始靠按摩謀生。
但如此的專業技術,並未獲得應有的尊重。「台灣盲人重建院」教務主任柯明期指出,日本盲人做的針灸按摩類似醫療行為,社會地位較高;大陸還有按摩醫院,從業者被尊為「大夫」,台灣的按摩叫「抓龍」,被視為服務業,置身八大行業中,地位低落。

啟明畢業班的師生,在操場上舉行水球大戰,雖然有點分不清楚敵我,但個個興高采烈、意猶未盡。(薛繼光)
為何視障者無法像一般人一樣,在職場上有多種選擇、正常就業?柯明期認為,缺乏無障礙環境是原因之一。處處障礙
門徒問耶穌說:「拉比,這人生來是瞎眼的,是誰犯了罪?是這人呢?還是他父母?」耶穌回答說:「不是這人犯了罪,也不是他父母犯了罪,是要在他身上顯出神的作為來。」
一位全盲視障者用手摸讀這段點字時,感動不已。然而,現實生活中的困境,視障者還是要獨自面對。
柯明期還記得自己第一次「上路」的心情,「很緊張、很害怕,走著走著就撞上停在路邊的卡車!」
一些盲人行動輔助器,如超音波導盲器、導盲犬、導盲磚……等等,在台灣卻都「英雄無用武之地」。
遇到障礙物會發出「嗶嗶」聲響的超音波導盲器,經過試用,確定在台灣不適合,因為一出門就響個不停,比不帶還糟糕。
導盲犬的情況也大同小異,柯明期曾帶著盲人重建院的導盲犬上路,結果到了路口導盲犬就不走了,在他連續下達幾次命令後,導盲犬終於帶他往前踩進一灘水裡。
路上時有時無的導盲磚,更是讓盲人朋友哭笑不得。有人形容它是「攤販和機車的警戒線」;有人說導盲磚是「鋪給明眼人看的」。
愛盲文教基金會總幹事黃建忠指出,路口或者是需要做選擇的地方,才需要導盲磚,直線其實不需要,但現在所有導盲磚都在直線上鋪,有的甚至鋪在大樹邊、電線杆旁。
一般遊樂區,更缺乏導盲設施。以盲人故事為題材正在編寫劇本的鄧沛雯,跟隨幾位盲人朋友參加旅遊,對於遊樂區未對盲人提供任何協助,任由他們在其中摸索,感到極度不滿,她形容拍回來的紀錄片是:「盲人旅遊災難片」。坎坷就業路
環境上的障礙讓盲人無法走出來;觀念上的障礙更讓視障者得不到公平的就業機會。
視障者最大的「困境」不是眼睛看不見,而是外界對視障者所做的種種假想與限制。
「身心障礙者保護法」雖然有定額雇用的規定,(公立機構超過五十人必需雇用總人數百分之二的殘障者;民營企業滿百人必需雇用總人數百分之一的殘障者)然而,許多機構、企業怕麻煩,寧繳罰款,也不願意遵守規定;而即使願意進用殘障人士,視障者依然被排除在外。
前年,師大特教中心對台灣各企業做過一項調查,企業主願意聘用的殘障類別中,以肢障者最高,其次是聽障,再其次是智障。視障則根本不在考慮之列,調查結果意願是「零」。
因公車詩徵文獲獎而名聞遐邇的盲眼小詩人王芃,無論文理各科成績都相當優異。但王媽媽並未因此看好女兒未來的前途,看到盲人今天的處境,王媽媽辛酸的說:「現在大家都說王芃好,將來有一天她要工作時,大家只會說她看不到!」
「一般人都不知道視障者能做什麼,」愛盲文教基金會總幹事黃建忠指出,就連政府單位也只是應付,並未真正接納。以去年考上殘障特考的盲胞為例,進用單位不知道要他做什麼,最後只是要他做文字轉譯工作(將文字轉成點字),以應付現今全國唯一視障的立委鄭龍水。觀念是最大的障礙
前年立委鄭龍水向中華電信提出「一○四查號台進用盲胞實驗計畫」,經過一年的協調準備,去年三月開始實施,甄選出來的三位盲胞才經過兩個月訓練測試,中華電信便以未達標準而立即中止計畫。
其實,盲人雖然眼睛看不見,但經過較長時間的訓練,工作效率不見得會比明眼人差,有時甚至超過明眼人。
台灣盲人重建院院長曾文雄曾在一場演講中舉過一個例子,他指出,中壢生產腳踏車的功學社進用重建院八名學生,從事車輪裝鋼線的工作,一開始他們的效率不及明眼人,半年後他們就能趕上,一年後他們的生產效率反而超過明眼人,該廠廠長因而開玩笑地對員工說:「如果無法達到我們的目標生產量,廠方考慮以後讓員工戴眼罩上班。」
盲人可以從事的行業也很多,鄭龍水指出,美國盲人的職種有一百四十多種,包括:市場調查員、銀行分析師、電話行銷……等等。靜宜大學校長李家同在美國修博士時,論文指導教授施雷格也是一位盲人。
淡江大學盲生資源教室輔導老師洪錫銘指出,該校八十四年研發成功的盲用電腦——「金典一號」中文、點字即時雙向轉換系統,程式設計師就是盲人;資源教室的網路,也由盲人負責維護。
然而要達到這樣的理想境地,前提是盲人能像常人一樣受到完整的教育。回歸主流?
視障與聽語障孩子,曾經被莫名其妙的編派在一起,通通進入所謂的「盲啞學校」就讀。眼睛看不見與耳朵聽不到、無法說話的人在一起,毫無溝通的可能性,無法相處是可以預見的。
大龍峒盲啞學校畢業的陳錦純,回憶盲生與聾生之間糾紛頻仍的就學時代說:「我眼睛看不到,往往只聽到桌椅、碗盤齊飛,也分不清誰勝誰負。」「買了東西到校門口就被搶光,也不知道對方是誰,只有啞巴吃黃蓮、自認倒楣的份。」
所幸,這種災難已成過去,從民國六十四年起,盲聾分校,分別成立了「啟明學校」與「啟聰學校」。
啟明學校包括幼稚園、小學、國中到高中職,目前有台北啟明和台中啟明兩所,多數盲生都得從小離鄉背井、住校就讀。
於是部份議員主張:讓視障孩子回到家庭享受溫情;回到一般學校,增進社會適應能力。去年六月市議會教育委員會審查預算時,議員要啟明學校提出五年內回歸主流計畫,否則將擱置啟明學校的預算。
台北啟明學校校長郭義對部份議員的堅持不以為然。他指出,我國特殊教育走所謂「回歸主流」之路已有三十年,為何學生「回歸」後又一再「回流」?何以三十年後的今天,又再度掀起回歸主流熱?
「回歸的想法與方向是正確的,只是『配套措施』齊備了嗎?一般學校有無充分的師資設備?社會是不是真能接納?」他質疑。自助天助
現階段選擇回歸主流的「走讀」方式,確是一條迢迢坎坷路。
王芃從小學三年級開始「回歸主流」,離開台北啟明進入三玉國小就讀。
「回歸之路非常辛苦,」為了女兒的教育經常與教育局打交道、從不妥協放棄的王媽媽,都不禁如此感嘆。
雖然有「巡迴輔導老師」到各校輔導走讀的盲生,但因為人力不足,盲生受到的協助也相當有限,多半還是得靠家長「自助天助」。
不幸自幼失明的王芃,有幸有位不放棄她的母親。為了方便接送王芃上下學,王媽媽數次搬家。除了每日接送外,遇到學校大、小考試,王媽媽都得到校為王芃念考題。
除此之外,由於數學教學多半在黑板上演算,盲生缺乏適當教具,王芃的數學向來由媽媽在家自己教。為了讓眼睛看不見的王芃有幾何、空間等概念,王媽媽挖空心思自製教具。像王芃最近在學體積,要算柱子的體積,王媽媽就做個柱子讓王芃摸,讓她真正瞭解,什麼是長、寬、高,什麼是厚度。用手讀書
「大家都因怕麻煩而不給視障者機會,」王媽媽說,她的努力只是為了給王芃公平的教育機會,「王芃的資質很好,不能因為我們做不出教具,她就不要學。」
小時候,王媽媽念了一百多卷錄音帶的童謠、故事給王芃聽,如今王芃大了,對這些已失去興趣,轉而喜愛「看」書,只是台灣點字書非常少。
「王芃已經快要沒書看了,」王媽媽指著一些王芃摸讀過的點字書說:「這些是淡江大學資源教室送給王芃的,是王芃僅有的寶貝!」
今年考上公費留學的黃國晏,曾差一點就喪失求學機會。他表示,國二失明休學時,父親原本想送他去盲人重建院學按摩,但是他不願意,一心想要再讀書。「印象中有人用手指頭讀書,」黃國晏堅信,此路不通必有另一條路走,盲人不一定非得按摩,於是父母送他進入啟明學校,開始了他用手指頭讀書的生涯。
師大特教系畢業、現在台中啟明學校執教的黃國晏指出,由於眼睛失明,使自己的能力大打折扣,實在很不甘心,「我請人家做點字書的時間,就比讀書的時間還多,」他說。
此外,在特殊教育中,啟明教育的師資也最缺乏。
王媽媽為王芃就讀的三玉國小爭取來一部盲用電腦,透過轉換器,只要輸入點字,電腦即可轉換成一般文字;盲人也可以「閱讀」電腦上的一切資訊。但電腦擺了一個學期,至今沒有人教。「難道還是要我自己去學,再來教嗎?」王媽媽忍不住心急地問。芝麻開門
走讀有走讀的辛苦,特殊學校的啟明教育也確實有其待突破的地方。
前年回台北啟明接任校長的郭義不諱言地指出:「我回到啟明感覺竟和三十年前一樣,三十年來我們的啟明教育完全沒有進步!」
原任巡迴輔導老師,現借調台北市教育局第三科協助辦理盲生教育的王寶宗指出,很多家長認為,孩子進到啟明學校就有「出不來」的感覺。
王媽媽解釋,啟明學校的課程很多都經過刪減,特別是數學,由於過去視聽障大專甄試不考數學,所以很多老師根本放棄不教。因而有人直言:「啟明學校畢業的學生,絕對考不上數學、企管等科系。」
郭義指出,過去啟明並非不教數學,只是不那麼重視罷了。然而,從九十學年度開始,視聽障生的大專甄試,將開始加考數學,啟明的數學教育也必需努力提昇了。
過去,盲生在小學、國中階段可以選擇念啟明學校,也可以選擇在一般學校「走讀」,但到了高中,只能回啟明學校,因為過去一般高中不收全盲視障生。直到去年,台北市松山高中才「政策性」的首度收一位全盲生就讀,據說今年可望增加到兩位。
至於大專院校,淡江大學在民國五十八年,首開風氣之先,率先接受盲生;清華大學在李家同擔任教務長時,更是史無前例的開放所有科系,讓盲聾生報考。
如今越來越多大專院校敞開大門歡迎盲生,以今年的視聽障生大專甄試為例,共有二十六個大專院校、五十幾個科系對盲生開放。全面參與、機會均等
「殘障朋友的基本人權尚未得到尊重,」鄭龍水指出,社會應以人的需要,來決定設備,而非因設備來決定人的價值。「不能因為沒有設備,不能因為怕麻煩,政府與社會大眾就為盲人做了決定──只能按摩或只能念文科。」
所幸,盲用電腦的開發成功,為視障者開啟了另一扇窗。「電腦可以作為盲人的眼睛,」淡江大學盲生資源教室指導老師洪錫銘指出,透過電腦的協助,盲人不僅可以很快地收集到最新資訊,與外界的溝通也能便捷無礙,從事各行各業的可能性也因此大大的提昇。
「全面參與、機會均等」是聯合國人權宣言中的一句話,也是社會為視障者應努力達成的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