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緩緩降落在俄羅斯聯邦布里雅特共和國的首府──烏蘭烏德。雖然是行政、政治、經濟和文化的中心,號稱西伯利亞第3大城、 遠東和西伯利亞地區最古老的城市之一,卻無大都市的喧囂,實際上怎麼喧囂得起來?才40萬人口的城市,台灣任何一個縣市都不只這個數目,更何況,這裡地廣人稀,土地多得像不要錢,高樓罕見(沒必要)、路上行人稀少,沒有七彩霓虹燈和誇張的廣告招牌,乾乾淨淨,樸素得像個「村姑」,偶爾駛過的汽車、巴士劃破四周的空曠寧靜。
站在街道上,不禁迷惑,我現在是踏在俄羅斯人的土地上?還是蒙古人(據說,蒙古英雄成吉思汗的母親就生於該區),或是匈奴人的地盤?雖知布里雅特是俄國境內3個蒙古族共和國之一,但時空交錯中,如果可以選擇,寧願身在漢朝,想像自己正動身前往如今稱做「貝加爾湖」的北海,探望被匈奴扣留19年而守節不屈的蘇武。
但是,人們為什麼如此健忘,都說,烏蘭烏德是1666年俄羅斯的哥薩克族人所建?當我提到漢朝的匈奴時,同行的歐美人目瞪口呆,聽不懂我在說什麼。他們不知道有這段歷史嗎?
若非1899年8月15日開始,西伯利亞鐵路打從這裡經過,這個偏遠落後的城市恐怕更加寂寞。火車開通後,農、林、牧業外,還有機械、玻璃、建築材料、食品加工,甚至飛機等製造工業都搬來了,所以雖然偏僻,但人民的生活還過得去,看不見乞丐,也沒有攤販,現在尚且多了旅遊業。
「我們有不少台灣來的觀光團,」導遊知道我從台灣來,很高興地說,「都是從蒙古那邊順便過來玩的,」見我一臉狐疑,她再補充說明。
儘管如此,這裡距離俄國首都莫斯科有五、六千公里,「前不著村,後不搭店」的地理位置,讓地方建設遠遠落後於其他大城市,一座跨河大橋,位居交通要道,好幾年了,只完成1/3就停工,一直是「斷橋」的狀態,停滯在半空中蔚為奇觀。我問當地導遊何時完工通車?她聳聳肩指著頭上的天空,作出「天知道!」的表情。年復一年,耐心的老百姓只好忍受不便,進出行人和車輛得靠每小時一班的渡筏往來兩岸。
不僅如此,當地居民沒有遷徙自由,我們的導遊伊蓮娜一口純正流利的美式英語,曾經在美國留學並工作兩年,留在家鄉實在有點大材小用,她一心一意想到莫斯科去發展,卻無法實現心願。前往莫斯科要申請居留證,核發極嚴(也可能賄賂的金額不夠多),等了好幾年一直沒下文。她忿忿不平地說:「我是俄羅斯土生土長的公民,在自己國家旅行還要簽證,簡直拿我們當二等公民看待!」「中國會這樣嗎?乾脆把烏蘭烏德歸還中國好了。」我訥訥無言以對。她似乎對俄羅斯不滿,對中國則懷有一份幻想。實際上,她外貌偏似東方人,難怪對中國有份潛意識的認同感。
蘇武和祖先來自蒙古的伊蓮娜一樣,有著漫長的等待和鄉愁,不知如何啃噬他寂寞的心靈,日夜相伴唯有代表朝廷的那根旌節和溫馴無言的羊群!
出使匈奴時,蘇武是意氣風發四十出頭的壯年人,一個生活在長安富庶繁華之地的高官。沒想到出使後卻被匈奴扣留,單于給了他一群公羊,要他「生了小羊才能回去」。他被迫經年累月在寒苦之地扒冰臥雪,餐風露宿(匈奴不給口糧,他掘野鼠洞裡的草根充飢,嬌貴的人早就飢寒交迫而死),而漢朝的君主早已將他遺忘。19年後回到長安,人們看到的蘇武已鬚髮蒼蒼,垂垂老矣,手裡仍然拿著那個幾近光桿子的旌節,見者無不感動落淚。
北海(貝加爾湖)離烏蘭烏德市有75公里,車子出了城,人煙稀少,更顯荒涼,沿途經過一所佛教寺廟,號稱是俄羅斯境內規模最大的,但我看實在不怎樣,毫無宏偉壯觀的氣派,甚至有點寒酸簡陋,而且香火不旺,信徒不多,廟裡和尚倒是不少。
據說該寺建於1946年,是史達林專政掌權的時代,幾年前還承蒙達賴喇嘛大駕光臨過。共產黨不是無神論者嗎?怎麼會容忍佛教寺廟矗立在當時蘇聯的土地上?導遊解釋這是極希罕的特例。我還是很難相信史達林會對佛教另眼相待,覺得主要動機應是基於政治考量,布里雅特共和國的主要居民是篤信喇嘛教的蒙古人,為了攏絡人心,才施以懷柔政策。畢竟,蒙古人是世界上唯一征服過俄羅斯的民族,金帳汗國還在此統治了240年,或許古老的夢魘仍在,俄國佬不願大動干戈吧!
出了喇嘛廟,離北海已經不太遠了。俄羅斯路況不好,馬路坑坑疤疤的,不能開快,否則車子就蹦蹦跳跳,讓人坐不安穩。雖是7月盛夏出太陽的晴天,但暑意並不濃,下了車,一陣風吹來,甚至覺得寒意逼人,冬天恐怕更難熬。
想像刺骨寒風吹襲下,漫天的雪花被北風捲成一條條白色的鞭子,鞭向白茫茫的大地,鞭向湖畔那個白鬚白眉、手握節杖、顫巍巍佇立的老人。他手中旌節杖上的白毛早已掉得七零八落,剩下稀稀疏疏的幾小撮,和他下巴的白鬍鬚一起在北風中飄動......。我愣愣地發起呆,直到一陣鼓樂聲喚醒我的沉思,身穿傳統服裝的樂隊和歌舞團排開陣勢浩浩蕩蕩迎面走來,「匈奴人來了?!」我怵然一驚!
來者規模不小,男女老幼數數加起來有二、三十人,應該是主辦單位的安排,他們早已等在湖邊。小女孩獻上傳統迎賓麵包後,載歌載舞賣力演出。我一邊觀賞,一邊仔細端詳,企圖從他們臉上找出蛛絲馬跡,寬額大臉、黃皮膚、黑頭髮,啊!原來他們是純正的蒙古後裔。蘇武屍骨早寒,兩千年的時光彈指而逝,此地看不到一度令漢朝喪膽的匈奴,倒是另一批東方征服者蒙古人卻頑強地留了下來。
湖邊才站一會兒,風吹得人歪歪倒倒。我發現風大,除了草原上一無屏障外,主要原因還是廣闊無垠的貝加爾湖,難怪被古人視為「海」。「北海」,實際上是世界最深(可達1940公尺)、年代最古老的淡水湖,風起時波瀾壯觀,不下於汪洋大海。湖邊盡是一望無際的荒涼,蘇武就在此渡過19個寒暑。
19,這個數字似乎也成為我安身立命的轉捩點,過了這道關卡,明白「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無奈,歸鄉無望,真正死了心,也或許年歲漸長,「胡不歸?」的吶喊漸漸靜默,望鄉之心也沉澱下來。遠嫁海外,經過21年歲月洗禮,終於接受可能老死異鄉的命運。蘇武是被迫羈留,我則是自己選擇流放,再說,我隨時可以短暫返鄉聊慰鄉愁,而蘇武在歸鄉遙遙無期的絕望中,又是靠什麼信念堅持下來的?
「蘇武!蘇武!」北海岸邊,我內心一遍遍呼喊他的名字。回答我的,依舊是呼呼作響的風聲。

俄羅斯布里亞特自治共和國首府烏蘭烏德的佛教寺廟,號稱全俄羅斯規模最大,喇嘛們排排坐拍張照,陣容也不小。

當年蘇武牧羊,現在則改成經濟價值較高的牛群。牛兒溫馴,與人親近,然而是否也會苦於荒野的淒涼寂寞?

當地居民在北海湖邊,載歌載舞表演傳統技藝。此情此景,蘇武可曾聆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