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沒受過表演訓練,但我在棉共統治下的四年生活,勝過十年演員專修班。」
四月十七日來台訪問的華裔高棉醫生吳漢,從未演過戲,但他憑著在「殺戮戰場」痛苦生活中所醞釀的「演技」,榮獲本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男配角。
現年卅五歲、醫生出身的吳漢,是五十多年來第一位在奧斯卡金榜上獲得殊榮的亞裔演員。
這位從無演戲經驗的演員在一夕間成名,先後獲得英國影視學院金像獎最佳男主角與最傑出新人選、金球獎最佳男配角,及奧斯卡金像獎最佳男配角。
他隨著得獎影片「殺戮戰場」登臺,所到之處,無不掀起「吳漢旋風」。他曾訪問過英、法、丹麥、荷蘭等國,四月應邀來臺訪問。
曾有記者在他來華前問:「在訪問過的國家中,那個地方反應最熱烈?」吳漢想了想,微笑地說:「等到過臺灣後再問我吧!」
他的「考慮」果然周到,吳漢的臺灣之行,使他得到「受寵若驚」的英雄式歡迎。他蒙蔣總統經國先生、行政院俞國華院長和其他部會首長的接見;大眾傳播媒體爭相報導;中南半島歸國難僑熱情招待……,凡他所到之處,無不風靡。

圖1.:吳漢應邀至光啟社錄製「殺戮之後——自由邊緣的心聲」節目時,持地圖解說從高棉逃亡的路線與經過。(張良綱)
吳漢來臺造成轟動
「殺戮戰場」首映時,觀眾為一睹吳漢真面目,在戲院前圍成重重人牆。電影票房更是遙遙領先,臺北市四家聯映的戲院全滿座,一日全線賣座約新臺幣二百廿萬元。
觀眾究竟是來看「門道」,還是看「熱鬧」?
「這是一部中國人看了難過、卻又不得不看的戰亂片」,一位觀眾嚴肅地說:「並不是用來娛樂的。」
「殺戮戰場」是一部以高棉淪亡為背景的電影,故事敘說一位美國記者薛尼,赴戰事頻仍的高棉實地採訪,他與所雇用的當地翻譯迪潘,在戰火中報導真實戰況,發佈了許多震驚世人的消息;而兩人間也發展了一段生死不渝的友情。
在高棉淪亡之日,二人遭棉共逮捕,薛尼得到法國大使館協助遣送返美,迪潘卻被送往勞改營,過了一段水深火熱的日子。故事終結迪潘在歷經四年勞改營痛苦的煉獄生活後,逃奔他鄉,向世人控訴棉共暴行。
吳漢因與狄潘外型及遭遇相似,而被選為故事主人翁。他也有一個血淚斑斑的故事。

圖2.:「殺戮戰場」電影首映時,萬人爭睹。(張良綱)
真實比電影淒慘
祖籍廣東揭陽縣的吳漢,原是金邊大學醫學院畢業的婦產科醫師,是個充滿自信的年輕人。
一九七五年金邊淪陷。在這之前,一九七○到七五年的內戰犧牲了六十萬人。當棉共入城時,「我和大多數久經戰亂的高棉百姓一樣,幻想隨著新政權的成立,戰爭與殺戮將會終止。我的指導教授還說:不要擔心,繼續工作,新時代來臨了!說這話不到幾個月,他就被棉共拉去處決了。」
共黨在高棉的殺戮行動,最初的對象是政府官員和將領軍官,後來很快波及到知識分子,最後連普通老百姓都難逃劫數。據統計,一九七五到七六年間,有一百廿萬人在大屠殺中喪生。金邊淪陷時,在高棉領有醫師執照者,有五百七十七人;如今活在世上的不到四十人。
「丈夫妻子、父母子女,在游擊隊槍刀脅迫下,被掃地出門。游擊隊就在他們的背後隨興胡亂開槍,在兩三分鐘之內,出門前後竟成為陰陽永訣的界限。走快一步是人,走慢一步就變鬼」,吳漢回憶游擊隊殺人情景,心存餘悸。
要命的塑膠袋
為了自保,吳漢隱姓埋名,自貶為無知之徒,開始逃亡,不久後即被下放到勞改營裏當奴工。
「在勞改營裡,棉共一天只給人兩小半碗米飯,我們必須靠它撐過廿個工作小時。為防止犯人私下覓食,他們用剁指肉刑作為懲罰。為了活下去,我生吃過樹皮、草根、蜥蜴、蝸牛、草蛇……」,他皺著眉、十分專注地回憶著切膚痛處。
然而,「我真正的噩運還在後頭,當他們查出我的教育程度和醫師背景,棉共負責拷問和虐待人犯的小鬼便把我吊在樹上,地面堆起樹枝燃火,把我『烤』了三天兩夜,逼我招供」,吳漢提及一次逃跑被逮到的後果,「他們用塑膠袋把我從頭到頸套住,不到二分鐘,我便呼吸困難、神智昏亂;然後他們突然扯下袋子,拿起步槍托當頭毒打,再套上袋子,這樣反覆折磨。逃亡的十五人中只有五人逃過一死,我是其中之一。」
踏過白骨堆逃亡
原本信奉佛教的吳漢,在飽嘗酷刑時,不禁請求天上的所有神明一起保佑他,給他一個逃生的機會。
一九七九年,越軍打到高棉,赤棉為應付外敵,對勞改營的監視稍為放鬆。吳漢和二百多位村民,秘密設計逃亡計畫。基於安全考慮,他們分五梯次在不同時間出發,並約在西北方的馬德望省會合,再至泰國邊境。
到馬德望時,原有的二百人只剩下一百卅人。棉、泰邊界約長七百公里。棉共為防流民逃亡,將附近村莊全部撤走。從馬德望到邊界一段,更是嚴佈哨兵、地雷。
「我在一個枯乾的河床看見恐怖的屠殺場,屍首和枯骨堆成小丘,任由日曬雨淋,發出濃濃的惡臭,我踩在屍骨上行走,腳被刺傷,血染白骨。」
每次誤踩地雷,總有七、八人死亡,後面的人想逃過此劫,就得步步為營——重踏別人的腳印前進,但仍不能免除被炸的危險。
一九七九年五月十八日,吳漢逃出殺戮戰場。此時,二百多位夥伴,只剩十八名活口。在泰國難民營,吳漢寫信給前高棉駐泰國大使求援,信輾轉送到美國駐泰大使處,經過他的協助,吳漢在一九八○年九月二日離開難民營,前往美國。
選擇最有力的控訴方式——演戲
赴美後,吳漢在洛杉磯華埠服務中心擔任輔導中南半島難民的工作。三年後,「殺戮戰場」負責選角的人員在一次宴會中發現吳漢,邀他前往試鏡。他輕而易舉地得到這個演出機會,影片完成後,各種獎座也接踵而來。
「雖然許多觀眾對片中劇情,半信半疑,我卻認為電影避重就輕,不夠寫實」,吳漢指出,拍攝時他曾屢次對許多關鍵性場面——如轟炸、撤館、槍決、逃生等情節——向導演建議,希望用他的親身經歷來彌補劇本的不足。但「沒有辦法,導演和製作人堅持如果每場戲都寫實,沒人會看,看了也受不了。太痛苦、殘忍的東西,令人倒胃口。」
直到現在,連吳漢也不忍再多看一次這部「不夠寫實」的電影。
「對我個人和所有高棉同胞來說,這部電影濃縮了我們的苦難。我每看一次,便經歷一遍生死之旅的痛苦。」
在國內影界激起漣漪
吳漢此次來臺,除隨片登臺做宣傳外,還富有一層深義:以自己的「演技」,作為對共黨最生動有力的控訴。此外,吳漢旋風也在國內影壇帶來了衝擊。
嘉禾公司代表、中影公司總經理林登飛及國內其他中西片商,都邀請吳漢演戲。他們除考慮吳漢的演技外,也希望藉機使國片打入美國市場。
「吳漢的表現並非因他『演技』好,而是他有過刻骨銘心的痛苦遭遇和生活經驗,電影裏即使沒有一絲表情或動作,他的神態已充滿『戲』」,甚受吳漢推崇的影星柯俊雄指出。
「這種與生活融合為一的演技,比什麼都有說服力」,演技派演員張艾嘉說。
這部影片的成功,也帶給影壇人士震撼和反省:「這種題材,我們不虞匱乏,但為什麼一直拍不出來?」
許多電影從業者認為,請吳漢拍戲並無不可,但應針對他的背景與生活歷練來設計角色。
懸壺濟世是不變的目標
事實上,吳漢也非常清楚自己的立場。「我願在國內拍片,但劇本一定要合乎理想;如要我現身說法演出我的自傳,我十分樂意」,但他強調:「電影只是我的『副業』,我主要的目標還是回到醫生本行,懸壺濟世。」
除在洛杉磯華埠服務中心擔任中南半島難民就業輔導主任外,吳漢還在美國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選修學分,只要再加強英文,便可參加醫生執照考試。吳漢同時計畫利用閒暇完成他的自傳。
「我希望自己成為數百萬死難同胞的『代言人』,我要讓世界聽到他們的吶喊和控訴。」
四月廿二日,只帶一件行李來臺的吳漢,帶著三大袋裝滿贈禮的行李,和載不動的祝福回美。臨行前他表示,在中華民國有「賓至如歸」之感,不再孤獨無依,並希望很快能再回來。
他誠懇而篤定地說:「我不知道赤禍苦難何時休,唯一值得安慰的是,我能藉奧斯卡得獎的機會,以一個平凡的流亡者為亞洲人的痛苦作見證。雖然公開我的創傷,等於再次地受傷;但我相信,諸神讓我倖免於難,也必然助我完成願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