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由諾貝爾文學獎第一位華裔得主高行健創作編導,在台灣進行「二度」創作的《八月雪》,從今年四月宣布搬上舞台,即引起國際表演藝術策展人的高度矚目。這齣由無到有,歷經三個月磨練,讓所有參與演出的工作人員備感壓力。由不能接受、摸索、苦悶、惡夢連連到全然放下身段,徹底改變自己,學習內歛,重新接受發聲、表演訓練,並配合靜坐、冥想、舒展肢體等課程,終於由內在潛意識的層次打破慣性。
一次次,在宗教、自然、醫療音樂氛圍下,團員逐步體會出「守得雲開見月明」的真正涵意。或許從來沒有類似《八月雪》帶給京劇演員衝擊性如此強烈的「內在革命」;不只是演員,連舞蹈、舞台、服裝設計,都面臨一次又一次的嚴苛考驗,而在一天天的接近演出時,這前所未有的戲劇型態一筆筆地被勾勒出輪廓,填入骨肉。究竟,這十二月十九日即將首演的經典之作,在高行健和全體演員,以及相關舞台藝術家們的詮釋下,將如何呈現?會帶給觀眾什麼樣的全新感受?千餘年來已深入中國人生哲學的禪宗意境,又將怎樣讓現代、甚至西方的觀眾「看懂」?台灣以及全世界的行家和戲迷們,都期盼著揭幕的一刻……
十一月底,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高行健在《八月雪》全球首演記者會上感性地表示:雖然他可以在法國找到一流的現代舞者、話劇演員,但是找不到像台灣這樣「全能的演員」──會唱、會演、還要有紮實的功夫。他再三強調,放眼四海,《八月雪》只有台灣能做成。高行健並透露,最困難的時候已經過去了,他有充分的信心把這齣史無前例的新創戲推展到世界舞台。高行健神釆飛揚的神情給現場媒體工作者留下深刻的印象,與他在三個月前,《八月雪》剛開始排練時憂心凝重的表情簡直判若兩人。
一身藝術氣息、編導過十六齣戲、在大陸、法國都曾引起戲劇界廣泛討論的高行健,多年來一直夢想編導一齣集合東西方戲劇,但又與東西方戲劇沒有關聯的新戲;它是個全新的創作,很難為它定個名稱:「暫時稱它為全能的戲劇。」高行健如此解釋。參加演出的演員要會唱、會舞、會演、說白要漂亮,是一個無所不能的「全能演員」。這是個相當困難的工作,高行健選定這個困難向自己挑戰。

設計過一百五十齣戲舞台的聶光炎表示,《八月雪》的舞台看似簡單,其實十分複雜,是他作品中最富挑戰的一部。(楊戩攝)
同一條路不走兩次?
高行健坦承,困難度不高的工作他做起來不帶勁,他以前編導過的十六齣戲從來沒有一齣重複,這是他的毛病,也是他的癖好。不斷地創新帶給他數不盡的壓力及困難,但是困難終究會過去,他以「無所不難」、但是卻「知難而上」,最後「化難為易」,形容此刻的心情。
國內著名京劇小生曹復永,在《八月雪》不但演出「神秀」一角,還擔任該劇的副導演,在高行健「四不像」──不是歌劇、不是戲曲、不是舞蹈、不是話劇──的最高指導原則下,導、演全在摸索,演員的挑戰難度更大,結果高行健在團員高度質疑中,藉著又是該劇副導、又是演員的曹復永身先士卒起帶頭作用,先從他開刀,盡挑他的毛病。
「我的信心、面子被導演磨得片甲不留,」唱了四十年傳統京劇的曹復永回憶這段苦練的日子還心有餘悸:「導演故意挑所有團員在時磨我,一會說我的聲音太緊,一會又說我的音不準,要我把小嗓全部丟掉改用大嗓。那一刻我沮喪到了極點!每天嗓子都喊破了,還不合導演的意!」
其實小生不是沒有大嗓,只是不會用。排了一個多月,曹復永每天跟著聲樂老師摸索,從習慣性的喉腔音慢慢轉換到胸腔音,用丹田使力,顱腔共鳴。漸漸地,即使沒有發大聲,每個字都聽得清清楚楚,苦練多時,最後終於找到導演要求他的聲音,「我就是這樣一步一腳印的走過來的,其他的人也跟我一樣,大家都有一籮筐的挫折、苦惱。」所幸高行健也不吝鼓勵他們,適時為他們加油、打氣,演員才逐漸恢復信心。

為了參加《八月雪》的演出,飾演六祖慧能的吳興國放下所有的工作,專心一意的排演。他表示,這是他演出生涯挑戰最大的一齣戲。
誰說老狗變不出新把戲?
曹復永說,通過這一關嚴格的考驗後,每個人都脫胎換骨,變得生氣勃勃!不再徬徨,對演出充滿信心,「我相信觀眾看了我們的演出一定會大吃一驚,哇!這些京劇演員個個了得。」
不斷排練,喊到聲音嚴重沙啞的舞蹈家林秀偉也說,編舞至今滿二十年,頭一次被打回票的就是《八月雪》,而且被退了四、五次,她估計還有十次可退。與京劇演員工作多年,經驗豐富的林秀偉說,她可以改變京劇演員的身體讓他們放鬆,可以運用京劇演員讓他們跳舞,但《八月雪》不要舞蹈,要「非舞蹈」的舞蹈,這可把她難倒了。有一陣子林秀偉甚至懷疑高行健是否找錯人了。猶豫過後,她還是一肩挑下演員的身體指導的重任。「大家都相信高行健,他有個方向。」特別是這個,林秀偉指指腦袋,「我們跟著他走準沒錯。」
為了達到導演的要求,林秀偉把自己歸零,重新當一個學生。她沒有任何怨言,有的只是滿心的感謝,「感謝台灣藝術有一個『共修』的機會。」而她也從這次共修中,突破以往的既有型式,有了一個再審視自己的機會。高行健不要舞蹈的身體,不要程式表演的身體,林秀偉就研發出「新」的肢體語言,常使用形象的字眼,如:「身體像霧一樣飄過」、「像在夜市人潮中走路」、「像毒蛇纏身急著把它甩脫」……。演員身體能量很高,在練習時常會撞擊出好動作。
舞台設計聶光炎的情況與林秀偉相差無幾。聶光炎透露,《八月雪》是他此生做過最大挑戰的一齣戲,他說,與其說是他的設計,不如說是導演的意念,通過他做劇場語言的實現。聶光炎做過一百五十齣戲,包括京劇、歌仔戲、舞台劇、芭蕾、西方歌劇等,即使有這麼多舞台設計經驗,高行健要的卻不涵蓋這些。
「他要做一個四不像的像,什麼都不是的是,要一個以前從來沒有的東西,」聶光炎坦承,這的確把他難倒了。他很猶豫,又有不少困惑,一時間不知道如何著手。為了進一步瞭解導演的意念,聶光炎不斷重讀高行健的《靈山》,還研究他的畫,結果從書中、畫中找到導演所說的那種似有若無,卻又筆直站在你的眼前的那種意念。

耗資千萬元的《八月雪》,在導演高行健與超級製作人陳郁秀密切合作下,終於出爐了。《八月雪》可說未演先轟動,成績是可預期的。
有相非相 無相是相
聶光炎強調,《八月雪》的舞台設計相當簡單,要看起來沒有什麼,但是要的都是什麼,這是導演給的一個難題。「最簡單就是最難的,導演希望做一個簡潔的舞台,但是要讓看不見的東看得見;色彩和線條也要簡單,但是呈現出來的舞台空間變化卻是非常複雜的,它不僅是視覺上的形式,還有很多內在的意義。」
聶光炎表示,高行健不僅是一位相當傑出的文學家、編劇家,還是一位相當優秀的畫家,「給畫家做舞台設計,根本是不能做的。」因此在開始設計時,他就計畫把導演的畫融入布景中。經過多次討論,得到高行健的同意,這是聶光炎最感興奮的事,「我把導演的精神帶進來了。」屆時觀眾可以透過舞台設計,看到導演如何構思《八月雪》的空間及時間。
《八月雪》的服裝由獲得奧斯卡服裝設計獎的葉錦添負責,共有一百四十件,需要設計的有三十餘件;這些服裝以灰色系列為主,看起來相差無幾,但透過葉錦添的手,內層暗藏玄機,舉手投足充滿語言。
葉錦添表示,需要設計的服裝剪裁各不相同,一般人根本看不出來它的變化;每個人的服飾分量都很足,站在大舞台上不會給人「小」的感覺。他為主角六祖慧能設計了五套服裝,包括打柴、打獵、和尚裝都有,完全針對慧能的身分設計,但是,不希望觀眾看到慧能老是在換服裝,於是採取簡單、雷同、分量夠的方式設計。

林秀偉為《八月雪》編排舞蹈,不斷被高行健退回,一度帶給她極大的困惑與沮喪,直到她全然放下,一切歸零,終於突破難關。(楊戩攝)
千帆盡處見兒家
葉錦添表示,當他接下《八月雪》服裝設計時,時間已經有點急了,這是一齣全新的戲,不斷磨合,不到後期雛形根本出不來,「到那時候再做就死定了。」於是他不斷追問導演,導演拿了許多音樂及演員排練的錄影帶給他看,葉錦添就根據這些資料,天馬行空地想像起來。當他把上百位為演員設計的服裝陳列在一起時,連他自己都忍不住說了一聲:「讚」。
葉錦添形容這些已完成的服裝:「演員不動時像一幅靜態的畫,一動起來就有數不盡的變化。」他解釋,這是把東方與西方的素材結合在一起,才呈現這種令人意想不到的效果。基本上,女主角無盡藏的服裝比較複雜,一件衣服幾乎把舞台填滿,「那種氣勢絕對是耀眼的。」難得的是,極為挑剔的高行健,居然看一眼就表示喜歡,還誇葉錦添說:非常合他的要求。
對於這一點,葉錦添帶著滿臉笑意說:「主要是雙方可以用彼此的藝術層面去交流,很輕鬆,沒有負擔。」他說,理念愈相同,做出來的東西就愈纖細,且不著一絲痕跡,「他看不見我的,我也看不見他的,這就對啦!」
有一句話可以貼切地形容《八月雪》從無到有的過程,那就是「痛苦會遠去,美麗會留下。」現在,幕正緩緩上升,一齣精彩絕倫的戲就要上演,讓我們屏息以待。

服裝設計葉錦添(左)與副導演兼演員曹復永(右),都是《八月雪》的重要人物,二人藉著不斷溝通為整齣戲的成績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