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見施哲三,個頭高挺、衣著體面,彬彬有禮的神態不像藝術家,倒像是位日本味極重的紳士。廳堂裡收掇得整整齊齊,除了牆上作品外,不見一絲油彩,也令外人難以想像這是位一天作畫十小時,一年畫出五十多張油畫的多產畫家工作的地方。
「我在美國的畫室,地毯還是白色的呢!」施哲三自豪地展示他那可以媲美外科醫師的潔淨雙手。
誰是莫內?
沒錯,三十多年的醫師生涯,讓如今喜歡以「施畫家」自稱的施哲三顯得與其他畫家十分不同:從提起畫筆的那一刻開始,八年來,施哲三堅守「不比賽,不加入畫會、學會,以及不參加聯展」的「三不」主義。在畫壇,他是一位獨行俠,不彼此品評、不往來酬酢,甚至少人知曉。
但另一方面,「無師自通」兩年後,施哲三就畫出一百多張大號油畫,並且自掏腰包,到處奔走去辦畫展、出畫冊、成立私人美術館,任何一點鼓勵都會激勵他更勇往直前,熾烈的創作欲和發表欲,令人驚歎。
同樣地,他的畫也獨樹一格:如夢般柔美的風景畫神似莫內,色彩濃烈的抽象畫又懾人眼目;人物畫中,主角總有著與臉蛋不成比例的炯炯大眼;水中倒影可以比真實物體清晰;遠的物體可能大,近的物體反而小……
「誰是莫內?」、「什麼是透視?」、「素描怎麼描?」直到已經決心「轉行」當畫家、甚至開了畫展,施哲三還是常常問出這類令觀畫者噴飯的「突搥」問題。這也難怪,五十五歲之前,不要說是自己畫,施哲三壓根就很少接觸藝術。
既然如此,又為什麼動了畫畫的念頭?
對此,施哲三總有套標準答案:「那時候,老朋友們聚在一起總會聊到退休生活,有人說退休後要釣魚,有人要盡情打高爾夫,我嘛,我決定選個一輩子沒機會接觸的事來玩玩,就這樣一頭栽進油彩世界。」但說起這段奇妙的轉折,在施哲三的人生歷程中,其實處處有跡可尋。
沒有童年的人
民國二十七年底生於台灣彰化的施哲三,小時候在日式教育下長大。施家是彰化望族,擔任小學校長的父親篤信軍國式教育,對孩子十分嚴厲。為了逃避父親的責打,施哲三從小就練就了飛毛腿功夫。
五兄弟中排行老三的施哲三,是唯一敢和父親說理的孩子;另一方面,溫婉的母親常需要做事勤快周到的施哲三幫忙,連向佃農催收債款這類難以啟齒的事情,都要由這個十歲不到的孩子出面處理。「想想很遺憾,我好像是個沒有童年的人!」
就讀員林中學時代,施哲三喜歡數學,一心想當數學家,沒想到高三時,在一個濃霧迷漫的清晨,學校的通勤小火車發生意外,同學傷亡慘重。奇怪的是,六年來幾乎天天搭火車上學的施哲三,卻因前一晚借宿員林同學家而逃過一劫。
「看到同學們斷腿、傷臂,血肉橫飛,想到自己這樣幸運,幾乎毫無猶豫的,我就下定決心放棄數學,轉行唸醫,」施哲三說唸醫雖然辛苦,然而一旦做了選擇,只有無怨無悔、再無猶豫。
顯微鏡中天地寬
在高雄醫學院度過七年寒暑,服完兵役後,施哲三就飛往美國,在紐澤西醫學院醫學中心當外科實習醫師,隨即又發生一件事,讓他的人生再度急轉彎。
「那是一次乳癌手術,要先從病人患部取一部份腫瘤組織作冷凍切片,交給病理醫師,在三分鐘內做出良性或惡性的判別。如果是惡性,整個乳房連淋巴結都必須摘除,如果是良性,就只要做局部的纖維摘除就可以了,」施哲三回憶。
然而,作為一個完美主義者,施哲三對於「把病人命運交給別人決定」的事難以釋懷,萬一病理醫師判別有誤,這一刀下去豈不釀成大錯?於是他要求醫院讓他先轉病理科,等自己學會看切片後,再回來當外科醫師。
沒想到,切片染色下的顯微鏡世界如此迷人,圓形、星形、鐮刀型;蠕動、擠壓、變形、突圍……,細胞的繁殖、敵對細胞間的侵略互嗜、乃至細胞的掙扎與衰亡,一幕幕生命中最隱微而激烈的角力,在小小方寸間搏命演出,誰能解讀這齣細胞劇碼,誰就能正確地提出診斷,挽救病人性命。半年後,施哲三決定放棄外科,投入病理研究。
施哲三到美國的第三年,由於表現優異,獲選進入世界第一流的梅育醫學研究所深造,是華裔學者中少見的殊榮。在此,施哲三還把握機會,鑽研尖端的核子醫學,五年後拿到了解剖病理、臨床病理及核子醫學三項專家資格,並以紅血球生命期的新測定法,獲得美國核子醫學會頒發的優秀青年研究者獎。
十年一覺故國夢
在梅育期間還有一段意外插曲,也對施哲三影響極大。
那是民國五十八年,他回台來探望父母,又以傑出學人的身份晉見當時擔任行政院副院長的蔣經國。經國先生詢問他對國家醫療品質及醫療制度的看法,施哲三知無不言,於是經國先生邀請他回國參與醫療改革大業,施哲三不便當面推拒,然而心底是不願意的。這件事導致施哲三回到美國後,竟有十多年不敢再踏入國門,甚至不敢隨便與親友通信、通話。
「在那種白色恐怖年代,大家都在揣測強人的想法,」施哲三說,當時他害怕經國先生會認為,「你不肯幫助我,就是我的敵人!」加上員林中學同學有人因言論不當被判刑多年,讓喜歡和友人訾議國事的施哲三更心存忌憚。而長久與故土隔絕,施哲三的三個孩子均不會講中文,不喜歡來台灣,婚姻對象也都是美國當地人,是施哲三最遺憾的事。
離開梅育醫學研究所後,施哲三轉往威斯康辛大學服務,之後破天荒成為馬迪生總醫院第一位非白裔病理科主任兼病理化驗所所長。
在八年所長任內,為了讓轄下一百多人的龐大病理部門能夠運轉得更順利,施哲三還在每週繁忙的行程中硬擠出二天,開三小時的車到芝加哥西北大學去攻讀企管碩士,顯現出旺盛的事業企圖心。
徘徊人生歧路
然而命運總是嘲弄人的。當施哲三如願將病理部變成醫院中最賺錢、最具知名度的部門後,接踵而來、因收入增加導致的繳稅問題,卻讓屬於非營利財團法人定位的醫院進退兩難,甚至和聯邦政府打起了繳稅官司。
施哲三建議醫院當局,乾脆組織新公司,盡力衝刺業績,同時依法納稅,但未獲採納,於是施哲三決定辭職,離開服務了十三年之久的威斯康辛州,轉到伊利諾州北部,另外成立一家唯生公司,專門替醫院、醫師和各保險公司做病理檢驗服務。
自行創業,從披著白袍的病理醫師搖身變為企業經營者,施哲三依然做得有聲有色。之後八○年代,愛滋病初現蔓延徵兆,腦筋動得快的施哲三立刻爭取為保險公司進行愛滋病篩檢,獲得極大的市場斬獲,也引起了瑞士羅氏大藥廠的注意。羅氏對這個小而專精的檢驗公司青睞有加,最後高價購併了唯生。
賣掉唯生後,才五十出頭的施哲三開始遊走美、中、台三地,做醫療及企業方面的諮詢顧問工作。然而,事業幾經轉折、閱盡滄桑,加上父親生病、人際紛擾,以及社會上種種天災人禍,讓多愁善感的施哲三油然興起「人生在世,為什麼走這一遭?」的根本質疑;而自己一輩子奮發圖強、力求完美,最後又掙得了什麼?
心鎖落盡,棄醫從藝
為了求解答,施哲三讀老子、念佛經,看不懂又不敢問,最後終於在太太的引導下,從聖經中找到了慰藉。
「我還記得那是一九九三年的九月五日,」施哲三回憶,那天他第一次走進住家附近的長老教會,要求牧師給他洗禮。牧師還不解地問為什麼?
「我的心已經走投無路,不能不來了!」施哲三坦言。
在施哲三心中,洗禮只是一個皈依的形式,沒想到洗禮過後,「突然覺得自己跨過了一條界線,一步踏入神的國度,再也不容搖擺了!」
「上帝說,你為何如此愁苦?我既已為你死在十字架上,你就且將自己的重擔放下吧!」一念之轉間,施哲三突然有了「一切交託給上帝吧!」的釋放感。受洗後三個月,施哲三一時興起,拿起了畫筆,從那一刻起,油畫成了他生命的核心。
「記得第一張畫的是睡蓮,」施哲三笑說,一方面他從小就喜歡〈愛蓮說〉裡形容蓮花出污泥而不染的清純,一方面芝加哥公園裡夏天蓮花盛開,常令他流連忘返。沒想到畫作完成,施哲三望著靜謐中生命躍躍欲動的畫面,自己感動得流下淚來,從事建築師工作的太太一回家也嚇一跳,還納悶他從哪裡買來這麼一幅好畫。
第一張畫帶來的自信,知道自己可以畫、可以「創造」點什麼的快樂,讓施哲三迫不及待地在第二天就宣布要「棄醫從藝」。他深知時間寶貴,當時他已五十五歲,他要立刻擁抱這嶄新人生,一天都不願耽擱。
「心」畫朵朵開
如今回顧,施哲三不諱言,他之所以能如此篤定,是因為孩子已經長大,而自己行醫、創業多年,早已累積了豐厚的資產,無須再為溫飽操勞,真是到了「該為自己活」的時候了。
有趣的是,施哲三的「知音」之一,美國芝加哥美術館法國近代美術史專家葛蘿麗雅•葛盧牧博士,曾經將施哲三和法國印象派大師高更相比:高更同樣辭去待遇優渥的股票經濟人職務、同樣無師自通,同樣擅長用絢爛繽紛的色調來描繪心靈圖像。然而,施哲三身上絕無高更那樣孤注一擲、棄妻女於不顧的瘋狂氣質,而是知道自己已完成人生使命的心安理得,以及卸下理性束縛後的解脫自在。
也因自覺時間不多,施哲三不願意再花時間去拜師學藝。
「畫畫不是用手,是用『心』去畫」、「不要怕,不要考慮對不對,讓你的直覺帶領你的畫筆!」施哲三認為,畫的遠近大小不準確沒有關係,照著心中浮現的意象畫去,往往比實際景觀還要動人!
有次畫展,一位猶太裔美術老教授評他的畫,說他「沒有受過學院訓練,畫起來全無窠臼、不受條理束縛;線條的勾勒全無素描基礎,滿紙色彩還往往彼此衝突,可是偏偏能營造出這樣和諧而美感豐富的畫面!」
施哲三笑說,還有人問他畫風如何?目前屬於創作的第幾期?「我不管抽象、印象、具象,只要想到就畫;我也不像別人從小學畫,可以慢慢摸索、分期,我是所有風格一起嘗試、所有的期一起來!」不管是靈氣氤氳、意境絕美的滿池蓮花、還是反映出生命或掙扎、或激憤、或空寂等不同心境的抽象「沈思系列」,或是夕陽前的蒼茫平靜、鴛鴦戲水的幸福,在施哲三筆下都呈現獨特的生命韻律。
極大的能量
三十多年的醫學生涯,也深刻地映現在施哲三的藝術作品中。在一幅名為《生命之源》的畫作中,施哲三以濃綠厚重的有力線條象徵子宮,子宮內一顆顆彩珠般的卵子蓄勢待發,煥發著強烈的生命力。
「現在回想,當初會轉入病理,實在也是因為我對圖案和意象非常敏銳──世上病灶成千上萬,而哪一種圖案代表哪一種病癥,我幾乎可以過目不忘,」施哲三表示。當年顯微鏡下的詭異世界,如今透過信仰與心靈沈思,轉化到畫布上,成了一種救贖。
葛蘿麗雅.葛盧牧博士在評論施哲三的畫作時,也點出這些畫作中的「復元性」:「施哲三的藝術不是病態的──如疾病癥狀似地亂動──而是治療。他的畫作是撫慰的、表達希望與喜樂的藝術。」
葛蘿麗雅博士認為,藝術過程和醫學其實沒有兩樣,都要經過觀察、診斷和治療三個階段。而施哲三的藝術根源就在於細膩地觀察世界、提出真誠的回應並處置(治療),讓觀者從煩惱和悲哀中解放出來。
專家如是解讀,一般人又是怎樣看待施哲三的畫呢?本身習國畫的前金陵女中教務主任陳須美,是施哲三的崇拜者之一。她說,施哲三的畫透著「極大的能量」,她從喜歡施哲三的畫開始,再逐步瞭解他的為人後發現,畫如其人,「施哲三就是那樣一個極度正向、積極、自信的人,他的畫才能夠讓人看了就覺得鼓舞、振奮;兩者互為表裡,是完全一致的。」
天賜彩筆,為上帝做事工
施哲三自己則深信,他的畫來自「天啟」,靈感、能量全是神的恩賜。
「每次作畫前,我都會跪地祈禱,說也奇怪,祈禱後腦海中就湧現源源不斷的意象,要把它們捕捉成形的慾望強烈激勵著我,讓我手不停筆地畫下去、畫下去。」靈感一來,施哲三有時白天作畫,有時晚上作畫,有時半夜夢醒也披衣而起,在畫架前坐到天明,只為了把夢中所見描繪出來。
「在祈禱時,我總是說,上帝啊,請你賜我力量和智慧,讓我畫出更好的作品,把愛和希望散佈在世間。這些作品是你的,我只是你手中的工具,讓我的工作榮耀你!」
矛盾的是,聖靈充滿、靈感泉湧的感覺如此真實,然而箇中緣由又很難說明,因此施哲三談畫時一直避談這些。直到大約四年前,施哲三出版了一本傳記,在台北舉行新書發表時,一位陌生的中年太太捧書看了半小時,突然生氣地把書一丟說,「你是個基督徒,為什麼沒有膽量承認!」
「她怎麼知道我是基督徒?她又有什麼權利當眾責備我?」事隔多年,施哲三始終百思不解。不過從那之後,施哲三常常內省沈思,理性及世俗的束縛又淡去了一些,他慢慢打開心房,不再隱瞞這段心路歷程,而作品中洋溢的愛與美,也愈見成熟磊落。
對這份天賜禮物,施哲三深深感念,也一直希望藉著它做出更大的貢獻。三十多年前,施哲三錯過以醫學回報台灣的機會,如今則努力將藝術成果奉獻給他口中「文化貧窮的母親」──台灣。除了在美國芝加哥成立美術館外,他還在台北和巴黎成立畫室,一年總有幾個月流連故鄉,其他的時間,則以「台灣畫家」的身份走入國際舞台,演講、展覽,希望為建立台灣「優質文化」盡一份心力。
然而,天賜的才華會不會如夢幻泡影?如果有一天,神恩不再、靈感不來,施哲三又將如何?
「我從來沒想過這些,」施哲三說的十分篤定,如果有那一天,上帝總會安排別的出路給他。以往曾以「生涯規劃」諮詢專家自居的他,如今覺得交託出去的生命可以是一片坦蕩,隨時等待上帝的引導,讓內在自然潛能隨機湧出,無須自己籌擘。
幸運的是,八年了,施哲三依舊創作不輟,他的畫感動了許多人,在國際間的評價也節節升高。心靈飢渴的人,不妨拋開羈絆,來欣賞畫作吧!
p.088
純白的聖母瑪莉亞、殷紅如寶血的耶穌、如綠色大地般孕育一切的上帝……,施哲三將聖經故事融於一爐,筆筆都有深意。(林格立攝)
p.090
這幅《圓舞曲》,群鴨戲水,綠波掩映,立體式的構圖極富巧思。
p.091
暮色蒼茫,朔風野大,這幅《秋風紅蓼》悲涼中自有一番沈靜。
p.092
《沈思系列》在日本展出時備受好評,這幅亮麗不似人間色的畫作,直讓人有一窺天啟之光的驚豔感。
p.093
蕙質蘭心,幽香襲人,這幅《亭亭玉立》是施哲三少數的靜物畫之一。
p.094
施哲三曾為旅美鋼琴家陳郁襄買名琴、聘名師,這幅《天涯何處覓知音》,畫的就是這段因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