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陰陽兩隔、人鬼殊途的世界,會有那麼一個月,鬼門大開。而在鬼門關閉的前一夜 ,「開蘭第一城」──宜蘭頭城小鎮──人聲鼎沸、鬼影幢幢,共享一場冥陽同歡的「搶孤」嘉年華,讓「好兄弟」(孤魂野鬼)飽食佳餚後,心滿意足地回歸陰界。
今年農曆閏7月,一年兩個「鬼月」,被民間視為煞氣特別重,各種與神鬼相關的民俗活動也特別慎重。
第一個7月近尾,傳統「關鬼門」前夕,適逢週六、日,頭城鎮26個鄰里庄頭(包含2個如今劃入礁溪鄉的鄰里),一股熱鬧伴著緊張的氣氛開始醞釀。各公廟廟埕前搭起棚架,老一輩帶著年輕人開始製作「搶孤」時放在孤棚平台上、呈長條錐狀的「孤棧」。拔雅里(舊稱拔仔林)的神農廟前,趕製中的孤棧高達100台尺(合約30公尺、10層樓高)。
「孤棚上的13座孤棧,只有我們這一座可以叫做『風神棧』,」神農廟主任委員魏宗太指出。過去拔仔林都是種田的粗做人,特別夠力,自從有「搶孤」習俗以來,「別庄的孤棧都是躺著進入會場,只有阮拔仔林卡特別,用『站』的進入會場,特別風神,」魏宗太解釋。
從孤棚與孤棧的木材、竹子的砍伐、製作,到搶孤當天將孤棧扛進會場,全都由庄民出錢出力。工商社會,在多數廟會面臨「出錢可以,出人沒閒」困境時,每逢搶孤,頭城地方卻依然是全鎮總動員。
「最難的就是支撐孤棚中心的這隻杉木,我們出動十多人,去山上找了好幾天,砍下來之後,沒路當路,直直衝下來,」一位六十多歲的歐吉桑豪邁地說著。而平台下的孤柱雖然不比孤棧高,但也足足有12公尺、約4層樓高,上面還要承載著13座孤棧和搶孤壯漢的攀爬晃動,結構若不牢靠,可會闖出大禍的。

比賽結束了,全身沾滿牛油的搶孤手蹲在一旁喘息。
渡台悲歌思想起
先民移墾台灣初期,因天災、人禍、疾病等因素而客死異鄉、無人祭拜的孤魂野鬼極多。農曆7月初一,民間相傳這一天是陰府放鬼出獄的日子,祭祀鬼魂的「陰廟」,如百姓公、萬善公、有應公等祠堂,凌晨起會象徵性地將柵門打開,稱為「開鬼門」,當天傍晚並在門口以牲禮、經衣、冥紙祭拜,為好兄弟「接風洗塵」。
農曆7月是鬼的暑假,一切驅鬼除煞活動如暗訪、出煞、開廟門等儀式都必需禁止,避免傷及無辜鬼魂。台灣各地以往自7月初一起,各村里輪流舉行普渡,其用意在使孤魂野鬼天天都有祭品可享用。至於7月30日晚間的「搶孤」儀式,則是對於鬼月即將結束卻依然流連人界的鬼魂,做最後的宣告與救施;儀式中「以人代鬼」爭搶祭品,過程驚險萬狀,也是整個7月普渡祭典最後的驚嘆號。
台灣目前的搶孤儀式,只剩北台灣的頭城與南台灣的恆春兩地持續舉行,其中又以頭城搶孤的規模最盛大、難度最高。自清朝以來,搶孤活動不定期舉行,然而在民國35年時,發生搶孤手墜落傷亡事件,頭城搶孤便停辦長達43年,直到民國80年才又復辦,但其間仍是斷斷續續、時辦時停。

黃澄澄的「經衣」拋向大海,希望衣不蔽體的水鬼們,穿戴整齊再上岸享受普渡盛宴。
天燈地燈高高掛
農曆7月27日,搶孤儀式首先以「豎燈篙」向天、地、人三界展開宣告。
俗稱燈篙的「天燈」和「地燈」在傍晚6時豎立,「天燈」日升夜降,向天庭報告普渡的地點、時間;「地燈」夜升日降,召喚冥界好兄弟和陸上的無主孤魂前來參加盛宴。
民間相信,一丈(一層樓高度、約3公尺)燈篙可招來10里內鬼魂,燈篙豎得越高,招來的鬼魂就越多。為了避免餓鬼過多,視普渡舉辦當地的大小,一般普渡只豎一、兩丈左右的燈篙,只有在大普渡時,才會豎起5丈以上的燈篙。
今年負責頭城搶孤所有宗教科儀的,是「盛元壇」壇主李裕堂。身為第三代法師的李裕堂帶著20位師兄弟一同登場。遵循著前輩的經驗,李裕堂表示,頭城搶孤雖然是全國知名的活動,但頭城畢竟只是一個地方鄉鎮,燈篙高度不宜僭越,只設一丈多,以免招來其他鄉鎮鬼魂跨界爭食,發生不祥之事。
天燈、地燈豎立完成之後,道士在晚上7時焚香引鼓、開壇奏樂,在主普壇內焚燒文疏給天庭玉皇上帝,稟告今年頭城中元祭典正式登場。
鬼門大開的鬼月,為求普渡儀式平安圓滿,「主普壇」內側還布置了60多個特別的「元神斗燈」,米斗內置放白米,裡面插放「度長短」的尺、「衡輕重」的秤、「辟邪」的劍和「照妖添靈」的圓鏡等辟邪法器,用來守護這一次普渡活動的主事者。活動中,斗燈必須一直保持燃燒點明狀態,千萬不能熄滅。
燃香起壇後的整整4日,慈悲救渡的經文不斷自「主普壇」唱送傳往四方,散發出一種悲天憫「鬼」的氣氛。

「鬼餘爭食齋環間,跳躍高台欲奪先」,近兩百多年來,驚險刺激的搶孤儀式是頭城鎮民總動員的大事,也是台灣最盛大的民俗儀式之一。
海陸大救援
慈悲救渡的精神,在搶孤儀式中,一一可見。像是主普壇旁所布置的紙紮寒林所(鬼住宿之住所)、沐浴亭(分男湯、女湯),還有金山、銀山、經衣山一應俱全,表現出人類對於孤魂野鬼並不是高高在上的施捨,而是一種誠意的宴請。
搶孤的前一夜,照例還得施放水燈。靜宜大學台灣文學所專任講師林茂賢指出,唐山過台灣,許多移民還沒踏上新土地,就死於海難或疫病,放水燈是特別替那些困於幽暗深海中的孤魂野鬼引路上岸的。
蘭陽多雨,在忽大忽小的雨勢中,頭城得子口溪出海口,五十多盞水燈內放滿紙錢,民眾在法師的帶領下,頂著霏霏雨絲,紛紛向大海拋擲印有衣服、梳子、鞋子圖案的「經衣」。黃澄澄的冥紙,在雨夜中飛散飄落,隨著波浪起伏,彷彿真的看見衣不蔽體的水鬼們正抓起衣褲穿戴整齊、準備登岸。
唯恐洶湧的波浪將水燈打翻,今年頭城鎮搶孤祭祀委員會還特別招募了一批善泳的青壯年志工,在鬼月黑夜下海,一一扶持水燈平安出海。「你看,頭前的水燈漂到外海去囉!」望著遠處依稀可見的水燈,民眾欣慰地說著。
終於到了搶孤當天,一大清早,鎮內各寺廟炮聲連連、響徹雲霄。孤棧內綁滿了醃肉、米粉、蝦子、螃蟹、魷魚、肉粽等祭品,在北管社團高亢的吹打聲中,以大吊車吊上平台車,再由一百多位里民推扛上路,走向位於烏石港邊的搶孤會場。

搶孤當天早晨,已經綁滿了祭品的孤棧,在熱鬧的吹打聲中,浩浩蕩蕩地開往搶孤會場。
上孤棚,難如登天
空曠的廣場,唯一高聳的建築物就是孤棚。今年的孤棚平台加上高聳入天的孤棧,總高度達42公尺,相當於14層樓,較往年高度更高,安全措施更加滴水不漏。除了加寬安全網之外,更加設「確保繩」掛在選手身上,以防止選手在翻越孤棚平台、搶上孤棧的關卡中,意外掉落受傷。
搶孤之夜,晚上雨勢稍歇,宜蘭縣民攜老扶幼湧進會場,場內四周攤販雲集,孩子們玩得不亦樂乎,戲臺上歌仔戲精彩搬演著,很有人鬼同歡的廟會氣氛。
晚間9點整,宜蘭縣長呂國華、頭城鎮長陳秀暖、祭祀主委黃振燦等人乘坐消防車雲梯,登上了高聳的孤棚平台,捧著5種牲禮,對遠方作最後一次呼請。當這「進包仔香」的儀式將牲禮的頭,由面向主普壇轉向背面時,好兄弟們就知道「大快朵頤」的時間到了,壇前一百多張大圓桌擺滿了祭品,大家都有份,不怕搶食。
10點鐘,在萬頭鑽動的期待中,「搶飯棚」活動先行登場,為搶孤暖身。
飯棚規格較小,棚柱上沒有塗油,總高度相當10樓。採個人賽的搶飯棚今年有10人報名,出乎意料,第一名的選手黃清龍竟然只花了30秒就攀上飯棚,創下新紀錄。其餘的選手也陸續爬上飯棚,競相將飯棚上的「麻糬」丟向底下黑壓壓的群眾,逗引民眾爭著撿拾、「吃平安」,同時也將搶孤的氣氛炒高。依照過去的習俗,飯棚上繫的應該是一個個的飯糰,但考量衛生與現代人喜好,已經改以香Q的麻糬替代。
11點15分,子時(半夜11~1時)一到,響鑼3聲,最驚險刺激的搶孤活動正式展開。12隊來自全國的比賽隊伍,前仆後繼要爬上塗滿厚厚牛油的孤柱,然而由於連日大雨,使得總計塗滿了120加侖牛油的孤柱,每根都沾滿了紙錢與雨水,攀爬難度大大增加。
此外,今年大會發給「搶孤手」的繩索較去年短,材質也較硬,進行第一輪比賽時,所有選手皆無法爬上孤棚平台,甚至有一隊因體力不支而退出,還有一位選手在攀爬孤柱時摔落到安全網上,所幸沒有大礙。
選手們以大會發給的繩圈套住孤柱,作為施力的支撐點,再利用踩在隊友肩上攀登的疊羅漢方式逐步爬升。但在鳴鑼開賽之後整整50分鐘,每一支隊伍都是幾度爬升卻又滑落,引來冒雨參觀、昂首仰望的民眾發出陣陣驚呼與惋惜。
眼看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子時一過,鬼門就要關閉。為了避免「搶孤」不成招來禍殃,主辦單位只好召開臨時會議,除了加長繩索長度,原本只允許兩人疊羅漢的規則,也放寬為整隊5人皆可以疊羅漢方式接近孤棚。
改變規則後半小時,終於由來自宜蘭縣二城的王公廟隊搶先爬上孤柱頂端,接著以「倒吊金鉤」方式翻上孤棚平台,再攀上綁滿祭品的孤棧,順利以鋸子鋸下綁在孤棧頂端的順風旗,拔得頭籌。不僅象徵孤魂野鬼搶食成功、獲得救渡,也為自己贏得豐富的冠軍獎品:轎車一部、機車一台、黃金3兩及獎金新台幣10萬元。
比賽落幕,12支隊伍中,總共有8支先後爬上了孤棧,得到額度不同的獎金。
「不簡單啦!二城隊體格好,身高都在180公分左右,真有夠力,」好幾年都參加比賽,還事先模擬練習許久的宜蘭餅隊表示,今年他們雖然沒有奪魁,但是也搶下了兩面順風旗。

不假外力,13座孤棧的材料取得與製作,皆由頭城鎮民合力完成。
緬懷開台路
搶孤活動既熱鬧且神秘莊嚴,一方面秉著搶救孤魂野鬼的悲憫心情,一方面也祈求闔家平安,主要精神在於強調人鬼共處的和諧。
靜宜台文系講師林茂賢指出,相較於其他華人世界,中元普渡在台灣特別盛行,這與台灣的開發史有關。唐山過台灣,許多沒有妻小的「羅漢腳」移民者在渡海時遭海難死亡;到了台灣後,除了天災、瘟疫之外,不同族群因爭奪土地水源而發生「漳泉械鬥」、「閩粵械鬥」以及原、漢相爭,沒有人祭拜的無主孤魂特別多,中元普渡也就特別隆重。
抱持敬畏與悲憫的心情,台灣人並不稱孤魂野鬼為「鬼」,而稱他們為「老大公」或是「好兄弟」,藉以拉近人鬼間的關係。中元普渡的意義,除了民俗慶典的熱鬧氣氛,也是緬懷先民墾殖歷史的最佳時機。
民間文史工作者李疾則認為,台灣的中元普渡特別熱烈「狂野」,可以說是民眾透過祭儀,來安撫開墾時那種死傷眾多的不確定性。搶孤儀式可視為民眾每年一次、對心中恐懼做出的「集體告解」,是島嶼台灣幾百年來最獨特、珍貴的文化資產之一,值得爭取列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世界文化遺產名錄。

為求儀式圓滿順利,主普壇內特別設置「元神斗燈」,護佑祭典主事者平安無礙。
陰陽兩相安
吳沙「開蘭」(蘭陽平原)二百多年,頭城搶孤幾經停辦又接續,在地方財政普遍吃緊的今年,活動經費高達新台幣上千萬元的搶孤活動,停辦的風聲一直不斷。
中元祭典委員會主委黃振燦表示,造成今年經費增加的主因,在於金價暴漲,去年金牌花費才77萬元,今年買相同重量的黃金竟達110萬,多了30餘萬;另外13座孤棧,每支需補助3萬元,支出大幅增加,讓祭典委員會非常頭痛。
然而地方盛傳,搶孤一辦至少得連續3年,否則將招來厄運。於民國93年再度舉辦的頭城搶孤,今年剛好是第3年,唯恐地方不安,宜蘭縣政府還是決定大力支持,中元祭典委員會也決議向每戶鎮民募款300元以挹注活動。因此錯過今年頭城搶孤的民眾,明年可不一定還有機會再一睹驚險萬分的搶孤活動了。
清道光五、六年(西元1825年),噶瑪蘭通判烏竹芳,在題為〈蘭城慶中元〉的詩中,對祭拜、放水燈、搶孤諸活動,曾經留下這樣生動的描述:
殽果層層列此筵,
紙錢焚處起雲煙;
滿城香燭人依戶,
一路歌聲月在天。
明滅燈光隨水轉,
輝煌火炬繞街旋;
鬼餘爭食齋環間,
跳躍高台欲奪先。
一百八十多年過去,祭品依然層層擺滿筵席,明滅的水燈也隨水流轉,磨刀霍霍的選手們人人使出渾身解數,想要登台奪先……。
幾百年傳統綿延相傳,搶孤活動結束後,緊接著還要以「謝棚」、「跳鍾馗」等儀式做收尾,讓亢奮的節慶氣氛沈澱下來,回歸常理。
在管理鬼魂的「大士爺」、和捉鬼大師鍾馗的壓鎮下,好兄弟們一一回歸地府,忙了好一陣子的頭城鎮民,也將恢復日常生活。陰歸陰、陽歸陽,陰陽相隔,倆倆平安。

綁滿祭品的孤棧。
孤棚小檔案
*孤棚:
整座孤棚分為底部的「孤柱」,中間的「孤棚平台」,上方的「孤棧」,還有孤棧頂端的「順風旗」。
*孤柱:
12支,為10-12公尺高的杉木,左右各6根,對立斜插深入地下近2公尺,形成穩固的基礎,上面再搭起孤棚平台。
*孤柱由來:
傳說過去的12支孤柱來自頭城漁船的主要桅桿,在開蘭先賢吳沙的請託下,卸下作為搶孤台柱,年年沿用。然而歷經日據、國府時代,搶孤儀式被禁止後,12支上好木料的桅桿陸續被借去造橋、建港、蓋歌仔戲台後,多已不復存在。如今的孤柱則是祭典復辦之後新取的材料。
*孤棧:
孤柱之上的四方大平台為孤棚平台,平台上再豎立13座孤棧,由杉木、青竹編紮而成,造型為圓錐狀,接近頂端掛有竹環,供搶孤手抓握。
*順風旗:
孤棧頂端的的竹子上,繫有一捆銀紙(冥紙)、一隻辟邪的雞,最頂端為刺繡精美的順風旗。傳說過去曾有整批漁船出海,不幸遇到颱風,結果只有插著順風旗的漁船平安歸來。因此能讓漁船滿艙而歸、帶來好運的順風旗,成為船家們競標喊價的幸運物,由名家精心製作的順風旗,價值可達數萬元以上。
(蔡文婷)

來自全國的「搶孤手」,手中只有一個繩套做為工具,努力要爬上塗滿牛油的孤柱,這可是比體力、比耐力、也比技巧的一場苦戰。

孤棧頂端綁有金紙與全雞,遠望的民眾很難看得見。

供搶孤手攀爬時抓握的竹環。

整座孤棚由下至上分為:孤柱、孤棚平台、孤棧與順風旗。

鬼月期間,道士們頻頻施法超渡鬼魂,這是一個象徵悲願與救贖的節慶。

盞盞水燈為鬼魂照路,為求水燈順利出海,頭城鎮善泳的青壯男丁們,特別在暗夜中下海護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