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提起李小鏡,國內讀者絕不陌生。去年此時,他在台北展出雲南少數民族攝影作品「在雲的南方」專輯;兩年前,「今日古運河」攝影展也在台北熱鬧了好一陣子。
思鄉懷古,固然引人入勝;但人們最感好奇的,還是李小鏡的專業——商業攝影,尤其是那些極其冷豔、優雅的模特兒攝影。

從水果、鮮花,到蝴蝶標本、模型手掌,李小鏡的靜物愈來愈「自由」了。(鄭元慶)
美女.香車.大場面
與模特兒同時一再出現國內熱門媒體上,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還有一些炫人的數字與場景。
根據報導,與他合作的模特兒日酬三千美元,服裝顧問日酬七百五十美元;而模特兒身上,經由知名服裝設計師特別訂製的衣物,價值總在萬元之譜;此外,美國五大化妝師之一Francoise,則是李小鏡最常合作的對象……。
為了一幀法國香水廣告,他可以派專機自巴黎運來道具人造花,耗資一千七百五十美元的運費,再由工作人員把二千支單瓣百合,一一插在沙地上;為了西德VW的汽車廣告,他不惜動用裝運坦克的重型運輸機、直昇機,又在洛杉磯高速公路盜攝飛車場面……。

從水果、鮮花,到蝴蝶標本、模型手掌,李小鏡的靜物愈來愈「自由」了。(鄭元慶)
大師?那就完了!
美女、香車、高薪、名牌所堆疊出的印象,加上相片中冷峻粗獷的蓄鬚和長髮,李小鏡足以被勾畫成翻滾在十里洋場中,野心勃勃、身價驕人的「大師」級人物。
報導中的數字無誤、場景屬實,冷峻粗獷的相片亦係本人;只是,從蘇荷家居的李小鏡身上,完全看不到這些炫人的東西。
此刻的李小鏡驟看不過卅許。他穿了一件米白綿質襯衫,短髮,未蓄鬚;或是不久前住院開刀的緣故,顯得格外白哲。他說話很慢,眼神凝定,彷彿時時都在思考著一件重要的事。
「您,就是李『大師』?」
「我?大師?現在做大師,不就完了嗎?」他把「完」字拉得很長,以強調他在意的程度。

「每拍一張作品,都迷上一段音樂。」音響、作品、相機,於是成為李小鏡客廳的主角。(鄭元慶)
把成功留在晚年
李小鏡,一九四五年生,一九六八年畢業於文化大學美術系,後從事二年電影美術指導;一九七○年來到紐約,進入費城藝術學院,二年後獲碩士學位;一九七三年開始,他正式進入紐約廣告界,先後擔任藝術指導與攝影指導,八○年,他自組工作室,但仍支屬紐約一家知名商業推廣公司。
李小鏡估計,紐約大約有三萬多位攝影師,但只有二千名左右可以勉強依此維生;而其中較受尊重的不過五十;至於真正稱得上「大師」級、能夠靠攝影大發其財的,只有五個。他把自己算在那五個之外,五十個之中,且刻意維持沉緩的步伐。
「我敬重那些把成功留在晚年的人」,他表示,一個三、五年異軍突起的明星,與苦幹廿、卅年後成功的大師,其間成就的深度定有差別。這就是為什麼他在意被人稱作「大師」的原因了。
提起台北讀者印象深刻的模特兒攝影,李小鏡的直接反應竟是:「很麻煩,而且很無聊。」
拍模特兒,很無聊的
「這是一件很虛假的事,很虛假的圈子」,李小鏡形容這是商人們與攝影工作者,合作塑造幻象,來推動商品的一種專業遊戲。他解釋說,在競爭激烈的紐約,模特兒為了生存,必須把自己包裝得很美,並且做出很重要、很忙碌的樣子。攝影師也得把工作做好,就必須哄著她們,幫助她們相信自己很動人、狀況很好。「為了達到這個效果」,李小鏡說:「你還得裝作很喜歡她。」
這時候,攝影師沒有誠實的權利。李小鏡假設說了真心話的後果如下:攝影棚裡,一切就緒,模特兒的情緒達到最高點,攝影師在即將按下快門的那一剎那吐露心聲:「啊呀,你怎麼這麼不好看呢?」——這句話足以把原本千嬌百媚、信心十足的模特兒活活打死。
製造「幻象」的人
再美的模特兒也難免有缺點,尤其逃不過攝影師銳利的眼睛。「但是」,李小鏡說,「為了客戶,為了職業道德,你必須全力以赴,能遮醜就遮醜,能拍多美就拍多美」,於是,皮膚不好的,設法把燈光打軟一點;五官不明朗的,就找好一點的化妝師弄清楚點……。最後照片拍出來,——已經不是原來那個人了!
李小鏡形容這整件事情是:一個女的,一群人把她弄得很漂亮,讓消費者相信這個幻象可以成真,「這不能說是欺騙,但多少有那麼點意思」,他說。
李小鏡表示,這純粹只能算是「工作」,沒有什麼成就感。目前,他能不自己動手,就盡可能不自己做。
李小鏡相信人在選擇事業時,有二個主觀條件,其一是:你最有把握的事;其二是:你最有興趣的事;也有二個客觀條件,其一是:在現實環境下,你最願意做的是什麼?其二是:這個社會最希望你做的是什麼?
做自己想做的事
主客觀因素若能配合,才是人的事業。他打個比方:每個人都來找我作曲,但我怕作曲;我一直想演戲,怎麼人家老不讓我演?這樣的人,恐怕並不適合選擇演戲為事業,而作曲,也不能帶給他快樂。
「對我來說,美國這個社會還是希望我做點商業攝影,我也就做了,但是,我一樣要做我想做的事。」他說。
什麼是李小鏡想做的事?「運河」是,「雲南」也是,他表示,「這些地方逐漸在改變,很多東西就要消失了,我認為攝影師應當有責任把它們記錄下來。」
他也認為自己應該創作。
屋子裡,餐桌牆面掛著大幅櫻桃靜物,右側牆上,則是一系列由二張20×24相紙組合而成的近作。面窗工作台上,紅、藍光打在一組的枯花、蝴蝶標本,和握拳的道具手掌上,看來是正在進行的工作。
怕它太美了
一九八五至八六年間,李小鏡拍了一系列的水果靜物,「那時候,我喜歡造型簡單的東西,而從生活中找來,最單純的就是水果了」,他說,豐腴、完美的果實,拍了一年多,不能滿足自己,「我怕自己的東西太美了,過於火氣。至於如何脫去火氣?有的人一輩子不會想到,有的人一輩子做不到,而我現在想到,卻還做不到。」
但他開始尋找其它的可能性。
他拿出一本筆記本,翻開,每一頁都畫著色環和密密札記。他花了一段時間專心研究色光的變化。
李小鏡指著一張靜物作品說,「你看,為什麼下面是紅的那邊是黃的呢?那是因為這裡本來是紅的,上面來個藍光,把紅中的藍洗掉了;然後又有紅光上來,下面的綠光又把藍中的紫洗掉了,所以,……」言者諄諄、聽者懵懂,他於是轉了語氣接著說:「顏色的變化很有趣,我想拍一些比較熱鬧,比較有力量的東西。」
尋找一點「亂」
今年李小鏡開始拍花。「我一直不敢拍花,因為這也是很美、很俗氣,又很討好的東西。沒想到後來卻由此開始,一步步突破了。」李小鏡認為自己拍這些東西很「放不開」,總是不自覺地要求自己擺上最單純、最嚴謹的構圖,一點兒都不能隨興任意;拍水果如此,面對花朵也一樣。
他不停地聽音樂,讓自己放鬆些、自由些,「那段時間,我每拍一張,都會喜歡一首曲子」,他指著牆上最右側一張以綠、紫為底色,散佈著紅色康乃馨,右下角則坐著裸身洋娃娃的作品說:「那時候我迷上了貝多芬第十號鋼琴協奏曲。第二樂章裡,好像是一個小女孩看見了妖魔,又怕,又想接近,很妙的,所以我拍了這張『小女孩與妖魔的對話』。」
還有拉赫曼尼諾夫第三號鋼琴協奏曲,「亂亂的」,他說。
李小鏡想找的,就是這種「亂」的自由。「剛開始拍花,還是困於構圖太完美了,後來終於能隨便散置,甚至放上枯的、殘缺不全的花;然後膽子就大了,不同的花、水珠、骷髏、面具……,什麼都能擺了。」
背上包袱走長程
拍那張花豹骷髏的時候,正是他發現腸中腫瘤,準備開刀之際;殷紅的背景,白色骷髏、琉璃佛珠、枯花……,組成了地獄、輪迴的聯想。
「每張都有個自己的故事」,他一面回想,一面瀏覽著牆上自己的作品,然後好像發現了什麼,卻仍然不急不徐地說:「看,我很有點包袱呢!」
原來,牆上四幅最近的作品中,每幅總有點中國意味的東西:臉譜、佛珠、玉璧、折扇……。
「包袱是不自覺的,或是自己要背的?」
「恐怕是自己背的」,沉思片刻,他定定地說:「我想我註定是個中國人。如果要說我有什麼野心的話,這是我唯一的野心。」
李小鏡果然野心勃勃。尤其是,他要把「成功」留待晚年。
山一程,水一程,美女、跑車、香水;雲南、運河、枯花,看來只是途中風景。他今年四十二歲。
「我還年輕」,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