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民國七十年雙十國慶,玉山主峰與東峰北面鬼斧千仞的大峭壁,被二隊「敢死壁虎」打破了亙古寂寞。
四年來,攀岩好手不斷挑更困難的峭璧考驗自己。但每當登山隊在底下路過,總是大惑不解地問:「同樣可以登上山頂,他們何必這麼想不開呢?」
同樣是迎向山岳,國內的登山者與攀岩者卻劃清界線,分道揚鑣。
台灣的山地都是因造山運動、岩層相互擠壓、隆起而成的。此種岩層易風化,因此岩質堅硬的岩場不多,少數擁有大峭壁的山頭,另一側也必有較平緩的碎石坡可行。因此,攀岩者與登山人各行其道,一像壁虎般攀援陡峭岩壁而上,一循步道走上山去,然後殊途同歸,山頂碰頭。
其實,登山與攀岩本應是相輔相成的「兄弟運動」。在國外有許多大山非靠攀岩無法登頂,或爬山中途一段必得借重攀岩技術,因此這二項運動經常是合一的;台灣因為地質因素,才形成「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
問題是,既有「陽關道」,為什麼有人要捨坦途,就危橋?

(鐘永和/陳敏明/何中達)
攀岩者「本性」未泯
現任國華廣告營業二處處長的爬岩前輩張文溪,十幾年前最「瘋」爬岩時,曾整整一年「正事」不幹,除「攻」各岩場外,就靠寫攀岩方面的文章,賺稿費度日。直到孩子漸漸大了,才「浪子回頭」,開始在事業上衝刺。但當他訓練出來的子弟兵前往玉山北壁,作台灣有史以來首次大峭壁攀登時,他慷慨解囊,並告訴他們說:「你們在山上爬,我在山下爬。」
曾任台大登山社技術組組長(此組專攻攀岩及雪地訓練)的杜德明,為了買爬岩裝備(他有四雙爬岩鞋,一雙三千元,這對學生來說是個大數字),常省下飯錢餓肚子。更糗的是,他因「兼修攀岩系」,大學必須讀五年。
在一般人眼中冥頑不靈的岩石,竟有這麼大的魅力!
「這不奇怪,人類的老祖宗——人猿,不是一天到晚爬上爬下的嗎?」曾任政大登山隊隊長,現剛退役的何中達半開玩笑地解釋:「爬岩的人可能是『本性』未泯吧!」
他說,他很愛爬山,但一般的「走」山方式並不能滿足他「接觸」山的慾望;爬岩才能帶給他與大自然的契合感。
刺激與挑戰性高,是攀岩的另一魅力。

「小心啊!」攀岩的刺激,連底下看的人都屏氣凝神。(鐘永和/陳敏明/何中達)
男生猛「歌功頌德」,女生頻創記錄
爬岩的人不愛與別人競爭,卻愛向自己挑戰。
在岩場,一個精疲力盡的攀岩者,即使手腳猛「打電報」,也絕少告訴同伴他要下來。因為,攀岩吸引他們的,正是這種向自我極限的挑戰。
「我在面對自己身體及心理最軟弱無力的時候,反而會有一種活得很真實的感受」,杜德明表示。
國內第一個爬上大峭壁的攀岩好手林亮光,則把岩壁看成遺世獨立的一方淨土,有心事時爬到熟悉的雷霆岩上坐坐,就像回到家一樣溫暖。
由於爬岩必須很專注地克服困難,成功時常有很強烈的成就感。台大登山社的林慧貞,這種體驗比一般男生更多。因為爬岩的女生一向很少,她只要隨便完成一段,就「打破山社女生的記錄」了。
在男生群「歌功頌德」之下,她完成了初級、中級岩訓,還進攻玉山東峰西北壁,成為我國有史以來第一位爬上大峭壁的女性。也因為這些表現,下學期她將打破慣例,接掌素由男生把持的台大登山社技術組。

這位仁兄正利用手拉、腳撐兩股反作用力,把自己“吸”在岩壁上,這是攀岩動作中最困難的「背向後倚式」。(鐘永和/陳敏明/何中達)
最危險的地方,也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根據攀岩者俱樂部總幹事鄺錦華統計:攀岩人口愈來愈多,目前全省約有二、三百位經常性的攀岩者(幾乎每週末都往岩場報到);年齡層也愈來愈低,多是高中、大學的學生。
攀岩,那種「在滑不溜丟的岩石上爬得高高的,摔下來就像雞蛋碰石頭」的壁虎功,究竟有多危險?
「攀岩確實潛存著極高的危險」,林亮光說:「但正因如此,攀岩人特別注意安全問題,攀岩的『出事率』在運動中可說是最低的。」
新手第一次上岩壁,就像被「倒放風箏」——腰間繫著繩索,由助教在上拉緊繩端,即使不慎失足或體力不支而墜落,頂多也只像粽子一樣被吊著,虛驚一場。
攀岩靠的是四肢之力,緊緊「吸」住四個著力點。教練會一再告誡學員記著「三點不動一點動」的原則——一次動作只能移動一肢,其他三肢仍牢牢固定在可靠的支點上,不可「好高騖遠」,手腳一起上。
而且,攀岩一定要有伴同往。上崖時,有上方的同伴為其「確保」——已先將繩索綁在固定的支點,擲給後續者綁在身上,然後以手操繩接應;若是「開路先鋒」,上方無人「確保」時,則須每攀升一段,就在岩壁上架設可供身上繩索固定的支點。

繩索下降是攀岩運動中使用最廣泛的救生技巧之一。下降的速度,完全由握住繩索的手所控制。(鐘永和/陳敏明/何中達)
緊要關頭能救命
由於這樣的「步步為營」,因此台灣有攀岩運動十幾年來,因爬岩喪生的總共只有兩個人。比起登山、游泳等運動都少。
「所以攀岩只是『看起來』特別危險」,林亮光說:「事實上,會攀岩,有時還能救命呢。」
以今年暑假轟動登山界的台大登山社女生李明珠墜崖死亡事件為例,據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登山專家分析,若隊員有基本的攀岩技術及觀念——記得帶一條繩子,在通過斷崖時做「確保」,就不會發生這種悲劇了。即使墜崖,也可利用繩索下降到谷底找人。事實上,搜救隊最後也是利用下降技術找到屍體的。
另一個靠攀岩技巧「救命」的例子是:去年十一月,台中大大百貨公司發生火災,一位曾學過下降技術的女孩,利用繩索由十三樓順利下降到十樓雲梯處,救了自己一命。
「在台灣,一般人比較抗拒冒險性的活動,所以爬岩風氣還不盛。可是在香港,老闆會派員工參加爬岩訓練,通過的人可以加分,沒通過的人,表示經不起考驗,升遷的機會就少了」,來自香港的鄺錦華說。

巍嶷的峭壁、晶碧的海水——龍洞,這個至陰又至陽,至柔又至剛的地方,被稱為「攀岩者的天堂」。(鐘永和/陳敏明/何中達)
龍洞是攀岩者的「大學」
攀岩在台所以還未能蔚為風氣的另一個原因是:台灣的岩場(爬岩場地)少,而且還相當「不均」。除高雄的萬壽山、台中的谷關、花蓮太魯閣,其他都分佈在台北附近。
如北投的熱海岩場、大砲岩,陽明山的永福岩,士林的軍艦岩,石碇的穹岩,北濱公路旁的雷霆岩、龍洞等。其中,又以大砲岩及龍洞最受攀岩者喜愛。
大砲岩是攀岩者的「啟蒙學校」,同時也是最高段的「研究所」,因為它平均高度約為五公尺,有許多簡易的基本路線,也有最困難的「抱石」(不用任何裝備「確保」徒手而上的的技術)區。
比較來說,在東北角海岸的龍洞就算是攀岩者的「大學」了。龍洞的岩質得天獨厚,屬於堅硬的粗粒砂岩,而且地形豐富,各種高級、低級的路線應有盡有,加上岩石表面乾淨,沒有泥土與叢生的雜草,幾乎任何地方都可爬,連中南部的岩友都經常專程前來練習。

這可不是普通的山腰!此乃大霸北壁上的神仙台,寬只有1公尺,爬到一半的攀岩者,正搭起雨衣充當帳蓬,準備在此過夜。(鐘永和/陳敏明/何中達)
爬,大有學問
實際上岩場前,必須先「紙上練兵」。
爬,誰不會?但在各種奇怪的岩石上,要爬得上而且省力,卻是大有學問。
比方說,二片平滑的煙囪狀岩壁間隙,應該用背部和手腳,來頂、撐二面的岩壁,漸次而上。這叫做「煙窗式」。
在突出而略微傾斜的岩角部份,可以先用雙手抱緊岩石,跨坐其上,再不斷將臀部往上移。這叫做「騎馬式」。
還有「背向後倚式」、「大、小裂隙」、「繩索下降」等名堂。
把式人人會練,到了現場怎麼找、能不能找到把手點或踏足點,就看個人本事了。
有人因手長腳長,別人抓不到的支點,他老兄一構即著,羨煞不少短小的人。身輕如燕者,也是岩場嬌客;因為地心對他的吸引力較小,抗拒起來也較輕鬆些。
爬岩不能求快,但膽子太小也不行。一般人由於在岩壁上沒有安全感,都恨不得將整個人貼在傾斜的岩壁上,以求穩固。
「這樣適得其反,掉得更快」,攀岩者俱樂部技術組組長劉乃勳解釋,爬岩應盡可能以強健的雙腳支撐體重,雙手僅負責保持平衡。
但是大部分人一凌空就失去平衡感。為對付這個問題,有心人士想出了一個怪招——「盲眼金雞獨立功」——雙目緊閉,單腳站立,平時多操練,藉以培養平衡感。

為了不破壞岩壁原貌,攀岩界逐漸揚棄釘入式的錨樁,改用各種岩楔卡在岩縫中架設支點。(鐘永和/陳敏明/何中達)
金鋼指、螳螂臂
除了平衡感,攀岩還需要良好的身體柔軟度以及心肺功能。柔軟度好可以攀到別人觸不到的支點,上崖、躍下都靈活。心肺功能好則血液中不易堆積二氧化碳,肌肉不會很快就酸軟無力。
手腳的力氣是一切爬岩技術的基礎。在岩壁上,高竿的攀岩者好像手腳長了吸盤似的。其實,那是他們私下苦練「金鋼指」、「螳螂臂」的結果。
要加強身體柔軟度、心肺功能及手腳力量,攀岩者必須多做拉筋、慢跑、單槓、握力、舉重等重力訓練。
現年才十九歲的陳仁祥,是目前最被攀岩者俱樂部看好的一位新秀。他每週一、三、五各練握力器二百下,慢跑三千公尺、舉重五十公斤,加重二十磅吊單槓十五下。
然而練得再強悍的人,也有上不去的地方。像懸岩(超過九十度的岩壁)或完全平滑、找不到任何把手點及踏足點的岩面,就可以「克死」任何攀岩者。
幸好,一物還有一物克。攀岩者想到,我們既然可以在家裏的牆上或天花板釘釘子,為什麼不可以在岩壁上釘呢?於是,各種「錨樁」被發明瞭。攀岩也由徒手攀登擴增「人工攀登」的方式。
人工攀登法克服了人類原本無法克服的岩壁,但是這種方式仍為大部分攀岩者所不取。因為,在岩壁上釘錨樁不但耗時耗力,還會使岩石表面變得斑駁不堪。
「我們沒有權利破壞永恆的岩石」,何中達表示。因此,攀岩界日漸提倡「潔淨式攀登」——不留下任何人為破壞,攀登技巧也返璞歸真,回到徒手攀登。
徒手攀登並不是不用裝備,只不過所有裝備都是用來保障安全的。

安全吊帶五花大綁上身,再戴上安全頭盔,繫上確保的繩子,就要開始爬了。(鐘永和/陳敏明/何中達)
繩在人在
標準的爬岩裝備包括:安全頭盔、登山繩、傘帶、岩楔、錨樁、勾環、岩釘、安全吊帶、岩鞋等等,鮮豔奪目、鈴鈴噹噹。估計起來,從頭到腳,總要二、三萬元。
然十幾年前,攀岩人士卻沒有那麼幸運。
「貴是原因之一,最慘的是欲購無門」,張文溪回憶說。當初他們在外國爬岩書上,看到各式新穎的裝備,饑渴萬分。正巧有個僑生帶進來一些錨椿、勾環,他們就拿著這些樣本找國內的鐵工廠打造。結果成品比原來鋁合金的重三倍,又大又笨。不過倒還堅固耐用,不負使命。
對繩索,他們就沒辦法了。買不到標準尼繩登山繩,他們只好以粗重無比的麻繩代替。張文溪記得,當時有個朋友從國外弄了一條色彩奪目的標準尼繩登山繩進來,從此那位仁兄只要去爬岩,一定從家門口就開始把繩子背在肩上,一路招搖而去。其他人看了,只有「猛吞口水的份兒」。
現在情況可大不相同了。由於攀岩人口日多,較具規模的登山用品社早已向國外進口裝備。只要花四千元,就能夠買到一條符合UIAA(世界山岳聯盟)檢定合格的標準登山繩了。
一條繩子要四千塊!它究竟有什麼好?
「好的繩子沒有任何瑕疵,能承載二千公斤的靜態拉力,但一般尼龍繩織紋上可能會有跳針現象,只要有一點點毛病,就可能在墜落的緊要關頭斷裂」,杜德明說。
繩子對於攀岩者,就像武士的劍,「劍在人在」;繩子斷了,人也可能失去生命的保障。因此,如何保護這條「生命線」,就成為最重要的課題。

爬到一半,岩楔用完了,「老兄,吊一個下來吧!」。(鐘永和/陳敏明/何中達)
你爬時,你的命交給我;我爬時,我的命交給你
「繩子屬於個人裝備,最好不要借給別人使用」,攀岩者俱樂部副會長陳聯順說。因為繩子使用磨損的狀況,自己要最清楚,下次使用時對於保障安全才有正確的估計。早先,岩場甚至嚴禁踩繩,可見其受重視的程度。
繩子對攀岩者如此重要,由繩連出來的感情也特別深厚。
在攻大峭壁時,因體力、安全、運輸等問題,一人無法克竟全功,需要由二至三人結成一個繩隊。
「並不是隨便二、三人就可以組成繩隊」,陳仁祥說。由於繩隊在行動時,彼此輪流「確保」,「你爬時,你的命交我;我爬時,我的命交給你」,因此,彼此要有旗鼓相當的實力與默契。在攀爬距離遠、風大,或被凸出的岩石擋住視線時,彼此看不到,又聽不到,只有靠繩子來傳達行動的訊息。
「林亮光只要拉緊繩子,我就知道他要開始往前爬」,林亮光的老繩友何中達說。
默契與信心,則來自平日共同的練習。
民國七十年由攀岩者俱樂部組織的玉山東峰北壁隊,由於臨時加入一位香港來的攀岩者,與繩隊中其他人默契不夠,當他解下繩子,綁在大石上自己跑去找路線時,繩友林克孝還冒著刺骨寒風,癡癡地為那塊大石頭「確保」了一個半小時。

利用猶瑪攀升器,後繼者可以方便地緣繩而上,這是繩隊在攻大峭壁時不可或缺的利器。
技術交流,切磋「武藝」
平時在岩場不斷練習,還有機會結識原本陌生的同好,互相切磋「秘招」。
另一個增進「功力」的方法是飽閱「武功秘笈」——進口書籍與專業雜誌。
但紙上談兵所得畢竟有限,看多了理論之後,大家的希望更高:是否能和海外專家技術交流呢?
攀岩者俱樂部對此目標不餘遺力,曾二次組團赴日訪問。但問題是,訪問行程至少半個月,上班的人都走不開;有時間的在學學生卻沒什麼錢。因此,參加的人數就大受限制了。
從各方面評估,技術交流最好的辦法,莫過於邀請海外知名的攀岩專家到國內實地表演。
「去年有個爬岩老外路過台灣,在岩場隨便露兩手,就把一條沒人上過的路線克服了。好多人深受刺激,自己偷偷再去試,結果後來國內有些攀岩者也上去了」,陳聯順回憶。
請外國專家到台灣還有一個好處。
「國外岩場按攀爬的難易分段分級,攀岩者可衡量己身實力,前去攀登。國內對岩場路線難易的鑑定還不夠客觀,若由國外爬岩權威會同國內人士一起鑑定,應可使之趨向國際標準」,林亮光說。
然而宥於經費,目前國內攀岩界最具規模的組織「攀岩者俱樂部」仍無力做此工作。
英雄難過美人關
經費的困難可以盡力克服;人才留不住,才是攀岩界最無奈的問題。
「爬岩是一種需要經常投入的運動,玩票性質的人無法長留」,陳聯順說。
然而除了在學學生,幾乎沒有什麼人是可以經常投入的。尤其畢業退伍後,男孩面臨事業、家庭的責任,就再也無法像過去那般沉迷。「即使偶而想到去岩場走走,會發現力道不如從前,甚至連繩結怎麼打都要想半天了」,張文溪說。
自稱結婚後活動量大不如前的陳聯順也表示:「現在我在岩壁上架設固定點時,都會因想到妻子兒女,而多打兩根錨樁。」他說,未婚前父母反對爬岩,他還是會偷偷爬,現在,則是自動想到自己是一家之「柱」,倒不得。
曾活躍於南部登山界的郭貴斌,據說也是因為帶著新婚妻子到岩場,不巧當天有人墜落受傷,從此他便在岩場消聲匿跡。
許多學生在畢業後,因時間精力所限,也就告別岩場。
這些漸離岩場的老攀岩人,通常會把當年攀岩用的寶貝贈送或論斤賣給值得栽培的後進,或許他們就是藉此把希望與使命交到年輕一輩的身上吧!
無論如何,岩石永遠對某一類人有吸引力。就像鄺錦華所說的:「因為岩石在那裡,所以我去爬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