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被譽為「台灣膠彩畫導師」的林之助,窮其一生致力於傳承這種有著貴族唯美氣質的畫種。透過膠質加熱、調和顏料並在絹布上層層塗敷,膠彩畫呈現出中國畫裡難得一見的豐富色彩,而林之助的膠彩畫設色嚴謹、散發典雅氣息,因而有「色彩魔術師」之譽。這位藝術大師最近獲頒行政院文化獎,頒獎典禮上,90高齡的他還秀了段踢踏舞,博得滿堂彩。
位於台中市柳川西路上的日式住宅裡,畫桌擺滿百餘種天然礦物、化學合成物,以及黏土質等各種顏料,林之助拿著新作《秋彩》仔細為來客講解:
「水果作品的主題,我對視覺焦點所在的3顆紅柿,表現得十分細緻。畫面中落葉的色彩與角度是為了襯托主題,不能太強烈也不能太弱勢。葉子的質感比較粗糙,所以我會在葉面上加入一些礦物質來呈現;葉與葉的交疊,也就是橫線與直線的交叉,會產生空間感;至於陰影部分的色彩反差表現,一般人以為要表現暗,就是加黑色,但我不用黑色,因為陽光下沒有黑色,只有深色……。」
窗外,麻雀在芒果樹下吱喳,偏愛花鳥類題材的林之助,為了捕捉鳥類在自然環境中的樣態,特地在畫室窗戶貼上白紙,靠近兩眼的位置剪開兩個縫,作為眼洞。要為庭院裡的籠中鳥寫生時,就掀開眼洞,飛快描勒渾然不知已被偷窺的小鳥,畫好之後,再把眼洞蓋上,窗內窗外各自悠哉。
這份悠哉,除了與生俱來熱愛大自然的心性外,優渥的成長、求學環境,也讓他比同期的台灣畫家少了份生活磨難,多了份閒情逸致。

林之助1946年受聘為台中師範學院美術老師,其後一直住在台中柳川西路的日式住宅裡,即使退休後移民美國,仍不時回來小住。
小小留學生
林之助,1917年生於台中縣大雅鄉上楓村富農之家,父親林全福是大地主,也是日治時期神岡鄉第一任鄉長。林家所居住的「福厝」,是棟兼具中西建築風味的閩南式三合院;屋脊翹簷、棟樑壁間做工精細、色彩搭配妍美,從小他就常趴在欄杆上欣賞鳥鳴花開。
1923年,林之助進入大雅公學校就讀,大約十歲就會按課本頁次,在角落空白處細心畫好人物分解動作,快速翻頁時,產生連續動畫效果。
「每天早上我在綠繡眼、白頭翁、山斑鳩輪唱的協奏曲中醒來,聞著四季綻放的不同花香,心裡就想著,我不輸給盡情綻放的花、也不輸給婉轉啼唱的鳥,我要畫畫。」
日治時期,台灣本土人才不是學醫就是讀法律。注重子女教育的父親,也希望培育林之助當醫生,為了及早適應環境,12歲就送到日本東京就讀。當林之助登上蒸氣輪船「大和丸號」,乘風破浪航向人生旅程時,原本希望他學醫的父親不知道,自己正為疼愛的三子,開啟了一條通往藝術殿堂的大道。
抵達東京後,林之助在淀橋第二尋常小學繼續完成公學校課業,隔年考入日本中學。中學將畢業時,林之助面臨重大抉擇──要順從父親的期望考醫校,還是依自己的興趣報考美術學校?
「如果當醫生,從早到晚都要待在醫院裡,每天接觸滿臉愁容的病患,這種賺錢方式太沒意思了!」他當下決定選擇藝術創作。

一生優渥而講究生活情調的林之助,是位踢踏舞高手。今年行政院文化獎頒獎典禮上,90歲高齡的他秀了段踢踏舞,博得滿堂彩。
老佃農與「三少爺」
1934,林之助順利考取私立帝國美術學校本科日本畫科(即現武藏野美術大學東洋畫科)。當時校方聘有奧村土牛、山口蓬春、服部有恆、小林巢居4位教授,每星期輪流到校授課。為了加強寫生能力,從一年級開始,林之助每天利用課餘完成一種花木的寫生,還隨身攜帶口袋型畫簿,在通車時練習素描。
除了繪畫外,林之助也迷上西洋文學,俄國文豪托爾斯泰的筆下世界,讓他對人性有更深刻的體會,杜思妥也夫斯基的《罪與罰》,作者滿懷仁慈與寬恕的人性探索,更和他自幼便充滿人道精神的人格特質,產生深層共鳴。
自幼受父親厚道待人風格影響,這位鄉民尊稱的「三少爺」,從小便懂得體卹中下階層勞動者的辛勞。17歲那年暑假,他從日本返台探親,有一回走在狹窄的田埂上,恰巧遇上一位老佃農從另一端走來,老佃農很本能地一腳踩入濕軟的田地裡,斜著身子讓出路來。年紀輕輕的「三少爺」根本沒有地主與佃農階級差異的觀念,只想著:「哪有長者讓路的道理?」他也學老佃農,一腳踏入田裡,歪身和老佃農擦身而過。老佃農初始訝異,但隨後露出讚許與感激的笑容,那抹笑容從此嵌印在他腦海裡。

新作《秋彩》中,視覺焦點的3顆紅柿表現十分細緻,林之助在葉面上加入少許礦物質,更能表現粗糙質感。
兒玉希望門下
悲憫的天性加上文學薰陶,更驅策林之助將關懷社會弱勢的情感,轉化為筆下世界。1935年的《餘暉》,他選擇平日不被人注意的狹窄巷道及老舊住屋,以灰暗色系,描繪庶民清貧生活。他還在校慶的裝扮大會上,和同學穿戴成乞丐,意在諷刺上流社會欺壓平民百姓,一味追求金錢的醜態。
在帝國美術學校就讀期間,他的畫作大多取材自生活中熟悉的場景。1937年的《新宿所見》,作畫地「中村屋」是當時新宿的知名餐館,由於樓層較高,可從二樓俯視新宿街景;隔年的《黃昏》,日式住家中庭是他租屋處的鄰居,此作曾入選第二屆新興美術院展。
1939年畢業後,透過友人陳永森引薦,林之助拜入日本畫家兒玉希望(Kodama Kibou, 1898-1969)門下。兒玉畫塾雖屬私人繪畫研究機構,由於門生都以成為專業畫家為目標,一切講求自動自發,自我鞭策得相當嚴格。
林之助甫入畫塾,便以《米店》一作,入選第26屆日本書院展,並被一家知名餐廳「畫敘園」以150日圓價格典藏,等於當時日本教員半年的薪資。同年另一幅作品「小閑」則入選第4屆兒玉畫塾獎。雖然這兩件作品均承襲在美術學校時的生活主題,但在人物描繪上,外型掌握更精確,線條使用更簡潔。
1940年春季,林之助返台度假時,母親巧扮月下老人,相親當天,還特地為男女主角安排了一場西洋棋雅聚。當時23歲的林之助與夫人王彩珠一見鍾情,定下婚約。
回想半世紀前的那盤相親棋局,王彩珠表示:「從少女時代便對畫家相當崇拜,並且憧憬著藝術家多采多姿的創作和生活,雖然新婚赴日後,兒玉師母曾警告我,做藝術家的太太要有忍耐和受苦的決心,但由於他體貼、樂觀,感覺自己一直生活在他的呵護之下。」
訂婚後,林之助返回東京,更覺往後成家立業責任重大,決心向日本中央畫壇的權威挑戰,參加「新文部省美術展覽會」(簡稱「新文展」)。由於1940年正值日本天皇制實施2600年,當年的新文展因此冠上「紀元2600年奉祝展」名稱,並擴大舉辦。

生於富貴之家的林之助,12歲時就被一心想培育他當醫生的父親送到日本東京讀書。
「朝涼」軼事
決定參賽後,林之助苦思多日仍無適合的畫題和構圖。一日清晨醒來,他準備披衣外出散步,才踏出家門就被眼前景物吸引:柔軟的日光穿透薄霧般晨霧,輕灑在牽牛花架上;原本粉紅、奼紫的牽牛花和鮮綠枝葉都染上一層淺灰,迥異於日常所見的亮麗。他立刻奔回畫室作畫,然後陸續在牽牛花架旁加入兩隻白羊,並以未婚妻為主角,融入構圖內。
「畫《朝涼》時,草稿修訂一個月,畫面敷色兩個月,早上喝味噌湯,下午吃白飯拌味噌湯,天天如此。」盛夏時節在窄小的租屋處揮汗作畫,遇到創作瓶頸時,他會特意打扮整齊,找間喜歡的餐館享受美食,再抱著愉快的心情回畫室繼續作畫。久而久之,瞭解他的朋友看到他打扮整齊出門,就知道他畫得不順;如果只是隨便披件外衣、頭髮微亂地吹著口哨出門用餐,反倒是畫的正得心應手呢。
一個夏季的努力,《朝涼》終於完成,林之助僱請貨車將高3公尺、長約2公尺的作品運至會場後,便愉快的打包行李,回台灣準備婚禮。臨行前他估算「奉祝展」主辦單位寄發通知時,他應該在台灣,便拜託開米店的房東一接到通知就打封電報,告知他「入選」或「落選」。
誰知房東聽完請託竟然哈哈大笑,心想這個剛從學校畢業的小子,居然妄想入選「奉祝展」,還語帶玩笑地說:「如果你入選,我就從米店『倒立』著走,一路走到新宿!」婚禮前一天,收到房東通知作品入選的電報,成了最佳的結婚禮物。一甲子後談及此事,林之助仍難掩興奮。

1965年,林之助在台中市光復路上開設「孔雀咖啡」。相當注重配色原理的他,特地遠赴東京選購咖啡杯盤,並珍藏至今。
默默傳承
1941年日本偷襲珍珠港,之後美國下令凍結日人在美國的所有資產,並展開對日封鎖政策。在一觸即發的緊繃狀態下,台灣親友一再催促林之助夫妻返台,儘管兒玉恩師勸他留在日本畫壇繼續努力,他還是決定帶著即將臨盆的妻子返台。
回台後,他開始耕耘台灣畫壇。首先以「台灣總督府展覽會」(簡稱「府展」)做為展現實力的競賽場,並以《母子》、《好日》連續兩年獲府展東洋畫部特選第一名,並獲頒總督獎。
然而隨著二次大戰戰況激烈,民生物資短缺,貴為地主少爺的他,為了因應戰時的糧食政策,也捲起褲管、戴上斗笠,下田播種插秧。由於地主下田當農夫實在太稀奇,竟連朝日新聞也特地跑來採訪。在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日子裡,林之助把繪畫場景移往田野,刻繪農忙,也描寫黃金般飽滿的稻浪。
終戰後林之助搬到台中,1946年受聘在台中師範學院擔任美術老師。由於當時台灣的學校美術教育並沒有「膠彩畫」這門課,他教的是素描和水彩。
直到1980年退休,長達34年的教學生涯,遇到有繪畫天份的學生,林之助就個別傳授膠彩畫,分文不取之外,還提供昂貴的顏料、畫具、畫室,師生們共同研習著技法繁複、創作耗時的膠彩畫。他調教的學生中,人才輩出,如黃登堂、陳石柱、林星華、施華堂、廖大昇……,日後都自成一格。

筆筒裡的各式畫筆,提供膠彩畫作所需。
「膠彩」正名戰
1946年全台美展開辦,他獲聘擔任國畫部評審,當時稱為「東洋畫」的膠彩畫,和傳統中國水墨畫並列於國畫部,兩者一同參賽,爭搶有限的國畫獎名額,因而引發台灣美術界長達數十年的「何者才是正統中國畫?」之爭。後來省展終於在第15屆時,將國畫部正式區分為「第一部」直式掛軸的傳統水墨畫,及「第二部」裝框作品、重視寫生的東洋畫。
「東洋畫」是日本學自中國唐代的「青綠金碧山水」等工筆重彩畫,畫法和風格屬於「北宗」畫派,雖然和用色淡雅的「南宗」水墨畫大不相同,但兩者都屬於中國畫。然而終戰後,大量播遷來台的水墨畫家,卻認為「東洋畫是日本畫,並不是正統中國畫」而加以排斥,不僅不准膠彩畫列入正規的美術學校課程,還隱隱牽動著「親日」與「親中」、「本土被日本殖民者」與「戰後從中國來的征服者」角力抗爭的敏感神經。
第28屆省展,主辦單位突然取消國畫第二部,並拒收東洋畫作,引起軒然大波,也因而觸發本土畫界為東洋畫「正名」的風潮。有人主張改稱「新國畫」或「現代國畫」,但仍引發各方爭議。
1977年,為了替紛擾多年的東洋畫正名,林之助依西洋畫以作畫媒材區分為「油畫」(以油調彩)、「水彩畫」(以水調彩)的作法,將以膠調彩、以膠劑作畫的東洋畫正名為「膠彩畫」,果然漸漸為畫界接受,解決了台灣繪畫史上的一樁公案。
而繼1954年發起「中部美術協會」後,1981年林之助又成立「台灣省膠彩畫協會」,讓膠彩畫的地位得以確立。此舉也撼動省展,終於在1982年首度廢除「國畫部」,改成地位平等的「水墨畫部」與「膠彩畫部」,林之助為膠彩畫爭取認可的使命,終於圓滿告成。
1985年,私立東海大學美術系禮聘林之助前往教授膠彩畫,在台灣發展了近百年的膠彩畫,第一次正式走進大學殿堂,成為美術系學生的主修課程。

林之助1941年自日本返台後,開始耕耘台灣畫壇。1943年以《好日》一作獲得第6屆府展東洋畫部特選第一名。
走出藝術象牙塔
除了積極推廣膠彩畫之外,為了落實美術教育,林之助在1950年代中期成立青龍出版社,首開風氣之先,以畫家身分積極投入國小美術教科書的編輯與出版。
「真正的藝術家,要負起藝術養成的工作,致力於提昇社會大眾對藝術的關心和興趣。」為了編輯一套屬於台灣兒童的美術教科書,他一字一句都自己動筆,書中的示範作品,也一律從全台兒童美展的入選作品中挑選。
緊接著林之助又出版國中、高中美術教科書。而這項任重道遠的藝術扎根工作,也獲得同校美術老師王爾昌、鄭善禧、張錫卿,以及畫友楊三郎、馬水龍、洪瑞麟、林玉山等人的認同,紛紛加入教科書中示範畫作的提供。
1967年,林之助又首開風氣,走出純藝術的象牙塔,受邀到台北實踐家專兼任「色彩學」課程長達11年,期間撰寫《衣服的配色》、《色彩與配色》,生動且實用的編排手法,讓讀者對服裝顏色的配置美感一目了然,並透過「類似色」、「對比色」、「互補色」的原理加以活用。

日式老宅庭院裡的禽鳥與花草,都是老先生作畫的題材。
幸福人生
林之助種種帶動藝術生活化的事項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經營咖啡廳。愛喝咖啡的他,只要一聞到咖啡香就精神大振,為了將年輕時在東京咖啡館所感受的人文氣息帶回家鄉,1965年在台中市光復路上開設了「孔雀咖啡」。
在當時民生還很封閉保守的時代,「孔雀咖啡」卻令人驚豔,館內壁上擺掛畫作、搭配精心挑選的音樂,連咖啡杯盤也是林之助夫妻倆專程到日本東京選購的,相當注重配色原理──咖啡杯的用色是內白外藍,咖啡盤則是全藍,但在杯、盤之間,又配有金色的花草飾紋。
「當內白外藍的咖啡杯裝入八分滿的咖啡時,由於咖啡色和藍色是反差色的極致,會大大提高彩度與明度的對比,自然容易吸引人們的視線。此時若加上杯口近似分界效果的白色,以及比咖啡色更豔麗、更可提高對比的金色,可以襯得咖啡看起來更濃郁、更好喝,」林之助詳細解說。
有這麼講究美感的畫家老闆,難怪「孔雀咖啡」從開幕到1970年代中期結束,一直是台中地區最富代表性的藝文場所,和台北武昌街的「明星咖啡屋」,形成文化界一中一北的知名聚會地點。
雖已移居美國多年,林之助夫妻倆每年都會回到台中,和親友門生敘舊。一旁熱情招待訪客的夫人王彩珠,同時扮演資料庫的角色,遇有年份上的考證,林之助總會向夫人再三確認。
「他是個急性的人,唯獨對創作卻很有耐心,」氣質優雅的王彩珠表示:「如果以音樂來比喻,我認為他絕不是狂暴嚴肅的貝多芬,而是從容優遊的孟德爾頌。」
一場驟雨,吹亂屋外河堤旁的青翠楊柳,畫室內卻節奏分明;林之助換上剛買的踢踏舞鞋,手拿紳士柺杖,認真的數著節拍,輕快地踢踏步伐;浪漫、優雅、開朗,為陳年畫室帶來歡樂笑聲,一如他天之驕子般的幸福人生,亦如他筆下煥發溫潤神彩、令人捨不得轉移目光的膠彩畫。

這幅1996年作品《麗春》,設色嚴謹、構圖活潑,散發典雅氣息。

林之助畫室裡擺滿百餘種天然、化學、土質等各種顏料。

從小懂得體會中下階層勞動者辛勞的林之助(左二),就讀東京私立帝國美術學校時,在校慶活動裝扮大會上和同學穿戴成乞丐,意在諷刺上流社會一味追求金錢的醜態。

這幅以未婚妻為主角融入構圖內的《朝涼》,1940年入選日本「奉祝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