織就一片庇護的濃蔭——坪林兒童寄養村

星期六中午，空中激盪著孩子們放學的興奮聲調，美月牽著同在坪林國小就讀的弟弟仁帝穿過擠滿人、車的狹窄巷道回到家。飯桌上已擺著紅燒牛肉、鹽水蝦和幾盤炒菜，弟弟天升和妹妹美玲正等著他們開飯。

吃飯時，他們打鬧、拌嘴，和一般人家的孩子沒有兩樣。可是說話時各自的國語、閩南語卻不意洩露：他們來自不同的背景。

他們都是「寄養兒童」，透過台中家庭扶助中心安排寄養在此。十年前，中華兒童福利基金會為了協助家庭發生問題或變故，而無法得到父母妥善照顧的兒童，參考國外經驗，引進了寄養制度，由自願收容寄養兒童的家庭，暫代養育之責。目前除了張家四「兄妹」之外，「村」媮晹酗Q幾個身分相同的孩子，分別寄養在九個家庭內。

台中縣太平鄉坪林社區已成兒童寄養村。（黃麗梨）

太平鄉坪林村

這個在兒童福利界享有盛名的「寄養村」，是位於台中縣太平鄉的坪林村內一個二百餘戶居民的社區，極盛時，堶控H養家庭多達十五戶；十年來，寄養過的兒童總數將近兩百名，為全台寄養家庭密度最高，安置成功案例最多的社區。「寄養人數遠高於全台北市的總和」，台北家扶中心社工員游淑貞指出。

沒有華麗的屋舍或寬闊的庭院，這是個民宅與眷村混合的中古社區。

「大家都是十幾年的老鄰居，大門一拉開就可以坐在客廳和對門鄰居聊天」，張太太陳玉珍說。

「此處寄養風氣之盛，就是拜傳統的家庭生活型態與鄰里關係所賜」，負責太平鄉業務的台中家扶中心社工督導宋麗薰指出，這堣景持先生外出工作，太太在家帶小孩、料理家務的傳統；閒暇時，左右街坊就湊在一起，做些手工副業賺點家用。

最先是開計程車為業、平日熱心公益的張?泉夫婦看到寄養家庭的報導，主動向家扶中心提出申請。接著對面的牟家、隔壁的趙家、廖家、周家一一「被拖下水」，「省了我們不少推廣的人力」，宋麗薰笑說。

孫太太要求四個寄養孩子各在佛前供一隻小小的積福箱，存放零用金，以培養他們的儲蓄習慣。（黃麗梨）

孩子王

他們加入寄養行列的動機非常單純。

張太太最喜歡孩子，可惜因奉行家庭計畫只生了一兒一女。向台中家扶中心申請成為寄養家庭後，她終於如願以償成為孩子王，每次出門被四、五個孩子簇擁著，吱吱喳喳、熱熱鬧鬧地坐公車、逛百貨公司。「我比孩子還開心」，她笑著說。

牟先生則是看著子女一個個長大、離家出外就學，擔心太太在家生活寂寞，鼓勵她效法張太太照顧寄養兒童。

而經濟情況原來就頗為富裕的趙家和孫家，則純粹出自一片想幫忙、做好事之心。

根據內政部訂定的家庭寄養辦法，只要夫妻雙方年齡在卅到五十五歲之間，結婚三年以上，相處和諧而且品行端正，有固定收入，家中住所有足夠活動空間，就可申請當寄養家庭。

不過，收容寄養兒童不像捐款、蓋廟，光憑一股熱忱就夠；緊跟著單純、愉悅的行善念頭而來的，是與孩子實際的接觸和長期生活。

「你想想看，家堿藒M來了一個全然陌生的孩子，全家人的生活步調都要重新調整，而通常需要寄養的都是家庭發生變故或缺乏照顧、管教的孩子，心理和行為難免有些偏差」，中華兒童福利基金會計畫與發展督導何素秋表示，最普遍的是「寄人籬下」的自卑感，或害怕被嫌棄，有些孩子甚至有抗拒、排斥寄養家庭的敵意行為。

在她的經驗中，常見寄養父母滿懷愛心與期望地迎接孩子，沒多久卻抱著挫折與歉意送回。「寄養失敗的個案往往導因於寄養夫婦缺乏技巧與耐心」，何素秋說，這種情況可能造成寄養家庭不敢再接個案，孩子則在輾轉寄養家庭之間，心理可能再度受創。

有緣做兄弟別管來自那個家庭。（黃麗梨）

新兵訓練中心

除了寄養家庭多而集中，失敗個案遠低於其他地區，也是坪林寄養村的一大特色。據台中家扶中心指出，這堨u發生過一件因體罰寄養孩子而被中止寄養家庭資格的案例。

「寄養孩子常因在村媯o現不少遭遇和他類似的同伴，而消除了自卑感，化解掉一些適應上的問題」，宋麗薰表示。

這也是寄養在坪林村的孩子最幸運的地方——心裡自在。居民對他們也習以為常，以平常心待之。此外，寄養家庭間互相鼓勵、支援、傳遞經驗，也使他們更懂得如何照顧這些境遇堪憐孩子。

像最早投入寄養工作的張?泉夫婦就成為「新兵訓練中心」——不僅新加入寄養行列的家庭要到這兒來討教請益；宋麗薰老師更因他夫妻兩人都個性開朗、親和力強，加上經驗豐富，相當懂得突破孩子的「心防」，所以常把「個案」先送到張家，讓孩子了解寄養情況和適應當地環境後，再「分居」出去。

此外，曾經從事幼教工作的孫太太、也是教導兒童的高手。擔任教職的牟先生和趙先生則擅於輔導孩子課業，這幾家於是成了村堛滿u台柱」。

坪林村的寄養兒童都就近安排在坪林國小就讀。（黃麗梨）

支援系統強大

參與寄養工作才一年多的寧太太，就深切體會到這些支援系統的力量。

她接到的第一個個案是雙手被父親用滾水燙傷的女孩。初來時，孩子可能被驚嚇過度，個性相當執拗。「好幾次想放棄算了」，寧太太說，「幸虧有這些前輩導引，才一步一步走過來」，她說。而今，孩子在她悉心照顧下，不但手上的傷口痊愈了，還學會幫她做家事。看到天雨就趕緊給「媽媽」送傘，教寧太太好不窩心。

雖然有如此動人的回饋，但隨著社會、家庭問題日益複雜，家扶中心處理的兒童個案由早期家境貧困或發生意外事故的家庭，近年則轉變成以單親家庭、父母有精神疾病及虐待兒童的個案為主。這使寄養工作益形困難。

「有些被父母虐待的孩子，其實是本身行為頑劣導致，而父母教養方式不當，又更加強孩子的反叛行為，形成惡性循環」，何素秋表示，這時寄養父母的責任不止於照顧孩子的生活，還必須管教和矯正孩子的偏差行為；所以，接到這種個案的寄養父母就得加倍運用技巧和付出心力。

家扶中心的社工員經常前來訪視狀況，和寄養父母討論、溝通（中間為楊志行〈左二〉、宋麗薰〈左三〉老師，兩邊為張泉夫婦）。（黃麗梨）

至少有人在乎過！

「新兵訓練中心」張?泉夫婦前後帶過的五十個寄養兒童中，就從智障兒到被嚴重虐待、傷害和問題兒童都有，「有個孩子聰明到會破解我的保險箱密碼偷錢」，張?泉搖頭苦笑著說。應對之道，就只有「和社工人員多討論以及從經驗中學習。」

他舉例，三年前他家曾接到一個被父母親長年綁在椅子上的孩子，「來的時候三歲了還不會說話，更嚴重的是孩子長期坐在椅子上，不知道、也不敢躺在床上睡覺」，他說。他們只好先讓他坐在地毯上睡，趁他睡著把他的手腿攤直，養成平躺睡覺習慣之後，再漸漸將他移近床鋪，「到孩子肯進房間睡床，過程整整歷經半年時間。」

孫太太目前家中也有兩個孩子讓她十分頭痛，一個是從小隨父親在街頭遊蕩的流浪兒，一個則是出自單親家庭的孩子。由於缺乏管教，在學校打架、偷錢，肇事層出不窮，令黃太太防不勝防。她索性把他們安排在同一個班上，行「連坐法」，兩人互相監視。饒是如此，黃太太還是不時接到學校老師的電話。

「還好孩子的心都相當敏感，體會得出善意的管教與關愛」，她表示，付出了心力，即使不能完全改變孩子，「至少讓他們知道世界上還有人真正關心、在乎過他們。」

美玲三歲到張家寄養，至今將近兩年，越來越活潑開朗。（黃麗梨）

阿姨，我想你！

話說起來雲淡風輕，箇中辛苦也只有熟悉內情的人方能體會。「我剛認識她們時，一個個白白胖胖」，宋麗薰打趣道。

幾年「折磨」下來，大夥全「走了樣」。但是，「一通以前寄養過的孩子『想阿姨』的電話，或孩子親生父母的一句感謝」，趙太太說，「帶孩子的腰痠背疼全消失了！」大家紛紛附和。

曾有人因政府對每位寄養兒童提供經費補助，而以「經營副業」的眼光看待寄養家庭，令他們難以釋懷。因為一個月七千多元的補助（去年五千多元），包括了孩子食、衣、住、行、育、樂所有開支。

「如果我去當保母，收入應該會更好」，張太太不以為然地表示。

台北家扶中心主任郭耀東也為他們叫屈。「社會福利制度好的國家，寄養補助費的確較高。像美國某些州，一個母親只要接受兩名寄養兒童，領到的生活費就夠一家人開銷。但在台灣，他們獲得相對於付出的，只是象徵性的報酬。」

寄養社區化

雖是無心插柳，坪林「兒童寄養村」的成功實例卻漸漸引起社工人員的討論，並將申請經費針對寄養村做專題研究。

「就我所知，國外還沒發現這種社區化的案例」，十二年前專程赴美研習寄養制度的郭耀東分析，國內可能因為住宅集中，鄰里往來密切，互相影響之下而出現這種現象。其他地區如鳳山、中壢、桃園、基隆等地也出現同一條街上，或大廈、公寓內集中了三、四戶寄養家庭。「或許我們可以朝這方面發展」，何素秋也興致勃勃地說。

然而，情況似乎不如她所想的那麼樂觀。

「這是在倒垃圾嘛！」坪林國小一位教師語氣激動地表示，身為坪林村的學區，學齡的寄養兒童都轉到坪林國小就讀了，「現在我們學校智障兒、問題兒的比例大增。」

「這是教育資源分配的問題」，教務主任陳瑤玻說得比較委婉。他指出，雖然坪林國小設有啟智班，可是教師人力有限，無法收留過多的學童，「寄養孩子為什麼不平均分散到各個社區呢？」

是非曲直一時之間難以定論，「等我們請人做專題研究，評估出正、負面影響後再說吧！」家扶中心表示。

各盡一份心

站在兒童福利的觀點，家庭教養早已經過證實比育幼院之類的機關教養更利於兒童的身心發展；再就經濟的觀點來看，「徵募熱心的志願家庭擔任寄養服務，僅須補助部分寄養費用，比興建大型教養機構所需的建築、設備、人事和業務維持等龐大費用，是相當經濟的福利制度，也是必然的發展趨勢」，兒童福利專家藍采風指出。

而保護孩子、讓孩子正常地成長，原就是家庭、學校和社區的功能之一。正如郭耀東所說，這不正是大家為不幸孩子各盡一份心力的時候嗎？

〔圖片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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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情不限於己出，寧太太接受寄養兒童才一年多，已與孩子建立起深厚情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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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中縣太平鄉坪林社區已成兒童寄養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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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太太要求四個寄養孩子各在佛前供一只小小的積福箱，存放零用金，以培養他們的儲蓄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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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緣做兄弟別管來自那個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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坪林村的寄養兒童都就近安排在坪林國小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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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扶中心的社工員經常前來訪視狀況，和寄養父母討論、溝通（中間為楊誌行〈左二〉、宋麗薰〈左三〉老師，兩邊為張?泉夫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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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玲三歲到張家寄養，至今將近兩年，越來越活潑開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