窮海之錯,極陸之毛
東漢時《說文解字》提到的魚有七十多種,中國人吃魚、給魚分類都越講究。但老祖先窮海之錯,極陸之毛,自然不只專長吃魚。先秦時,龜鱉蚌蛤螺都已上了國宴。
隋朝開大運河,南北文化、經濟交流更頻繁,兩湖地區與江南、嶺南水網地帶更提供了各式水產。
隨著養殖業一日千里,隋朝時蘇州已出現人工孵化太湖白魚子,唐代從事苗種生產的魚戶便應運而生。宋代福建平潭的紫菜也被納入貢品,詩人梅堯臣一首詩寫當時漁民沿海圍竹養蠔,隨著海水鹽分沖激掏洗,小牡蠣也日漸增長。到清初,廣東沿海養牡蠣面積可以達兩、三百頃。
已故的美食家唐魯孫,曾說靠海的浙江寧波人吃蠣黃(生蠔的一種),是將肉厚甘甜的蠣黃由殼中挖出,整盤整盤的生吃。
飲食習慣其實受生活周遭資源的影響,沿海漁民吃海鮮常是物盡其用與不得不然。今天台北高級餐廳供應「空運來台」的生蠔,價格昂貴,消費者只能一個個數著吃,自然無法像寧波「海口」人吃的大呼過癮。
秋風響,蟹腳癢,中國人吃蟹的文字記載有三千年,但吃的大多是淡水蟹。鄱陽湖、洞庭湖、太湖由西而東,吞吐長江流域水量,也涵養出中國的吃蟹文化。唐朝出現第一本關於蟹的專著,稱螃蟹為「含黃伯」,當時就有人說過:含黃伯味美天下第一。
淡水蟹又分河蟹與湖蟹,清朝李斗說河蟹大而味淡,故品蟹以湖蟹為勝。元末兵亂,當時四大畫家之一的倪瓚,扁舟簑笠,往來湖泖之間,他寫《雲林堂飲食制度集》,著錄菜點不多,卻因家在太湖畔,都是今天台灣食客最愛的「海鮮」:魚、蝦、蟹、田螺、蚶子、蛤蜊、江瑤。
倪瓚以生薑、紫蘇、桂皮、鹽與蟹同煮,並強調蟹要現煮現吃,一個人份,每次煮兩隻,想吃再煮。中國歷代吃蟹花樣繁多,除倪瓚如此清淡的吃法,從蒸蟹、炒蟹、炸蟹、醉蟹、嗆蟹、醬蟹、糟蟹,應有盡有。
酒未滌腥還用菊!
清初大文豪曹雪芹在《紅樓夢》書中透過林黛玉描述蟹螯肉嫩豐滿就像白玉,飽鼓鼓的蟹殼裡一塊塊蟹黃香味撲鼻。賈寶玉也說「臍間積冷饞忘忌,指上沾腥洗尚香」,手指上洗不掉的螃蟹腥味,竟然聞起來都香。
講究新鮮的水產,往往也最容易走味變腥,鮮與腥也就往往一線之隔,對大閘蟹的「皮裡春秋」,薛寶釵就另有看法:酒未滌腥還用菊,性防積冷定須薑。蟹肚子裡盡是些黑黑黃黃的廢物,發出陣陣酒也去不掉的腥味,還得喝菊茶去味,為防蟹過於生涼傷身,吃蟹還必須多加些薑。寶姊姊道出吃蟹的忌諱,應了中國「美食不可多得」的名言。
漁類博士莊健隆考據,曹雪芹只住過北京與南京,因此吃的也是淡水蟹。經過經典名著《紅樓夢》幾百年來的廣告,今天華人仍熱中吃江蘇陽澄湖產的大閘蟹,逯耀東回憶抗戰時看過電影《一江春水向東流》,其中有句詞說:大閘蟹坐飛機凌空八隻腳。說是當時江蘇已淪陷,大閘蟹就經香港坐飛機運到陪都重慶去。國難當頭,敵機亂烘烘的炸,人們卻難捨千年來的這一味湖鮮。
古代河川、湖泊並未優氧化,又無外來魚種吳郭魚搶佔地盤,湖寬如洋面,江廣不見對岸,打撈上岸的水物,正如今天台灣的高山溪魚、溪蝦,在老饕眼裡,鮮美自是不輸海產。台灣海產店裡,河鮮混充海鮮,人人也照樣吃的眉開眼笑,有人還為湖鮮大閘蟹直接殺到香港飽餐一頓,甚至搞個貿易公司進口,一時之間,大閘蟹成了台灣上流社會人士的深秋話題。
上「東京」吃海鮮
除了生蠔、湖蟹長久來為人類焚膏繼晷,宋代網具大有進展,浙江除出現捕撈大黃魚的大莆網,也出現專捕馬鮫魚的刺網。當銀膚燕尾的馬鮫魚隨潮而出,漁民用「帘」取之,這帘廣袤數十尋,兩艘船兩頭張網,縋以鐵,下垂水底。長帶形的刺網鋪設在魚類通道上,刺掛纏絡的魚多不勝數,「至今福建漁民仍稱刺網為帘,」大陸出版的《中國漁業史》記載。
漁具進步,海物更豐。山東外海的對蝦據說油脂豐富、肉質細嫩,蝦黃充足,鮮美勝過蟹黃。孔子家傳的「孔府家菜」,其中一道「御帶蝦仁」用的不知是否就是山東外海的對蝦?
兩宋時代街頭上出現魚行,繼承周朝以來的方法,利用天然冰塊養著「冰鮮」。魚行將遠道運來的凍魚頭、凍鱭魚、凍石首,裝在抱桶裡,以柳葉覆蓋、清水浸泡,循街出賣。
北宋汴京城裡餐廳林立,飲食業也更加「商品化」,因為「南人不服北食」出現的南食店,做出許多鮮魚佳餚。有將活鱘魚唇割下製作的「魚魂」,以河豚腹內腴白調理的「西施乳」,錢塘門外宋五嫂以菰為羹,以鯉鯽為膾的「金羹玉膾」。此時廚人將魚以乾燒、糖醋、頭尾湯三吃上桌,開始了一魚數吃的傳統,至今不衰。
螃蟹不敵蛤蜊?
從春秋戰國到隋唐,中國飲食已有南北口味的大體區分。宋代各大城市除了素菜與清真菜,川、魯、蘇、粵四大菜飯館也粗具規模。
《中國飲食文化》作者林乃燊在書中指出,四大菜系除川系缺乏海產,蘇系地處長江下游,面臨東海,養殖業與海洋撈捕業發達,河鮮菜也調理得特別突出;粵系面臨南海,山珍海味豐富;魯系有黃河中下游物產,與東北地區源源供應松花江白魚、蟹腿、蛤蜊,與渤海灣、海參崴一帶的帶刺海參,「後援」豐富。
事實上,歷代各省廚師往來交流,翻新花樣,就連被視為缺乏海產的四川菜也受江浙菜影響,出現干燒魚翅、家常海參。
清朝後北京菜以魯菜為基礎,江蘇太倉縣人吳偉業到北京作官,吃不到江南美味,就以自己嗜食的蛤蜊為題,大發牢騷,「強飯無良法,全憑適口湯」,說自己只有鮮美的蛤蜊湯下飯,才有好食慾。但是「水斷車螯味,廚空牡蠣房」,如今到了北京,別說弄不到蛤蜊作下酒菜,也好久未嚐到車螯,更別提老家的牡蠣了。
其實,北京雖位居內陸,作為八百年帝王之都,到清朝已山珍海味無所不有,吳偉業若肯換換口味,北京雖無「現撈」牡蠣、蛤蜊,美食家唐魯孫談吃,曾提到北京前門外有魚蝦牙行,專門提供肉滿膏腴的新鮮螃蟹,乾隆皇帝為吃這味蟹還曾微服出行。
借錢吃海鮮
中國水鮮文化至此難絕,清朝袁枚寫《隨園食單》,就說海鮮「今世俗尚之」,他寫食譜也不得不跟著時代潮流起舞,寫了「海鮮單」。
但水產重在吃原味,吃法再多,都為了使之更鮮美。時下老饕吃海鮮的口訣:生吃最可口,其次燒烤、最下煮湯。老祖先自然也深諳箇中之妙。江浙吃嗆蝦,酒醺後蓋起來,吃時掀蓋抓蝦入口,還活蹦亂跳著。
台灣也流行吃活跳蝦,材料來源、種類或許與古人不同,吃法卻千年不變。台灣煮魚湯只用少量薑絲料理,唐朝人喝的魚湯裡也只有生薑與蘿蔔調味。夜市、小吃攤將海鮮以滾水燙過或烤熟、蒸熟,另以小碟裝醬油、蒜泥、醋等佐料蘸著吃,看來也只是重複宋人吃泥鰍:以鐵架置炭火上,泥鰍微火烤熟,沾蒜、醋食用。
清朝尤悼曾寫詩留下記錄,說蘇州葑溪門外二十四座冰廠是為海產保鮮興辦的,「年年特為海鮮置」。清朝沿海一代食用冰鮮黃魚成為時尚,每年夏天,魚販駕巨舟,群百呼噪,網取黃魚,然後在蘇州冰廠市冰以待。
康熙吳縣人沈朝初回憶家鄉,「蘇州好,夏日食冰鮮,石首帶黃荷葉裹,鰣魚似雪柳條穿,到處接鮮船。」小船插上三角紅旗,鳴鑼集市,曰「販冰鮮」。還有人不惜重價,為嚐時新,借錢買黃魚,如此「血拚」海鮮,顯然比之台灣有人季節一到就飛往香港吃大閘蟹更瘋狂。
反其道而鮮
宋代海上貿易往來的國家已有二十多個,藉著海舶貿易之利,干貝、鮑魚、淡菜等乾貨也頻上餐桌。若以鮮味評價水產,不必然得生鮮活脫,許多水鮮因無法久藏必須醃製、乾燻,竟反其道而鮮,勝過鮮時原味。
鮑魚、海參、魚翅更成為至今不衰的高檔「海鮮」。袁枚的「海鮮單」上,說海參「明日請客,得先一日要煨才爛」,魚翅則要煮兩日才能摧剛為柔,鮑魚更折騰,「性堅,終不能齒決,火煨三日,才拆得碎。」
有人認為這已不叫吃海鮮,好美食的企業家邱永漢卻說,鮑魚其實吃天然曬乾的好吃,「因為經過太陽曝曬,其中的纖維糖會滲出,吃起來別有一番風味。」
鮑魚殼在漢代就作為中藥,稱為石決明,西漢《鹽鐵論》列舉西安食肆二十款時尚之食,也出現鮑魚膾炙的清湯鮑脯、白灼鮑魚片。但中國除大連附近產盤鮑,鮑魚產量其實有限。
鮑魚在中國成為社會地位的象徵,與國際貨源進入有關。特別清末華人大舉移民到美國加州築鐵路、開金礦;加州海岸的鮑魚既大又多,有生意眼光的唐人,就伺機轉行,到海邊採鮑魚,運回唐山出售,加州鮑魚業也在十九世紀中葉萌芽。
今天台灣、香港、新加坡、大陸各地華人不惜高價進口鮑魚、海參,但鮑魚、海參採集過度,數量銳減,華人也被質疑:海裡游的從棘皮動物海參到腔腸動物水母,無一不吃。
西班牙也有人吃海參,但中國人因食療同源的觀念,神農嚐百草,千奇百怪的動植物都進了食物榜單。加上民間吃形補形與物以稀為貴的心理,魚翅、鮑魚、大閘蟹、龍蝦,不分乾貨、活鮮,每每掀起一股吃的風潮。
魚是家鄉的鮮
對許多人,海鮮鮮不鮮,其實不在鮑參翅肚,活跳生猛,更重要的是夾著兒時記憶、思鄉情懷。
看到台灣魚汛,漁船紛紛滿載而歸,唐魯孫先生憶起山東青島的帶魚汛,大批的帶魚群頃刻讓海面銀鱗沃雪,碧海翻光。漁民就以魚當飯,比吃火燒槓子頭更增加體力,市集廟會到處有人捧著大籠屜,在人群裡穿梭叫賣蒸帶魚,一掀蓋香聞十里,每塊四吋多長的帶魚段,熱氣騰騰滑嫩凝霜。清末山東日照人柯劭忞入京供職,只要有鄉人從山東攜帶家鄉味入京,此時雖有盛筵相招,柯太史寧願在家中大快朵頤蒸帶魚。
明代孫文恪的「鯔魚」詩就與張翰的鱸魚膾大唱反調:思歸夜夜夢鄉君,何事南宮尚曳裙,家在越州東近海,鯔魚味美勝鱸魚。
到底什麼是「生鮮」?什麼是「腥臊」?內陸人嫌海貨腥,沿海人士卻怎麼也吃不慣河魚的土味。蘇東坡好吃時鮮,在海南島,他卻對著今天港、台人士趨之若鶩的海鮮說:「病怯腥鹹不買魚」。許多大陸內地人士來到台灣五十年,對著只加幾段薑絲的魚湯,還是搖頭喊腥!
顯然滿桌龍蝦、螃蟹、沙西米不一定就是「鮮」。台灣出海口貝類靠浮蝣生物、有機物質過活,如今從河口海灘打撈起來,體內累積了重金屬,斧足、閉殼肌等邊緣肉塊還可一嚼,中間內臟部位中看不中吃,「再好的海鮮也無法入口,」專寫台灣海鮮的民生報記者林明峪感嘆現代人吃得也太辛苦。
怎樣才叫「鮮」?海鮮文化,既是文化,當然不只是生吞活剝,否則原始人不是吃的最鮮?
元豐三年,蘇東坡策馬到黃州途中,俯瞰浩浩江水,仰視群山上的竹林,「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他老兄已算計著將來的口食。
蘇先生在黃州,與幾位好友侶魚蝦、友麋鹿,河裡撈起巨口細鱗的鱖魚,巧手慧心的蘇太太提供陳年老酒。大概只有此時的蘇東坡可以「俗又有力」的說:這樣才夠「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