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靈堂上密密張掛、其下署名者不乏中央部會首長，和各級民意代表的輓聯看來，當年隨國民政府來台的張先生喪禮算是「備極哀榮」了。

與眾多輓聯不成比例的是，前往靈前弔祭捻香的人，相對顯得格外稀落，公祭不過十分鐘就打發了。

對照起來，生前甚為熱中選舉活動的李先生，他的喪禮則可謂「人氣十足」。

靈堂埵P樣鮮花輓聯；公祭典禮逢上選舉期間，於是除了至親好友，選戰堬{任的、候選的、將來想選的，識與不識，一律熱情參與、行禮如儀。低頭交語中，依稀還可聽到興致高昂的選情分析、股市走向。

不論場面寂寥亦或熙壤，高掛禮堂正中的遺照，此時顯得格外遺世而獨立；他們好像都只是配角而已……。

民間相信人在生時可以自由出入家門，死後則要法師引領出門，歸回極樂。（卜華志）

到底誰是主角？

喪禮是人生最後一件大事，殯儀中死者當然應該是「主角」，但是當事者對喪禮的形式卻無法堅持。儘管可以事先交代，但子孫賢愚不肖、各有心意，辦得不合意，顯然也無法抗議。現代社會複雜的人際組合、商業形態，也使得許多亡者在自己的葬禮中，似乎連客人的身分都稱不上。

冷眼旁觀的公祭過後，有的孝子賢孫有心熱鬧一番，於是請來大批人馬送行。車隊綿延數十里，沿路因交通被阻而不耐的人、車，不免憤而遷怒死者；再看到呼天搶地、震耳欲聾的「孝女思親」、「牽亡」等陣頭，以及口中喃喃哀歌，身上卻涼快不已的花車女郎……；若死者有靈，真要氣得魂歸離恨天了。

談到現代喪禮的荒腔走板，對傳統禮俗有相當研究的工業技術學院教授徐福全，不禁喟嘆：死生原是人生大事，也是重要的社會教育，只是變遷下的現代生活裡，要由誰來教這些禮節呢？

以往在農業社會，大家族制度下的喪禮多由族中長者主持，他們一生經歷喪禮不下百次，熟悉儀節；而傳統的家族喪祭儀式，融合中國人慎終追遠的孝親思想，就是一場生活教育。

現代小家庭裡，能夠指導喪禮的長者少了；工商社會的人們忙於「生」計，也不再有時間、知識料理喪事。喪禮於是被納入分工體系裡，葬儀社取代家族長者，成為新的喪禮指導者。在商業行為的籠罩下，形式與實質的關係就更加模糊了。

紮飛機華廈、奏哀樂往生，都是親人的一番心意。（卜華志）

原是生活教育

徐教授指出，盡哀、報恩、有節、教孝，原是喪禮的主要精神。

論語子張篇中提到，「喪致乎哀而止」。「哀」是「喪」的本義，古時候家中有喪，全家籠罩在悲傷中，因此食不知味，子孫不吃精美的食物，以示懷念先人；衣著上也要和一般人有分別，必須披麻戴孝表達哀思；在住的方面，古禮有為父母在墓旁結草廬守喪三年的做法；行則不宜妄動，依禮戴孝的人是不可以隨便到別人家走動串門子的。

反觀現代社會的喪禮，往往出殯完畢，喪家、來賓便大擺宴席以慰生者辛勞，宴席花費與婚禮不相上下。以往台灣民間禮俗中喪禮只能吃「三角肉」（隨意切割的肉塊，為裹腹之用，不在意精美）的舊俗，已經很難看到了。

在傳統喪事中，「報恩」禮儀表現最完整的是「捧飯」習俗。依禮家中有人過世，家人必須易換喪服，謂之「成服」，翌日起，兒女依舊要在死者靈前晨昏定省。早上先捧水到靈前，請死去的父母洗臉，之後奉上飯菜，請父母用膳；晚上則先奉飯食，再送水，請父母淨身就寢。「捧飯」充分發揮孔子「事死如事生」的孝道精神，最為人稱頌。

不過在現實生活中，「捧飯」的形式雖存，變貌卻令人不忍卒睹。由於現在停屍的處所多在殯儀館內，子孫很難早晚定省親人亡者，因此殯儀館停棺室外往往幾十個靈位，孝飯都由館方供應，統一價格一餐廿元；早晚食時，工作人員一碗一碗地送飯，倒有些像施粥。

親長過世，家人不免悲傷，葬儀中的許多儀節，其實正是扶持生者度過這個艱難的時刻。所謂「養生送死有節」，就是勸人儀式不要過度——包括哀傷在內。

抬著先人靈魂暫棲的魂轎，陪先人走過最後一段人生之路。（卜華志）

養生送死有節

在儀式的設計上，有關殯葬時日古禮有：「天子七日而殯，七月而葬。諸侯五日而殯，五月而葬。大夫士庶人三日而殯，三月而葬」的說法。停棺家中，就是希望人們調整自己情緒，讓生者懷念死者時，可有精神憑藉，等情緒安穩再行下葬；再者像七七四十九天的「做七」，也是和「殯」有相同的作用。

至於葬禮中的「教孝」精神，以「捧飯」為例，除了兒女做外，通常也會由孫子輩來做，在過程中，藉以學習慎終追遠的內涵；另外在葬禮過程中，道士做法誦經，也一定會唱誦「廿四孝故事」，這都有明顯的教孝意義。

喪葬禮俗隨著時代在演變，有許多當然不再合適現代社會，比如說守喪三年之制，或是停殯數月的規定，根本不能在炎熱又忙碌的台灣社會埵s在。可惜的是，喪禮中原可保存的心意，卻在富裕的社會中反而容易為物質面遮蔽了。

「捧飯」習俗原為表現「事死如事生」的孝思，但殯儀館裏僅存形式的統一供應，竟讓人有「施粥」的味道了。（卜華志）

為活人爭面子，向死者表歉意

台北市葬儀公會總幹事甘文若就說，現代人最怕處理親人身後事時被指為不孝。因此表現大多竭盡所能，一切以「隆重」為要。

於是我們看到幾年前，有位家住台北市仁愛路名人巷的顯要在辦理母親喪事時，在巷媟f起長達五、六十公尺長的棚子；佔用了大部分的巷道，甚至還動用警察站崗。出殯時，更動用了卅六部進口黑色大轎車以為行列前導，排場備極奢華。

兩、三星期後，一位住在松山的某黑道大亨母親亦身故，由於有前述典範，他也起而效尤，但限於權勢，只能調到廿四輛黑色大計程車。雖然略有遜色，但從車牌看來，這些車輛有從基隆來的，也有遠從高雄北上的，足可彰顯其人際關係的通達了。

喪葬禮俗庸俗化的邏輯並不難推演：大家都這麼做——我也要這麼做；如果我不知道怎麼做，就只好有樣學樣或找葬儀社經手了。而在這種邏輯關係的背後，包含的心態無非是炫耀及懺悔。炫耀是活人之間的面子之爭，懺悔則隱含因社會變遷所產生對親人的歉意。

「工商社會大家忙著賺錢，所以沒有時間盡孝道，因此人們多少有利用好好為死者辦場隆重的喪禮以為補償的心理」，敦煌藝術生活化推廣中心負責人賴祥興說。

他指出，現代人寧可多花錢，抱著「多做不錯」的心理辦喪事，反正一家人平均二、三十年才會遇到家中舉喪，多用些錢，也就算了。

這樣的排場，比起人間盛宴，還勝上一籌吧！（卜華志）

最愛看葬禮？

可惜現代人金錢有餘，知識卻不足。例如出殯行列中經常出現的陣頭，耗費不貲，但考究起源，有些根本與喪葬儀式無關，只是商人「促銷」的荒謬結果。

像「牽亡陣」，原係台南地區於寺廟吉事時表演之歌謠演唱，內容為說明牽亡之難以憑信，勸人莫信巫姨作牽亡巫術。大約四十年前，有台南地區老人喜其熱鬧，叮囑子女於其百年後，請來牽亡，而後歌詞內容再演變為遊地獄、勸人行善等等。

「五子哭墓」則源始於民國五十三年的丹鳳歌仔戲團。原來當時電視開播，歌仔戲團生意清淡，乃於出殯時表演古時某員外五個兒子常至亡母墓前悲哭受後母虐待的故事。沒想到如今竟成喪家出殯時最受歡迎的陣頭之一。

也有些人嫌常見的新意不足，而擅自加入龍陣、獅陣，甚至為中國佛教會大肆抨擊的「三藏取經」也不在少數，造成出殯行列像極節慶，卻又佐以哀樂的怪模樣。而現代豪華大轎車參雜在不古不今的花車陣中，間或有馬匹也出現隊伍裡，難怪有人特別愛看出殯，因為：「熱鬧有趣」！

「一般人有樣學樣，有錢人的花樣就更多了」，一位葬儀界業者指出。

民國六十四年，蔣中正總統過世，國殤中首創由新鮮菊花舖綴而成的靈車，之後民間群起仿效，同式靈車蔚為風尚。

宗教的引領，渡亡者走向永生，也為生者撫平悲傷。（卜華志）

濫竽充數的形式主義

「現在這樣的靈車已經不夠氣派了」，徐福全說，仿造美國國慶花車遊行形式的靈車，逐漸為有財力的喪家所愛用。

現代喪禮形式儘管表現得浮華誇張，卻也正顯露出形式背後實質的貧乏。

就拿「最能帶動熱鬧氣氛」的送葬樂隊來說好了，據了解，許多樂隊真正會吹奏樂器者，往往不到一半，另一半只是充充場面而已。至於樂師們口嚼檳榔、衣衫不整，卻也顧不了許多了。

一位紮了近廿年靈厝的許師父說，對相信有死後世界的人，糊靈厝代表了一分對先人的心意，但是現在有些喪家的態度卻多半只要「有模有樣」即可，於是「粗製濫造」的紙紮華廈應運而生。

「金童、玉女的臉用塑膠大量生產；靈厝竹架用機器剖好，粗細不一；糊紙則用劣質的粗紙」，許師父憤憤於生者的虛應故事，至於亡者在陰間住的劣質靈厝究竟會不會漏水、崩塌，那就實在是陰陽兩隔、愛莫能助了。

三藏法師是為一代高僧，還好他修為深厚，圓寂後必已不嗔不怒，否則後人老扮他來帶領喪葬隊伍，一定會讓他無奈不已。（卜華志）

寧信其有，花錢隨俗

其實時代的禮俗最能反應時代的面貌。儘管許多人對於現時喪葬形式與內容多所指責，但是旁觀者清，這「許多人」在面臨親人身後事時，多半也抵擋不住葬儀社的強力促銷，只有「花錢隨俗」了。

其次就是「寧信其有」的心態，是很難用外力去改變的。從這角度出發來看台灣現行許多喪葬禮俗，不管是花車、陣頭，甚至是脫衣舞都反映了不同的心態和需求。只是在形式的呈現上，不可諱言的，已令大多數人起反感。它的問題究竟何在呢？

「反教育！」徐福全指出，合宜的喪葬禮俗應該有相當的教育意義，給下一代慎終追遠的孝道思想。而喪禮若在不必要的地方過度豪奢，或在必要的地方因陋就簡，對下一代是極壞的反教育方式。「想想喪禮上出現脫衣舞，孩子們看了會有什麼想法？」他質問道。

電子花車經常出現在台灣鄉間的喪葬行伍中，車上還有女郎大跳豔舞助陣。（張良綱攝）（張良綱攝）

如何改革喪葬文化

儘管中國人強調慎終追遠，但當喪葬禮俗已經不合時宜，甚至妨礙了活人的生活時，改革的呼聲便不時而起。

有人企圖以立法、甚至改變殯儀館建築的「外力」，來影響「內容」。台北市政府殯葬處處長耀星輝舉日本為例：日本立法規定除天皇外，人民若死亡一律於三天內火化，解決了許多有關衛生、土地、經濟的問題。此外，他認為如果由現代化大樓取代宮殿式建築的殯儀館，可能會使大排場的陣頭不易發揮。

也有人認為應該由「內在」的宗教信仰著手，因為殯葬禮俗多與宗教思想有關，如此才是正本清源的辦法。

位於福隆靈鷲山的無生道場，就有一群年輕的法師有心於喪葬儀式的改革。了意法師指出，他們想設計一套合宜的喪禮儀軌，形式儘量簡單、莊嚴，最重要的是要讓人能夠了解形式的意義，「例如我們可能把經文改成白話誦讀，讓人們都能真正參與儀式，並從中找到意義」，她說只要是合於經典的記載，形式都是可以嘗試的。

對改革喪葬文化有興趣的，還有部分企業界人士，看上這是個有利可圖的市場，他們以龐大資金投入殯葬事業，以公園化墓地和金碧輝煌的納骨塔吸引「消費者」，多少減少了人們對死亡恐懼的刻板印象。國內一家以經營現代化墓園起家大企業的總經理蔡宏明說：「如果墓園經營者能規定陣頭、樂隊這種送葬行伍只能送到山下，絕不能到墓園堥荂A久而久之，來這兒的人就不會用這些東西了。」

另一位業者郭仁鴻說得更豪氣：「我們正要重新整理喪葬禮俗、規劃出一套新儀式。」他們新規劃的祭典儀式中，包括專家設計的音樂、舞蹈。

祥龍獻瑞，迎神賽會？不，這是送葬隊伍。（卜華志）

活人才能決定一切

平心而論，要真的改變人們對喪葬禮儀既有的做法，絕非易事，更非「業者」可以左右。

傳統民間喪葬禮俗模式中，從臨終開始，到六年之後拾骨遷葬，中間的主要儀式就有卅餘項左右之多，這還不包括其他準備事項的枝節在內，要求革新，實在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有人認為理想中的喪葬模式應是人死後便將遺體捐做醫學解剖，或將可用器官捐為移植之用，然後送殯儀館入殮、追悼、火化，最後骨灰安置靈塔。這樣的喪葬模式當然有人採用，不過可以想像的，絕大多數人是不會願意接受的。

一位葬儀社業者指出，民俗最難改變。像中國人傳統相信土葬，在大陸，中共為土地有效利用，規定人們一定要火葬，偷偷土葬的都要罰錢。但是在鄉下，人們還是盛行土葬，大部分地方政府只有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文化大革命時傳統喪禮被嚴格禁止，八○年代禁令才開放，所有舊俗還不是全又回來了，一點也沒被革掉，要改——說得容易！」他說。

不論樂觀還是悲觀，殯葬文化是值得忙碌營生的現代人好好想想了。在殯儀館裏工作了卅年的雷啟忠幽默地表示：「來這兒的死人都沒意見，有意見的都是外邊的活人。」看來，活人如何定義「好死」，可能才是一切問題的癥結所在。

〔圖片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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輓聯滿堂、弔客盈門，是不是就表示亡者身後「備極哀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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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間相信人在生時可以自由出入家門，死後則要法師引領出門，歸回極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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紮飛機華廈、奏哀樂往生，都是親人的一番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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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著先人靈魂暫棲的魂轎，陪先人走過最後一段人生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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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捧飯」習俗原為表現「事死如事生」的孝思，但殯儀館媔存形式的統一供應，竟讓人有「施粥」的味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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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排場，比起人間盛宴，還勝上一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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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教的引領，渡亡者走向永生，也為生者撫平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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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藏法師是為一代高僧，還好他修為深厚，圓寂後必已不嗔不怒，否則後人老扮他來帶領喪葬隊伍，一定會讓他無奈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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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子花車經常出現在台灣鄉間的喪葬行伍中，車上還有女郎大跳豔舞助陣。（張良綱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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祥龍獻瑞，迎神賽會？不，這是送葬隊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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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殤時使用的鮮花靈車如今也頗為民間愛用。圖為故總統經國先生的出殯隊伍。（中國國民黨黨史會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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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殯後，送行的親友將隨身配掛的紅絲帶繫留在靈骨塔外大樹上，讓一切哀痛隨風而去。

國殤時使用的鮮花靈車如今也頗為民間愛用。圖為故總統經國先生的出殯隊伍。（中國國民黨黨史會提供）。（卜華志）

出殯後，送行的親友將隨身配掛的紅絲帶繫留在靈骨塔外大樹上，讓一切哀痛隨風而去。（卜華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