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下子,閩南語歌手蔡振南成了媒體英雄。在台灣藝文界,成了人人談論的話題。
謎底揭曉,原來那個在電影《多桑》中爽快大方、有情有義的男主角,現實人生裡曾坐擁華廈、出入名車,之後卻一蹶不振,成為不能自拔的吸毒大哥。
然而好漢一條,哪裡跌倒,哪裡爬。「拚落去」,「多桑」又站起來了,他成功地戒了毒、拍完電影,得到希臘鐵薩隆尼影帝的頭銜,出了他個人第一張專輯唱片。
然後,收拾包袱,「多桑」又要走了,不是走唱江湖,卻是去獄中服刑,帶著「像出家人一樣,平淡無味的心情」……。
唱片公司、電台為蔡振南的即將「離開」辦了「惜別演唱會」,場面感人。媽媽們勸他,要「作一個勇敢的男兒」;好友們說,「用情義來綁住你,你逃不掉的」;還有更多人要他「別憂愁、莫煩惱,此去早去早回,為大家珍惜自己,多帶些作品回來」。
「旅途」之前,大家請他唱「流浪之歌」、跟他合唱「望郎早歸」,他則最愛唱表達他此時心境的「生命的太陽」、「心事誰人知」等歌。
「心事若無講出來,有誰人會知?有時真想要訴出,滿腹的悲哀。踏入kl界(混江湖、學作流氓),是阮不應該,如今想反悔,誰人肯諒解?心愛你若有了解,請你得忍耐,男性不是沒目屎(眼淚),只是不敢流出來。」
「心事誰人知」正是蔡振南的成名作。民國七十一年間,這首歌曾流行台灣的大街小巷,人人傳唱。「大家把它當作『國歌』唱,覺得這首歌無論曲調或歌詞,都觸到心中的某些感覺」,愛開玩笑的《多桑》導演吳念真說,例如他的圈子就把歌詞改成「走入『電影界』,是阮不應該」,他說,唱得十分暢快。

(林盟山)
一句歌詞想了八個月
「心事誰人知」是原居於台中鄉下經營帽子工廠的蔡振南,第一次被社會發現,「讓大家感覺他這人似乎有些什麼的開始」,中央研究院研究員、也是蔡振南嬸嬸的胡台麗說。而在蔡振南作這首歌的時候,並未預期歌曲會如此風行。
蔡振南表示,這首歌寫的是他的一個朋友,因混流氓被關入監牢,為申請出獄探看祖母生病未果而越獄,卻被發現,刑罰從五年判成十二年。十幾年下來,「原來『古意』的朋友腦筋已經PA-DAI了(腦筋不靈光)」,蔡振南為這位朋友感到難過,因而寫歌。
「這首歌寫了很久」,蔡振南說,為了加不加「走入kl界」的「kl」兩字,他想了八個月。「若加,變成了兄弟(流氓、黑道人士)歌,不加,味道又出不來」,他說。最後,他決定加,因為想到這位朋友會有如此命運,是因為太不自量力。「不是兄弟的材料,還混!」。
「心事誰人知」使蔡振南一舉成名,但是在吳念真導演所拍的《多桑》電影原聲帶發行之前,大家並不知道蔡振南不僅會寫歌,還這麼會唱歌。

(林盟山)
男人的情義
其實,早在民國七十五年,「雲門舞集」復出時第一齣舞碼「我的鄉愁,我的歌」所用的配樂中,其中的「心事誰人知」、「不應該」、「一隻小鳥哮啾啾」等歌的原唱者,就是蔡振南。
「從他的歌聲裡,可以感到這個人的苦悶、滄桑,又有些濫情」,民族音樂工作者林谷芳認為,比起時下流行歌手,蔡振南的音色很特殊,沒有學院、俗豔的美,卻有一份真。尤其他唱的「心事誰人知」,那種句與句之間頓挫,不按譜、有感而發的吟詠風格,令人聽覺一新。「他的歌聲樸質、厚實,一洗市井歌聲的流俗與刻板」,「雲門舞集」的介紹文中,也如此推崇他。
「心事」之後,蔡振南又做了「不應該」、「飄迫kl人」等歌,在市場均引起很大迴響,許多人紛紛效法蔡振南風格,閩南語歌壇自此一片「kl風」。一些台灣民歌的研究者認為,閩南語歌樂自此淪落了,「不是混兄弟,就是墜入風塵」,音樂工作者簡上仁認為,回不到往日如「白牡丹」、「阮若打開心裡的門窗」等時期的雅歌境界。
這樣的批評見仁見智,但換個角度來看,也由此可知蔡振南的歌曲在某些階層的感染力。他的好友吳念真就認為,「起自於民間,跟大眾的氣息相通」的蔡振南,當然有他的魅力。
聽蔡振南的歌曲,特別是經過他親自詮釋的歌,聽者很容易就能感到那種在底層社會攀爬的心情。蔡振南其實都在講他自己,語氣悲鳴地訴說己身的生命困頓,曲調和歌詞幾乎全在表達男性的情感世界。

1. 點根煙,讓自己更放鬆,也更投入。 2. 民國七十一年間,蔡振南在台中開唱片公司,出資發行卡帶,成名曲「心事誰人知」問世。(胡台麗提供) 3. 二十幾歲的蔡振南,騎著鐵馬到戶外遊逛。(胡台麗提供)(胡台麗提供)
「阿南」傳奇
他出身於嘉義新港埤頭村的農家,母親長年罹病,八歲就要幫忙在田裡幹活。因為年紀輕、個頭太小,害得叔叔路過時,還覺得奇怪:怎麼只看到稻草搖擺,沒見著人影。為了家中八個孩子的生計,他父親利用白天到各處收壞銅舊鐵、晚上耕作。阿南說:「長這麼大,聽說過晚上耕田的人,只有我父親」。
十六歲那年,他母親因不堪病苦自殺了。在外工作的阿南向老闆、同事借錢,仍不夠返鄉路費,用僅有的盤纏,他在離家最近的火車站下車,在嘉南平原的月光下走了十二個小時,終於抵達家門,但等不及他回來的母親,已經嚥了氣。
這些經歷一點也不浪漫,艱苦的青少年歲月,對阿南日後的憂鬱性格,產生很大的影響。
「我十三歲小學畢業就出社會了」,阿南說,從十三歲到十六歲,「士農工商各種行業」全都經歷,換工作的理由是因為「每到一個地方,我就會問自己,這個工作我有沒有興趣,以後我可不可能自己闖出一番事業?」因此十三歲到二十歲,他到處游離,從沒領過固定薪水。
十六歲那年,他聽到隔壁工廠有吉他聲,腦筋轟然一響,「莫非這就是我想要的東西」,他省吃儉用地去買了一把一百五十元的吉他,無師自通地學了起來。
十八歲,他乾脆進了歌舞團,跟著「跑碼頭」。這段日子一個月薪水只有十元,只夠買一包長壽菸,但卻是蔡振南年少時期的「生命高潮」。歌舞團裡他接觸到台灣底層社會的形形色色,角頭兄弟、風塵女郎,天真女孩與保鏢、警察與流氓,日後全成了他的創作來源。

1. 惜別之前,侯孝賢導演為阿南跨刀合唱。 2. 吳念真是蔡振南的知己,也是他生命的貴人。(蔡正泰攝、長澍視聽提供) 3. 《多桑》劇照。(蔡正泰攝、長樹視聽提供)(蔡正泰攝、長樹視聽提供)
男兒悲歌
阿南在廿八歲那年作了「心事誰人知」一歌,捧紅了歌星沈文程,也創下了閩南語唱片一百萬張的驚人銷售紀錄,這數字還不包括盜版。
全盛時期的蔡振南至少有十棟透天厝,出入賓士車,還買地蓋別墅,身邊圍繞著各處慕名而來的學生。為招待朋友、學生們,他在住家旁蓋一棟五層透天厝,供人免費吃住。當時他覺得自己的朋友真多,「每天送往迎來的,根本無心創作。」
跨在雲端的機會哪會長久?「很快的,名利的陷阱越陷越深,有點錢的男人尤其躲不過酒色財氣的誘惑。幾年後,阿南的帽子工廠轉讓他人、妻子離去、旗下歌手沈文程跳槽,當初環繞他的朋友一個個都不見了」,深知他經歷的胡台麗說。
現實人生與創作生涯,阿南都出現人生的低潮。特別是他相戀多時的女友與他分手,使阿南完全崩潰,自此開始吸毒,走向他自稱的「計畫性的毀滅」。但也在這時候,侯孝賢與吳念真,這兩位不同於他以往朋友的「文化界」人士,適時地向他伸出援手,請他去拍片,鼓勵他灌唱片,為他找到他最缺乏的自信心,建立起「桃園三結義」似的朋友之誼。

1. 阿南的清唱最是動人,悲涼中帶有豐富的情感。 2. 《去年冬天》劇照。(徐小明電影工作室提供) 3. 「生命的太陽」是蔡振南第一張個人專輯。(飛碟唱片公司提供) 4. 拍反毒影片、為唱片作宣傳,蔡振南成了媒體新焦點,對一個素樸的藝人來說,這樣的轉變好不好?(林盟山)
這人世,可還有真情?
「我四十歲前的『太陽』已經死了,四十一歲以後的生命,是吳念真、侯孝賢導演給我的」,蔡振南說得情真意切。
蔡振南在為「雲門」配音後,文化界人士都已經知道他,侯孝賢導演也請他為「悲情城市」寫歌並演出,經過引介,他認識了編劇吳念真。
有一次,侯孝賢提醒吳念真,「要注意一下蔡振南,他好像很久沒寫歌了」。又有一次,侯孝賢告訴吳念真,「蔡振南好像在抽一些不該抽的東西。是不是應該找一些事,將他帶到台北,離開台中那個環境和那些人?!」
吳念真回答說他正在寫《多桑》的劇本,心裡想的男主角就是蔡振南。
那時蔡振南已吸毒一陣子,正在戒毒。但拍戲時,有時毒癮還是會忍不住,吳念真每次看到他用沾濕的菸頭抽煙時,心如刀割。「一看到他額上冒汗,我就知道他又不行了。」
吳念真總是想辦法讓片子暫停,罵罵燈光、講講音響或其他的工作人員等,好讓蔡振南去休息。他也很嚴肅地告訴蔡振南,「這是我第一次導戲,也是你第一次當演員,如果搞砸了,我們都不要玩了。」蔡振南總是回答,「大哥,沒問題的!」

(林盟山)
生死沒關係,我怕寒
就在影片快拍完時,有一天台中傳來消息說,蔡振南吸毒被抓了。吳念真跟侯孝賢趕到台中,將他保出來。見面第一句話,吳念真對蔡振南說,「你讓我嚇死了」,蔡振南又是那句話,「大哥,沒問題的。」
當時蔡振南想的是,「我已經要戒了,你還抓我?!」萬念俱灰之下,吸得更兇。吳念真說,「多桑」完成那天,吳念真去接他聚餐,蔡振南情況已非常嚴重,語無倫次,控制不了情緒,吳念真怕他出醜,藉故讓他不要吃宴席。當晚吳念真將自己灌醉,大吐一場。之後趕到蔡振南家裡,幾乎是跪下來求「南哥」去醫院治療。
蔡振南終於進了台北市立療養院。一周後,戒毒成功。「戒毒的第一周不能會客,第七天我去接他出來,他看到我的第一句話是『我好冷』。當天台北並沒有下雨,日頭光光很溫暖,蔡振南看著車窗外面,兩眼無神,那時我好想問他在想什麼?」吳念真說。
經過一年的蛻變,吳念真眼中的蔡振南變成另一個人,不再沮喪,變得有自信,人也胖起來了。許多人問吳念真,吸毒的人那麼多,為何獨對蔡振南那麼好?吳念真回答「如果我們這些人算是幫忙的話,絕不是在幫蔡振南這個人,而是在幫一個會寫歌、歌唱得很好、戲演得很好的創作者。」

(林盟山)
人運命,還是命運人
經過一番人生轉折,蔡振南果然有很多改變。他說,吸毒以前,他對人生充滿希望,對人生的規劃一直很積極。例如他計畫每年寫三首歌,走入歌唱界以來十四年未變。
吸毒以後,他對人心十足地失望,對人很冷淡,因為深刻體驗了被朋友背離的痛苦。他說道,「天若有神,請你變人來理論,為何我真情真意,回報如此不同?如果你不能變人,那麼請讓我變鬼來找你理論。這人世,到底是人在運命,還是命在運人」,他說,並且有了一些新作品。
「來時手空空
滿身血水滴滴紅
返時沒半項
指頭一些假金銅
我講世間人
實在有夠憨
明知這是一場夢
偏偏累死這多人
名利這兩項
多少加減貪
人貪你
你貪人
六親不認不識人
情義這兩項
拖磨這淒慘
人拖你
你拖人
七情六慾撥不空
等到有一天
日落黃昏日頭暗
才知空轉一世人」
在哭泣中來來去去
蔡振南說,吸毒以後的心境,不是悲哀,而是看透了。人生來就是悲,受苦比享樂的時間還多,不管在生時風光、落魄,最後的結局都一樣。「終其尾躺在地上一定有人為你哭」,蔡振南說,人很奇妙,「出世時別人沒哭,是你哭,回去時你沒哭,是別人在哭,人在哭泣中來來去去呢,人生為何會悲,因情分在嘛!」他說,他要將這種感情寫在歌裡。
戒毒以前,他只替人寫歌,自己不唱,因為他覺得自己沒有藝人的外型,又不會講話,「要走幕前,要有相當的本錢」,他說,就好比政治人物,決定出來選里長,就要確信自己能市議員、省議員、立委等一路作下去,「瞄準月亮射老鷹」,如此政治生命才會長,音樂生涯也一樣。
他現在願意出來唱,是因為經歷了一番起落後,對名利、成功的定義都看淡了,他自己也想要轉型;加上閩南語歌壇這幾年的轉變,讓他這種沙啞的嗓音,有了更大的發揮空間,才敢大膽投入。
關心蔡振南的人們擔心,如今的流行音樂界像一個大工廠,在商業宣傳和包裝的機器下,需要不斷地推陳出新,蔡振南很可能如一個又一個的閩南語歌手一樣,很快就被市場吞沒了。也有人質疑,他成天跟這些「文化界」人士一起,會不會因而失去他原先屬於草根的特質?
商業機器將改變阿南?
「不要問蔡振南給流行歌界帶來什麼?而要問流行歌界會改變蔡振南什麼?」林谷芳擔心,如果蔡振南的歌路,還是只沉浸在個人發洩的情緒中,不能提昇到反觀生命的真情,那跟其他流行歌手一樣,蔡振南終究只是曇花一現。
對大家的期許,剛開完演唱會的蔡振南,並非沒有感覺,「我也知道我最適合的歌路,是像『雲門舞集』錄音帶中清唱的型式」,他說。但是他也明白,對一個流行歌手來說,不可能不在乎市場。
嘗試各種新路也將是他未來的方向。蔡振南說,就像演唱會上,他以搖滾的形式來演唱「心事誰人知」,有人覺得太快樂,「心事」不是這樣講的,但他覺得這只是他試圖以另一種風格來詮釋而已。
「頂多大家不接受我,我不做歌手這一行,回去吃頭路也可以」,蔡振南說,幾番起落之後,他現在的心情就像「出家人」一樣,真正是「平淡無味」。
「像蔡振南這類的民間藝人,是真正不受限制的,所謂的『自由魂』,碰到他們之後,我連自己是不是藝術家都起了懷疑」,「雲門舞集」的創辦人林懷民說。
「無懼」的「自由魂」,自信心將越來越強,力量也將越來越大嗎?將未來牢獄生活當作「當兵」的「多桑」,還會為他的人生,譜下什麼曲目?
〔圖片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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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桑》劇照。(蔡正泰攝、長澍視聽傳播公司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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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點根煙,讓自己更放鬆,也更投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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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民國七十一年間,蔡振南在台中開唱片公司,出資發行卡帶,成名曲「心事誰人知」問世。(胡台麗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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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二十幾歲的蔡振南,騎著鐵馬到戶外遊逛。(胡台麗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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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惜別之前,侯孝賢導演為阿南跨刀合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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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吳念真是蔡振南的知己,也是他生命的貴人。(蔡正泰攝、長澍視聽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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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多桑》劇照。(蔡正泰攝、長樹視聽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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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阿南的清唱最是動人,悲涼中帶有豐富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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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去年冬天》劇照。(徐小明電影工作室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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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生命的太陽」是蔡振南第一張個人專輯。(飛碟唱片公司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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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拍反毒影片、為唱片作宣傳,蔡振南成了媒體新焦點,對一個素樸的藝人來說,這樣的轉變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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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來就是悲,
受苦比享樂的時間還要多,
不管在生時風光、落魄,
最後的結局都一樣。
出世時別人沒哭,是你哭,
回去時你沒哭,是別人在哭,
人在哭泣中來來去去呢,
人生為何會悲,
因情份在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