填出港都夢中島

文‧謝斐如　圖‧黃麗梨

1991 6月

高雄市環保局為處理都市廢土，遂用以填海；十年來無心插柳，竟填出了八十公頃新生地。（右圖為填築前的鳥瞰圖，高雄市環保局提供）（右圖為填築前的鳥瞰圖，高雄市環保局提供）

國土狹小的國家，若想「違抗天命」，又不製造人禍——侵略他國，唯一的方法就是填海造陸。

荷蘭早已是這方面的高手；二次大戰後，日本也開始走這條和平之路，目前正填海興建的大阪灣關西海上國際機場，就以完善的規劃引來世人欽羨的眼光。但十六年後，這些焦點可能就要轉移到高雄大林蒲身上。將造出現有高雄市面積三分之一新「陸」的南星計畫，已經開工。

雖是初春，南台灣已豔陽高照，灑在鳳林國中碧草如茵的操場上，顯得分外耀目。

一群半大孩子正在這片草地上玩球。他們頭上是蔚藍的暗空，腳下有遼闊的幅地，間有溫和的海風拂來……，追逐的笑聲此起彼落，好不開懷。

很難想像十年前鳳林國中的師生，每天都過著提心吊膽的日子。由於學校所在的大林蒲為侵蝕性海岸，校地不斷沖失之餘，海水倒灌也威脅到生命安全，更別奢望有塊寬闊的操場可用了。

填海計畫影響遠大，常有各級首長前往視察。（張良綱攝）（張良綱攝）

無心插柳造新地

當時的高雄市長王玉雲便下令環保局，引導市區建築廢土來此傾倒，試圖「保地」。沒想到，廢土累積的速度遠高於海水侵蝕，當初一個單純的動機，八年之內竟已填出八十公頃新生地。到了民國七十七年，鳳林國中不但保全原有的「領土」，又在校園牆外向市政府免費借得一塊大綠地，做為第二操場，和毗鄰的鳳林國小共同使用，而所使用面積不過佔整個新生地的一小部分，操場距新形成的海岸還好幾百公尺呢！

這個原本為了搶救鳳林國中，及提供都市大量建築廢土去處的計畫，雖然一舉兩得，成果豐碩，卻也並非完美無瑕——由於原來只是「土法填海」，無心插柳，既沒有預計要「造」個小「陸」，也沒有建海堤；而廢土中難免夾雜垃圾，經海浪拍擊流散，便破壞了海岸景觀。

「南星計畫」就是檢討後出籠的新方案，打的還是一石二鳥的算盤，既要填海造陸，又想趁勢解決廢棄物處理問題。轉折再三，計畫內容益發星光閃爍：預計採新式的填海技術，以十六年到廿年時間增加現在高雄市面積三分之一的新生地，開發成國際機場、自由貿易區及高雄新港等，使大林蒲成為「南台灣之星」。規模之大，直逼日本大阪灣的造陸工程。

（上）巨大的消波塊，需以工程機小心地吊入海中。（黃麗梨）

填海填出「旺氣」

大林蒲位於高雄市南端，由於它的侵蝕性海岸地形，除了中鋼、中油的廠房外，只有少數居民以近海捕撈及養殖蝦苗為生，呈現安靜而略顯荒涼的漁村景象。

這個高雄市的邊陲地區卻因十年前王玉雲市長的靈機一動，埋下發展契機。民國七十七年高雄市政府目睹填海的成果後，企望「得寸進尺」，提出南星計畫，預計五年內增加二百公頃新生地；恰巧交通部也因推動深水港計畫，正在四處找地，最後「相中」這塊還沒出生的土地。雙方進一步研擬填海方案，總填築面積達六千一百公頃，預計投入新台幣三千多億元經費，將為南台灣創造無數財富的填海計畫，遂正式定案動工，地面規劃則仍由經建會審議中。

用以填海的原料，也從建築廢土擴及工業廢棄物——中鋼煉鋼殘渣爐石、台電燃煤後剩餘的飛灰，以及都市建築廢土和固化垃圾，及經過處理的溝泥、泥餅等。

十年來一直擔任大林蒲廢棄物處理場管理員的陳芳雄表示，早期有許多「不怕死」的建築商，在鳳林國中附近營建幾批廉價公寓，希望能薄利多銷。但因海岸侵蝕威脅仍大，房子嚴重滯銷，幾成廢墟。

「現在啊！鹹魚翻身，舊公寓一坪漲到四、五萬元，大家還搶著要呢！」在大林蒲土生土長，今年五十四歲的陳芳雄笑著說，填海工程的確為地方帶來「旺氣」。

高雄市有海岸線卅公里，大林蒲不過佔了三分之一，何以雀屏中選？

（下）新生地上已開始有了綠意。（高雄市環保局提供）（高雄市環保局提供）

爭取都會發展空間

在一般人印象中，高雄市有名列世界第三大貨櫃港的高雄港，有小港國際機場，也有大型運動場，市區馬路又寬又直……，是個腹地廣闊的都會，何以仍需要辛辛苦苦與海爭地？

現任高雄市長吳敦義解釋，高雄由於多平地，沒有高山阻礙視線，且道路寬廣，看起來總是「一望無際」，才給人腹地廣大的「錯覺」。

馬路特寬，有的是因日據時代，日人計畫以高雄市為南進基地；光復後則因經濟發展，中鋼、中船、高雄貨櫃港的設立，考慮運輸需要，也不得不有大馬路。

事實上，高雄市的腹地的確不大。全市不過一百五十三平方公里，且呈南北狹長塊狀。「如不未雨綢繆，預先規劃發展空間，港都前途堪慮」，吳敦義說。

傳統填海只將土堆整平，未築防護堤。（高雄市環保局提供）（高雄市環保局提供）

填海條件得天獨厚

就地理條件來看，在大林蒲填海，確實不作他地之想。

大林蒲雖屬侵蝕性海岸，但海底坡度平緩，離岸三公里處水深才約卅公尺，適合填海造陸。

此外，填海計畫地點緊臨高雄港、小港機場，交通方便。附近又有臨海、林園、大發三大工業區，中鋼、台電、中油三大國營事業環繞。中鋼的爐石，年產二百萬噸左右，台電中南部電廠的飛灰，年產卅萬噸，經過特殊處理後，均是「便宜又大碗」的填海材料，估計約可提供近程填海計畫百分之六十的填料。

南星計畫之前，中鋼和台電還得花運費把這些廢料運到海外拋放，或找地方填埋。隨著環保意識的提升，廢料處理日益困難，有人願意「收容」，兩大國營事業自是如釋重負，全部免費奉送。

吳敦義因此認為，大林蒲的填海造陸計畫，不但有地利之便，還有「天時」之助，「堪稱得天獨厚」，留著平頭，行事十分積極的吳敦義說。

天時指的則是高雄市區的鐵路地下化、高速鐵路及捷運系統均在六年國建計畫之中，而「這些因施工挖出來，動輒以千萬立方計的廢土，總得有去處吧？」吳市長說。

交通部看上的則是這塊廣大，而且沒有任何「私人產權」的土地。港不夠深，可以填土彌補，當填海填到廿八米高時，就出現了吃水量廿八米的港灣；港口需要廣大的腹地及鄰近工業區，放眼台灣，還有哪裡比「工業之都」的新生地安排更巧妙？

高雄市長吳敦義及環保署副署長陳龍吉為新生地種下第一棵樹。（張良綱攝）（張良綱攝）

化緣爭取經費

現實需要、地利、天時，萬事俱備；但如果沒有「東風」——工程經費，一切亦是枉然。

身為地方單位，高雄市政府的財力有限，預計民國八十三到八十五年完工，造二百公頃新生地的第一期工程，預估經費至少須七億五千萬元，市政府只負擔得起一億，其餘款項，只好四處「化緣」。

為爭取經費，四年前南星計畫開始規劃時，負責執行填海工程的環保局長林江山首先向鄰近「財主」——中鋼求援。

「當時中鋼董事長金懋輝非常爽快，一聽到南星計畫可以消化爐石，馬上同意將節省下來的運費、處理費一億元捐出來」，林江山回憶說，有了先例，他們接著把目標鎖定台電，結果台電也解囊一億。

民國七十七年，時任經建會副主委的王昭明了解南星計畫的困境後，也決定將當時中油的盈餘款四億五千萬元轉撥給高雄市環保局專案使用。

高雄市環保局以往只有處理廢棄物工程經驗；大規模填海，還是第一遭。有了財源後，環保局便委託中華顧問工程司，進行工程設計及環境影響評估。

海堤尚未完工，釣客已迫不及待地展開「休閒活動」。（黃麗梨）

群眾抗爭，紛擾不斷

爭取經費、委託規劃工作在南星專案來說，進行都尚稱順利，真正的困境來自一連串群眾抗爭及索賠事件。

填海工程一進行，原在岸邊的養蝦池立刻受影響，在近海捕撈的舢船也必須改變停靠區位。雖然工程預算堨豪荋N編列了補償費用，但因雙方對補償金額看法歧異，致多次協調未果；加上有些養殖業原本就是違法佔用海岸，開挖塭床，受取締後也堂而皇之地加入索賠行列，使得情況更加複雜。

「其時謠言四起，明明只是蓋一棟小型管理站，不知怎麼謠傳出我們要興建焚化爐」，高市環保局第四科科長蕭家勝回憶，開工儀式現場，群眾情緒激昂；禮樁、旗幟在飛石攻擊之下，七零八落，最後在警方大隊隔絕下，僅以鮮花代替香案，兩分鐘就完成了開工儀式。

一位參與佈置會場的工作人員說，面對零落的會場，當環保局長林江山仰天祝禱時，全體員工均忍不住潸然淚下。

海堤工程品質要求高，潛水夫及工程人員仔細測量塊石落差。（黃麗梨）

早期填海招民怨

由於抗爭事件不斷，負責環境評估的中華顧問工程司，因此先後對附近紅毛港、大林蒲、鳳鳴社區做過兩次意見調查，結果第一次調查中贊成填海計畫者竟只有四成。

「少數受到影響的漁民持反對立場不難理解，但除此之外，南星計畫既不涉及私有土地徵收，又不拆遷民房，完工後又無公害產生，未來新生地還可促進地方繁榮；但大多數居民既不爭取，也不支持，實在令人不解。」中華顧問工程師林崇民分析調查結果後發現，過去傳統填海方式不當，如運輸車輛掉落物污染路面，海上漂流物損害漁筏漁具，破壞海岸景觀等，是民怨導因。

經不斷對民眾宣導新工程優點，並對漁筏業、養殖業一一做賠償後，第二次民意調查，贊成者增加了三成。

有前車之鑑，南星計畫執行一開始即規定運輸車必須加蓋防罩、每天至少二次以灑水車進行噴灑，將空氣及路面污染降至最低程度。

工程船正在拋放石塊。（黃麗梨）

以爐石及飛灰築堤

填海方式更是與以前大不相同。

「我們先蓋海堤，完工之後才開始在堤內填土，這樣廢土中包含的垃圾就不會漂流到海裡；築堤材料則為是爐石、飛灰加入一定比例的水和水泥做成的混凝土塊，大幅降低了造價」，中華顧問工程司港灣設計組長廖學瑞說。

在大林蒲海邊，循海岸線蜿蜒，總長五千四百公尺的海堤，目前已完成第一期工程。堤心層層放置爐石、塊石、預鑄的E型混凝土塊，最外面一層才放消波塊。為防止細顆粒的廢棄物滲透到外海，在內海中層堤面還舖有一層不透灰的不織布。

「E型混凝塊是專為這次工程而設計的」，廖學瑞解釋，由於堤心拋放爐石，以E型塊石封頂可增加海堤強度及平整。而且E型塊石與消波塊交疊，造成海堤坡面孔隙特多，佈滿青苔，利於浮游生物生存，吸引更多魚群佇留，尚未完工就已經成為附近的釣魚勝地。

除了釣客，目前現場就有許多潛水伕不斷地出水、下水，協助塊石的堆放。一位有十多年資歷的潛水夫陳先生表示，這是他遇到監工最仔細的工程之一。「兩塊混凝土塊的落差超過五公分以上，還得重新來過」，一身濕淋淋的陳先生說，安放一塊塊石，平均得半個鐘頭。

工程品質雖未受到質疑，然而，用來築堤的爐石、飛灰溶解在水中釋出的重金屬，如鎘、鉛、砷、鋅等，長此以往是否會影響海洋生態，卻引起有心人士的關切。

為深入了解這個問題，三年前防護堤開築時正在中山大學任教的中央研究院動物研究所所長張昆雄，當時曾親往大林蒲現場勘察。「當地沿海為泥質海底，生物現象本來就不如珊瑚礁海底豐富，填海工程對海底生物影響應該不大」，本身是海洋生態專家的張昆雄表示。而環保局及中華顧問工程司提出的實驗數據也顯示，目前這些溶解在海水中重金屬均在標準限值之下，不致影響海洋生態。

不過，張昆雄也指出，早年中山大學附近外海曾發生煤灰封住魚鰓，造成大量魚群窒息死亡的事件。「現在海堤工程雖鋪有不織布，但仍應定期在海堤外抽樣檢查，以防裂痕或其他因素產生的變化」，他強調。

目前海堤將近海分隔成內海與外海，即將於「內海」展開的填土工程，也尚有爭議。一位工程專家指出，現施工中的日本關西國際機場，也是填海造地，但地上建築早已規劃完成，因此每一部分新生地的填料，均因承載力的不同，而有不同的設計。

「目前南星計畫對每一處的填料均『一視同仁』」，這位工程專家表示，將來地面上蓋一般廠房應無問題，如果想建高樓大廈，就得重新鑽探地面是否有足夠的承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