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其氏,廣東順德人,民國卅九年生於香港,並在港接受教育;現任文職,公餘從事新文學創作,作品散見港台各重要報刊雜誌,曾出版散文集『每逢佳節』於香港與小說集『青色的月牙』於台灣。
自從上午十時十五分改懸三號風球以後,無線電每隔半小時重複報導風暴消息,每一次廣播的內容總是差不多,不外在數字上有輕微的改動,而暴風的腳步,就在這不大為人察覺的改動中,極緩慢地向前推移。這遠在呂宋附近海面形成的颱風,已醞釀有好幾天了,現在正毫不客氣孤身上路,直撲位於南中國大門前的香港。衛星圖片顯示面積龐大的風暴帶,夾雜範圍廣闊的雨雲,就算西來的途中有種種轉向的可能,也只能令這小島避得過正面的吹襲,而無法躲開狂風暴雨;颱風帶來的雨,往往像天河決了堤,下個無休無止。然而,這既然並不是入夏以來第一場風暴,那沉重的低氣壓,人們早習以為常,不過又是一場亞熱帶暴風罷咧,它夏天總是要來,暑假過後又渺渺而去,來了又去,去而後來,極自然而平凡,就像澎湃的波浪,爬上沙灘,打上岩壁,隨後又退下,重複不斷的海浪聲,構成生活的一個部分。設若這世上完全沒有暴風和海浪,生活的面貌將會變得怎麼樣枯燥和乏味呢,那是我所不能想像的!
三號強風信號掛起後的一小時裡,朋友紛紛來電,表示無法如期赴會,今天晚上的烤火會,因為天氣的緣故,不得不取消。本來忙碌地籌備安排,忽然便沒有可做的事情,在偌大的屋子堥咧茖咱h,時間拖得很長,一如風暴來前毫無變化的日子。如果不是朋友起鬨,要在今天前來我的住處,舉行烤火會,我一定不曾覺察這個周末其實跟其它日子一樣,並沒有絲毫分別。沙沙的海浪聲,極規律地一上一下,遠處的天邊捲著一簇簇灰雲,有千百種姿態;藍天像蒙上一層紗,罩得嚴嚴,有一種窒悶的感覺。海天接縫處濛濛的一片,看不到盡頭,一隻拖艇也沒有,氤氳的熱氣,從水面昇起;海灘上只有不多的幾個人,熱浪始終敵不過風暴。城市人大概不敢冒渡船停航的危險,像平常的假日那樣,成批地湧到這位於香港西南面的離島,找一處著名的海灘,作悠閒的海水浴。天氣的確炎熱,沒有一點兒風,伸展到陽台上的火鳳凰枝枒花朵,蓬蓬地開得像一團火,陽光依然灼熱,樹影斑斑駁駁,除了海面上愈來愈大的白頭浪,實在很難使人感受得到風暴的威脅。
平常我總喜歡躺在陽台的躺椅媟Q事情,看海看山看綴在天幕上幾顆隱埋的星。有時候,太陽在山後落下去,一彎新月卻老早就掛在如海一樣的藍天上,悄悄的帶著一種促狹的表情。我不得不承認,獨個兒住在這島上一座二層樓高的小小房舍,家居日子雖然平靜而樸素,但亦難免有寂寞的時刻。每逢心情煩躁,我便往位於海灘右方的岩礁堆去,坐上一兩個小時;回程的時候,順道到靠近小徑路口的一所小食店坐坐,跟老闆娘的幾個孩子聊聊天,她那幾個小孩經常滿身混著泥沙,活像糕餅店堛瑪}餅圈;生意不忙的時候,老闆娘劈開大喉嚨,跟我訴說生活上的種種不如意,由於她身形龐大,我看至少也有一百八十磅,她的苦處彷彿極有分量,而且有不得不向人傾訴的理由;她的瘦個子丈夫,經年都在廚房堶情A非常少到店堂前,但如果他出現的話,就必然坐在門前相思樹下的一塊石躉上,默默地吸煙。老板雖然很少說話,卻並不表示他是個冷漠的人,今早我在沙灘散步時經過小食店,他就曾經高聲提醒我要作防風的準備。我是冬天搬進來的,關於夏天灘頭的暴風,完全沒有經驗。晨光充滿活力,周圍又那樣平靜,是一個游泳去暑的好天氣,我總以為那在空中不斷擂響旗鼓的風暴必然會像入夏以來的其它暴風一樣,在半途夭折,竟輕率地不把小食店老闆的忠告放在心上,以致後來吃盡了該吃的苦頭。
海灘上傳來了村堳臚l的幾聲歡呼,難得一陣風來,把風箏送上半空,他們可樂了,沿著灰黑的沙灘,仰面奔走起來,凹陷的腳印,一直伸展到岩礁那邊。這房子築在海灘邊上,遠離村堛漕銗扣衁晼A屋後是一個小小的斜坡,坡頂與房子的二樓平齊,村奡X十戶人家就在這坡頂上隔著一排防風林和灌木叢不規則地排列著他們的房舍。經歷過風暴之後,我才明白這所附有雅緻陽台的小小白色房子,為何用令人難以置信的便宜價錢出售;但話得說回來,每當我在陽台上看書、讀報、胡思亂想的時候,陽台的適當存在,對這所房子處於並不適當的地理位置上,似乎稍稍作了點補償。凸出的陽台恍似伸向大海的心臟,每天清晨,窗玻璃上照例反映著來自海面閃閃的亮光,靜止的海洋如一疋縫著規則縐摺的藍布,大幅地擋在眼前;鑲嵌在這塊藍布上的層層水鑽,璀璨如我年輕時繽紛的夢。
那個白種少女又再沿著海灘邊沿漫步,長長的金髮披在肩上,美麗的足踝踏在軟沙裡,湧上灘頭的海水,把刻在少女身後的細沙上的足印輕輕抹去。她穿著薄棉布一類的寬身直腰裙,白而素淡,迎著風低著頭,有點憂鬱,行動中白白的衣裙注滿風,遠看起來,少女彷彿在水波上飄行。老實說,我熟悉她的整個形態遠在我認識她面貌之前,這說起來未免有點荒謬,但幾個月前在鎮堛熄W級市場,遠遠看見她的背影,我便相信這確實是那沙灘上的白種少女。
她那一身白晰的皮膚,修長的雙腿,在月色下有種純靜的美。漲潮已淹沒三分二的海灘,深黑的海洋並沒有界線,靠著月亮的光,只能辨認十數尺以內朦朧的景象,風聲海浪聲,還有樹木簌簌的低鳴。起始我還害怕灌木叢黑黑的剪影,老以為會有甚麼東西從那堶惆咱X來,當我習慣了那自然的天光,反而高興坐在沙灘右方一角亂堆的岩石上,享受獨處的樂趣。然而,陪伴我的除了過去年月的記憶,其實還有後來才辨認得清的一對白種男女,他們就在離我不遠處的一塊平坦岩石上,互相擁抱,輕吻對方,那少女柔美的身段,在月光的襯托下,恍似一尊塑像。海浪擊拍著岩石,浪花在他們身後落下又升起,我恍惚看見一隻蠕蠕爬行的沙灘上的生物,黏附在少女象牙一樣的手臂上,停在那裡,一動不動。
我注意到白種少女的憂鬱,已經是個多月前的事。從那時起,我就沒看見過時常陪伴在她身邊的那個岩石上的白種少年。每天下午接近黃昏的時候,她獨個兒沿著海邊散步,就在我房子的陽台下,一直走到遠處的岩礁堆,那需要差不多半個小時的腳程。在這樣不穩定的天氣底下,跑到長滿苔蘚濕滑難行的亂石堆,其實不宜;望著她紛飛的金黃色的長髮,漸去漸遠,有一陣惶惑,我霍地從躺椅上站起來,攀附在闌干上,用自以為寬宏的聲量,向前方狂喊,可是,這無意識的喊叫,並沒能使白種少女回過頭來,逐漸增強的風力,波動不安的海浪,空曠的野外,造成一張綿密而無邊際的空間之網,吸納了所有聲音,使一切響動歸於寂然,個人的呼喊反倒成為自己微弱的耳語。
藍天逐漸為灰雲所掩蓋,天色一下子暗澹下來,水天接連處只見一片迷霧,那堣j概已經下雨了;海灘空落而寂寞,覆轉在沙地上的小艇,像一張張抿緊了靜默無言的嘴,望向沉鬱的蒼穹。風開始颳得一陣緊似一陣,浪頭也掀得愈來愈高,我正想著那消失在視線以外的白種少女,忽然有人在陽台下朝我發話,他是一個混身上下發著淡黃亮光揹著背囊的男子,那層濛濛亮光圈著他整個輪廓,就像焦距不對曝光過久的照片一樣,使人看不分明。我清楚記得在這男子出現之前,通往沙灘的小路上,只有來回奔跑對海狂吠的兩條狗,並沒有一個行人。雨豆開始大顆大顆地掉下,但男子站立的地方,卻依舊是一片乾燥的沙地,他並沒有打傘,一塊葉梗正黏附在男子烏亮的髮上;陽台上的躺椅已濕掉,眼前的火鳳凰樹嚓嚓搖動,傳來急驟的雨聲。
能延綿數哩像刀削出來一樣的平坦岩層,到處爬滿灰黑色的小蟹,遠在港島東北面荒涼的東大島,晚間竟令人驚異她有這數不清的訪客。我們背倚著微微突出的光滑岩壁,看佈滿星光低得不能再低的蒼穹,腳下是波濤洶湧的大鵬灣,對岸徹夜不滅的探照燈橫掃著海面,那堿O華界所在地。躲在巉岩上的只有我和他,以及那些匆忙奔走的寄生蟹,牠們附在人身上癢癢的,我感覺得到那種輕微的吸哧,使皮膚產生奇妙的張力,也許在別的一些環境裡,我會驚慌地揮走爬在身上的無名生物,但在於當時,我竟漸漸無法意識得到蟹行的蠕蠕與像火燙一樣的男性的指尖,究竟有那些本質上的不同,我一直沒有說話,腦袋瓜空空的,祇凝望趴伏在他黑亮肩背上的一隻小小爬蟲。
「喂,我可以進來嗎?」
這是那個男子對我說的第一句話,令我驚奇的絕不是他這看似無理的請求,而是隨著他發出的語音竟有幾陣嘹亮的迴響,把雜亂的雨聲壓得低了下去,至少在那個時刻,我幾乎以為風雨已經止住,落日的餘暉又再從村後照過來,如果不這樣想,伴隨著那男子一身濛濛的黃玉色的光,又究竟從何而來呢。
我與他合力頂著敞開的木門,與拚命灌進來的強風對抗,把大門勉力關嚴之後,我已經濕了一頭一臉,他還是乾爽如故。這男子彷彿來自風裡,他捲進我那小小的客廳時,通身的光環隨即黯淡,房子堭伎G黃黃的電燈,不過是晚飯時分,已經黑得如同夜深,一刻鐘前,外面還有剩餘的天光,這男子把光帶進來了嗎?整個大海灰茫茫,遠處的岩礁亦已湮沒在不透明的兩幕之中,但願我能夠知道,那個沙灘上的白種少女,此刻在甚麼地方。
那男子進來時,八號強風訊號已經懸掛起一段頗長時間。他像一個經常到訪的客人,無須有多餘的客套,極熟悉地跑上跑下,檢視房子的每一個部分。樓下客廳面海的一列窗,其中一扇本來留下一條用來透氣的縫隙,窗栓卻早已被風挫開,落葉連著雨水不斷地打進來,地板和坐椅上灑滿水點,雜誌報紙也都散得一地都是。他指揮我挪移陽台上的花盆,怪責我沒有把強力膠紙預備好,在一個暴風經常蒞臨的季節裡,家堻熊M看不出有任何防風措施,對一所面海的房子來說,那簡直不可思議。
眼前翻起的巨浪,連續不斷地撞擊岩石,黑夜塈q叫的波濤,使平常藍綠的海水,變成一個個充滿氣體的灰黑色膠囊,這邊被無形之手按下去。那邊卻又賁然地怒張,風從四方八面吹過來,岩石堆的底部已整個沒在海浪之中。少女靜坐在岩層最高處,昂然翹首,白棉衣裙濕濕地黏在身上,海水和雨水順著她的長髮、臉頰和身體,一直往下流,白玉一般的足踝匐伏著一隻灰黑的生物,一個浪打上來,把生物沖得無形無蹤;少女的坐姿並不曾改動,腰板直直的,抱著雙膝,全身的力量凝聚在臀部和雙足,用她那纖瘦的身體,一次又一次與海浪糾纏;有時候,兩層樓高的浪打上來,把她沖離那塊平坦的岩石,海水退下去後,又看見她艱難地重新落坐,整個海灘充滿著重鎚一樣的風聲,雷響的浪吼聲!鼓動著沸騰的海水,極快速地進佔灘頭,漫過岩石堆,漫過灌木叢,漫過通往沙灘的小徑。
「你難道不知道危險確實存在嗎?」
他說話的時候,正把一張肥大的沙發椅推向大門,他以為這薄薄的門板,根本無力抗禦十級強風。我注視陌生男子的舉動,有點糊塗,又有點理所當然。我從來沒想過面海的小屋會遇上甚麼樣的風暴,因為我總以為這一次的暴風並不會來;我也從沒想到這樣一個動亂的風雨天,竟會在一所小房子裡,與一個陌生男子商量防風的事情。情形的確有點可笑,尤其他還極有條理地安排各種細節,了解房子的結構,認清各扇窗戶的方向,他的表情輕鬆而又嚴肅,彷彿他不是剛進屋來的訪客,而是這房子的主人。本以為不會來的風暴逐漸臨近,渡船亦早已停開,島上的公車只作有限度服務,如果我在此刻請他離去,未免不近人情;再說,我在陽台上聽到他請求的當兒,是誰毫無顧忌奔下樓梯開門呢,既然我在風雨中接他進來,要想現在攆走他,也實在說不過去,或者,事情並不如我慣常想的那樣壞,世界已經夠複雜,我就不能把事情看得單純一點嗎?
我求他留下,倒並不全然因為害怕分手後的孤獨和落實,雖然這份長久以來盤據心頭的隱憂,使我覺得每一次的分手,就意味著彼此關係的中斷;我們在一起認真說來,並沒有深刻的快樂,至於深沉的痛苦,也好像不曾有過,對愛情的全部體驗,不過像是在鬧彆扭、計算金錢、憂慮疾病、發脾氣、談論種種虛空的憧憬,作出種種無聊的保證等等事情上纏繞不清,我不知道真正的愛情,只知道「分手」是一個扎手的刺蝟,輕易碰不得;但這一次我求他不要走,還有另外的原因。外面的風雨很大,樓房相隔的空間,成了暴風通過的走廊,嗚嗚的風聲一直像不停的哨子,吹過來又吹過去,貫穿這小小的斗室。窗台上塞滿布塊和衣服,水依然滲進來,東北角的窗玻璃沒有停止過的「VV」響動,我與他依偎在雙層床的下層,望著漫天蓋地而來的風雨。在颱風侵襲下,同房大概回不來,他就一直陪著我。午夜時分,十號強風訊號掛起來了,廿層高的樓房開始左右擺動,燈影晃來晃去,東北窗讓風一扯,整個像脫線的風箏飄走了,窗窟窿恍似決堤的河口,風雨一下子灌進來,搖動著靠牆的書架,幸虧兩架子書的重量不輕,勉強還能支撐;但強風一直不停地敲板壁,那種非要闖一闖的勁道十分驚人,竟把板壁向內廳移動了幾近一尺,我們不得不逃離那斗室,與房東夫婦四個人在客廳打地舖;電源又早斷了,四周漆黑黑,只有風雨聲,重物墮地聲、呼吸聲,及那種使人暈眩的坐船感覺,人睡在地板上,竟以為睡在船艙裡,正在河汶縱橫的水道搖行過去。我與房東太太睡當中,各自的身旁是自己的伴侶,黑暗中,他輕輕執著我的手,在一個風雨的夜晚,我第一次感受得到一個男子對愛情的分量。
年輕畫家在島上浪遊了兩天。日間在陽光下獨行,夜晚在無人的海灘上紮營。深夜的星空非常美,他後來對我說,就因為捨不得離開這平靜美麗的夜空,於是在島上一個晚上又一個晚上的延挨,他並不知悉風暴已經臨近,也不太介意渡船的停駛。他躺在細滑柔軟的沙地上察看移行的浮雲;用畫筆捕捉在這島上充滿生命力的一切,譬如那依靠出租舢舨維生的老伯、放風箏的孩童、肥胖而帶西西里風情的小食店老闆娘、岩礁上到處爬行的生物、木船和貝殼深刻的紋路、穿薄棉衣裙的白種少女。就是在接近黃昏的時候,年輕畫家看見那少女一直往礁石堆那邊走過去,他迅速記下少女的整個神態;正在用粗繩綁紮舢舨的老伯,一邊眯覷著眼,偷看年輕畫家膝蓋上的速寫簿,一邊告訴他,這少女居住在半山上的度假別墅,並且同時捎給他有關風暴的消息。不知在甚麼時候,海灘豎起一掛紅旗,灰白的浪頭像奔騰的野馬,持續不斷的風聲使人煩躁。年輕畫家雖然並不覺得暴風有甚麼可怕,但在蒼然的陌生野外,尋覓一個避風擋雨的處所,畢竟必須而又合乎情理,年輕畫家正估量自己的處境,遠處卻傳來陣陣的呼叫聲,音量很微弱,在空中飄散得快,可他還是聽見了。順著聲音的來向,年輕畫家好奇地一直往前走,他看見一個站在陽台上張口狂喊的女子,屋旁的火鳳凰樹遮沒了半邊陽台。
我一直不曾察覺海灘上有這麼個人。他竟然以為我朝他呼喊;而理直氣壯地在我的廳堂坐立。然而,事實證明,年輕畫家的出現,也不是毫無道理的,尤其在一個充滿悸怖的風雨之夜,捍衛房子的責任,自然而然落到陌生男子的肩上。他全心全意勘察房子可能遇到的危險,他的每一句話,彷彿成就一種力量,除了遵循和依賴,別無其它選擇。在這男子面前,平常我那些極度警覺的自衛本能,竟能瓦解得無聲無色,也許緣自內心深處一股渴求休息的慾望,也許久已蒙塵的信賴和坦然,只有在這樣一個不斷變化而充滿毀滅的時刻,才能夠掙破一切,單純地在兩個陌生人之間,自由顯現,是的,事情必定如此,否則,也就無法解釋後來我竟會答應那年輕畫家的另一個請求。
小屋子朝東,正面承受強悍而無情的暴風吹襲。窗縫不停地滲水,尖削的風聲在空氣中呼嘯而過,火鳳凰樹大幅度地搖擺,斷裂的枝枒和樹葉在風中狂舞,被風掀起的鋅鐵皮屋頂,奇異地沒有一點重量,而且到處飄動;我們不敢靠著窗站立,牆壁冰涼濕潤彷彿擰出水來的紙板。年輕畫家忙碌地搶救每個災難性缺口,我則聽取他頒下的每一道命令,我們並肩作戰,好像已經共同生活了一段頗長的日子,奇妙地配合彼此的節拍;風靜的時候,我們聊天,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閒話,談論著一些陌生而新鮮的經驗。肚子餓了,兩個人打開冰箱的門,望著那一堆疊如山的預備燒烤的凍肉,寒風伴著腐肉的氣味,一陣陣升上來,竟莫名地使我們感到不安,他以為自己已經變成一隻無肉不歡的食肉獸,而我呢,極不合時宜地聯想起一具沙灘邊上發現的浮屍。
東大島只剩一戶人家,兒女都到外國去謀生,大嬸獨自主持一所外帶住宿的小食店。小食店面向大海,在島上最平坦的中部。店舖的閣樓一字排開數十張尼龍床,租錢很便宜,假日都住得滿滿,平常卻絕少人跡,所以,我們是難得的稀客。當渡船駛離碼頭之後,便失去對外連繫的唯一交通工具,船主雖然答應兩天後來接,看著渡船越去越遠,心裡頭還是覺得很不踏實。我們大部分時間在島上四處蹓躂,在平坦的岩層上尋覓各種不同的生物,聽風聲和浪聲,以及飛鳥拍翅的響鳴。晚上燃點煤油燈,跟坐在燈下縫補衣裳的大嬸聊天。東大島的夜晚,黑沉得很是徹底,對岸華界的探照燈,顯得微弱而孤寂。他躺睡在不遠處沙灘上的帆布床裡,我望著不久前還與我在岩層上依偎的他那微側而熟睡的輪廓,覺得彼此隔得很遠,一種無法排遣的情緒鼓漲著我。黑夜的海灘使人寒慄,氣溫慢慢地下降,我把尼龍床移近小食店的門前,仰望星空,悠悠入夢。海水輕柔地拍擊床沿,晨光溫熱著我的後腦勺,身下的尼龍床不知甚麼時候飄動起來,一夜潮漲,已淹到店舖前五公尺的地方,我連忙翻身下床並且吃力地抓緊浮游不定的尼龍床,艱難地往回拖,海水漫及我的小腿,海沙吸啜著我的腳步,小食店大嬸站在階沿上,迎著晨光梳理髮辮,她一邊朝我笑,一邊指著遠方,我回頭看時,他正在碧海中浮沉,慢慢向岸邊游來,徜徉在波浪中的白色帆布,漸漸飄遠;我不斷地朝他喊叫,太陽一露面,夜堛滬溥n隨即靜止,他可曾聽得到我的呼喊?
無線電傳來十號烈風訊號已經懸掛的消息後一個小時,潮水便開始淹進來。已經是凌晨一點半了,窗玻璃搖撼得很厲害,廚房早已棄守,我們聽到格格作響的廚房門後,是碎翻的碗碟聲;狂風扯開廚房通向走廊的木門,風一下子灌滿短短的通道,把牆上的掛畫統統掃下來。年輕畫家推著另一張笨重的沙發,像開一輛堅固的坦克,匆匆奔赴前線。不斷滲進來的海水和雨水,濕透所有用來掩縫的布料,床單窗簾最後都只能在水上飄游;冷氣機猶如一件積木,輕巧地移離本位,不得其門而入的強風迅即穿過這新闢的風洞,在廳堂任意橫行,窗玻璃抗戰到最後一刻,終於抵受不了堨~夾攻的壓力,嘩啦啦碎落一地;怒吼著的狂風,扯開冰箱的門,食物都像外太空飛行的生物,失重地在客廳中恣意飛舞,它們飄得很輕很慢,雞翅和豬扒,恍似郊野蹁躚的蝴蝶,在暴力的背後,有一種反常的美。我從來沒有過這樣的經歷,坐在團團轉動的沙發中,竟然不知所措;水已深沒膝蓋,門後用來頂風的沙發椅亦已自據守的崗位飄離,就在年輕畫家抱起我急奔二層樓上的同時,木門「蓬」地大開,房子下層瞬即成為當風的野外。
她把一疊沖曬妥當的照片交到我們手上,作為她親密的朋友,我們幾乎一致反對照片的發表,並且忿忿不平地要找她那位攝影師朋友作一番理論,指斥他竟利用單純少女的善良,在東大島廢棄的磚頭房子裡,拍攝裸露的人體。攝影師有點無奈,並且一再保證絕對沒有傷害朋友的意圖,照片原不打算在港發表,可我們不肯罷休,直至那自始至終保持沉默的當事人,正式向攝影師撤銷她的承諾,取回所有底片。然而,這風波並沒有真正平息,它一直困擾著我。我清楚記得在她出發往東大島去的前幾天,她的情緒極度低落,答應作攝影師的模特兒,也許有她自己的道理。我們有千百種維護朋友的理由,卻顯然忽略了她當時的意願。朋友的沉默,以及多年前匆匆一瞥的黑白照片,一直給我很深刻的印象,那光影對比變化的構圖、朋友天然純真的體態、慌亂而憂鬱的眼神、破舊村屋門窗內靜靜的陽光、躺在淺灘上奇麗的小貝殼、撞擊在岩石上一朵朵盛放的浪花……
就在我答應年輕畫家的請求,作他人體寫生的模特兒之後,我竟又想起這多年前的一段往事,並且對我那單純女友的沉默有更深一層的了解。暴風在我房子裡肆虐前,風勢有差不多半個小時處於靜止狀態。我爽快地遵照年輕畫家的意思,隨意保持一個特定的姿勢,他非常專注於繪畫,我們凝望彼此,並從每一個角度作了深刻的透視。鐘敲過了十二下,遠處翻滾的浪聲清晰可聞,浪牆在屋外不遠處退落下來,有幾次差點蓋過高大的火鳳凰樹,彷彿張牙裂齒迎面撲打而來的猛獸,在窗外時刻窺伺。然而,屋內是出奇的沉靜,我聽見鉛筆在畫紙上唰唰的響動,也聽見鐘擺和彼此微微的呼吸聲。陌生的年輕畫家,對我來說,忽然有一種安詳而久遠的感覺,也許在很久很久以前,在荒荒的歲月裡,我們其實早已相識。
暴風再次發揮強勁威力時,繪事已接近尾聲,年輕畫家背門而坐,自他的身後,我看見潮水從門縫底邊進來,風聲從尖嘯到轟鳴,房子裡的空氣迅速流動,碎裂玻璃的聲音此起彼落,當廚房通往走廊的門被風扯開,年輕畫家不得不終止繪事,想盡辦法堵塞房子裡的風洞,直至冷氣機飛脫,砸傷了年輕畫家的額角,戰況更急轉直下,滿屋裡翻飛著紙張、書本、衣服、樹葉和食物,水淹的速度很快,鍋盤杯碗和雜物,如飄流的河燈,泛著奇麗的色彩;薄門板讓風扯走,深如大海一樣的黑暗立刻進佔房子的下層。當我躺在年輕畫家濕冷的懷抱中,退至二層樓上的房間時,電源亦隨即中斷,四周黑墨墨,費好大的勁才漸漸辨清物事的輪廓,我們在黑暗中互相倚●,使得在無助的境遇中,重新得到力量和希望,雖然驚濤和風雨就在身邊迴環往返,我仍然感覺得到熱血在皮膚下慢慢流過,並且看見年輕畫家擦傷了的額角,凝結著淤黑的血塊,蟄伏著如沙灘上灰黑的爬蟲。
答應兩天後到東大島接我們的渡船,並沒有出現。藍天下的海鷗貼近水面飛旋,碼頭的木柱支架底部黏滿苔蘚和貝殼,清澈的水流下湧動搖擺的藻類,我枯坐在碼頭的欄干上,希冀聽到由遠而近的渡船馬達聲,甚至一度認為天邊的一個模糊黑點,就是我所時刻盼望著的渡船。既然昨天晚上,在寬厚的岩層上,他已告訴我兩天來難以啟齒的煩惱,剖析一大堆分手的理由,我實在沒有必要再停留這島上,急切著盼望離去,是我唯一想做的事情。可是,該死的船並沒有來。落日之前,開來一艘水警快艇,給島上的邊防警署送補給物資和日用品,翌日早晨,再送走休假的警員,以及夜間捕獲的泅水而來的偷渡客。
夏天日長夜短,六點鐘的天光依然非常亮,小食店大嬸殷勤地張羅飯菜,我與他沉默地吃著晚飯。遠處傳來鏘鏘的鑼響,大嬸匆匆掩上店舖的後門,囑咐我們不要出去。上午在大島的東面突出如尖鼻的岩石底下,發現一具已經浮腫發臭的腐屍,這已經是入夏以來第廿六具。幾個經常晚間坐在小食店門前喝啤酒的年輕英兵,曾經告訴過大嬸,明早水警將會把屍體運出大埔滘。
我撂下了碗筷,趴在窗前,看見獨居大島東面,整天釣魚為樂的老人,帶頭響著鑼,不叫人走近,他緩緩地前行,後面跟著四個英兵,抬著一具用白布包裹的物體,響亮的皮靴一直敲擊泥黃的小徑,當他們經過小食店的後門,我恍惚見粗疏的白布底下,懸垂著一雙失去指頭的手。
第二天,經不起三番四次的請求,終於允許我登上快要開行的水警快艇,我便在一具浮屍的隔壁,填妥需要的文件,登記好身分證號碼,獨自離開那岩層疊疊的東大島,告別年輕的歲月。
這房子就像渡船一樣,在巨浪中搖晃得厲害。黑暗中的事物仍有分別的層次,水已淹到樓梯的第四層,樓上的窗玻璃和牆壁不斷地流淚,粗壯的火鳳凰樹枝枒迎風折斷,插裂陽台上的玻璃門窗;巨浪一個個打了上來,房子彷彿航向大海似的;房間外風雨瀰漫,我與年輕畫家渾身濕透,獨坐無言;天花頂無情地淌水,如瀑布如小溪,落到我們的身前和身後;木板壁抵不了愈來愈強悍的風力,慢慢偏離了位置,向房間另一面緊壓過去,傾斜成七十度角;幾層樓高的浪頭撲打這所飄搖的房子,海水嘩嘩地散落下來。陽台崩塌下去的時候,潮水已漫上樓梯的頂端,板壁恰好傾斜成四十五度角,汪洋一片,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海水,反正全部一起灌進來了。
暴風過後,天氣慢慢地好轉。住在半山度假別墅的一家人,踏著凌亂不堪佈滿死魚、垃圾、破傘、木頭、磚塊和家具的海灘,經過頹垣敗瓦本來外帶陽台的小房子,沉默著往岩礁那邊走去。距離目的地還有三分一路程的時候,一個人影忽然急匆匆從岩堆那邊往回跑,呼喊發現了一具浮屍。半小時後,警探、村長、度假別墅臉帶哀傷的一家人,以及好奇圍觀的村民,都聚集在岩堆附近,空氣中傳來嗡嗡的響動,沙灘上籠罩著奇怪的氣氛。風暴的餘威仍間歇吹翻木板和棚架,上下翻動的篷帳,如大旗般招展飛揚;小食店門前的涼棚只剩下橫七豎八配不成套的椅背或者檯腳,西西里女人呆若木雞,她那為了避風而彎起脊樑的瘦男人,正死命地掐她油亮的太陽穴;一隻小狗沒命地追趕幾球滾動的物體,在滿目瘡痍的海灘上表現唯一的生氣。
我們決定放棄這所為我所鍾愛的房子,它曾經是我心靈上一座堅固的堡壘,可一夜暴風,竟把它徹底摧毀。冒上觸電的危險,我們手拉著手,涉水而行,往房子後部撤退。洗手間的窗正對房後斜坡,也是這房子與斜坡的最近距離,年輕畫家敲碎這隻唯一完好的玻璃窗,用童軍繩綁著屋內的水喉管,另一頭綁著自己的腰身,一俟狂風間歇的靜止,他刻不容緩地往外跳,正好落在斜坡的頂端;我緊扶著洗手間的窗沿,正面與狂風對抗,風雨令我睜不開眼,打在臉上的還有樹葉和沙粒,下面是深黑的海水,背後是隨風飛舞的漱口盂和肥皂。年輕畫家下去之前,早已用另一根童軍繩分別綁牢水喉管和我的腰,只要他把帶過去的繩索在大樹上綁得麻實,我便可以在風雨中攀爬過去,萬一大樹翻倒而人掉進水中,我還能沿著自己腰部的繩子,爬回屋裡,不致於被海浪捲走。我緊緊抓著童軍繩,我的整個生命竟懸垂在一條繩子之上,自身體發出一股強大力量,使這繩子深深陷進我的手心,並且淌出了血;在風雨中晃動不定的繩子像一條游絲,隨時將歸於斷裂。本來房子與斜坡的距離很短,可竟像爬行了一個世紀,我彷彿一匹不能脫韁的馬,一隻爪上拖了長線的飛鷹,撒不開蹄,撲不開翅,我離不開那根繩。我的身體此刻成了堅固的磐石,承受四面八方的風雨,不騙你,竟然還能在繩子上作個大迴環。我聽見有人朝我呼喊,喊聲在風嘯雨鳴中隱約傳來,一聲又一聲,歷久未斷;然後,我清楚看見一件白棉衣裙,在眼前飄過,撲掛在一株大樹的樹冠上,在暴風雨中深邃莫測沉沉的黑夜裡,閃耀它那奇異動人的亮光。
(張敏儀)
風雨見「真情」:評辛其氏『風暴中的偶然事件』
文.陳長房
在波詭雲譎的情勢中,人最企盼覓得一處安身立命之所。而在彷徨無助的人生旅途上,尤其渴望能有伴侶攜手同行。辛其氏『風暴中的偶然事件』,以自然萬象的變幻無常為背景,舖陳天地造化在肆虐蹂躪時的殘暴無情,暗喻人類不時面臨風雨飄搖毀滅邊緣,益發突顯愛情的遊移浮離,難以維繫的特質。辛其氏於勾勒此一滄桑人生浮沉逆料的心境之餘,或脫胎換骨,或重寫擴展,不論是迷離氣氛的烘托,意象遣詞的取捨,場景時空的嬗遞更替,論述架構的鎔鑄經營,在在皆為前述的那些老話憑添新義,更為讀者提供無限低迴省思的空間。
『風』作描述剛和男友分手的女主角,索居島上小屋。日復一日,悠遊看海看山看深夜的星空。在充滿悸怖的暴風雨侵襲前,邂逅一位陌生的年輕畫家。憐其避風擋雨之苦,答應讓他躲入其依山傍海的危樓裡。裂岸驚濤夾著狂風急雨,使危樓塌陷摧毀泰半,隨時有被強風席捲吞噬的可能。在漆黑寒冷危慄四伏的宇宙,最後剩下他們倆個人相互倚●。才認識的伴侶,令她在無助的境遇中,略有重獲力量和希望之感。但是,在暴風雨中深邃莫測沉沉的黑夜裡,順著一條童軍繩的攀爬,撤離危樓時,卻讓她再次感受生命的蒼涼、無奈、孤絕。
的確,設若這世上完全沒有暴風和海浪,生活的面貌將會變得怎麼樣枯燥和乏味呢?女主角的感喟不無幾分真理。然而,濁浪滔滔,週而復始,無非也象徵著人世無盡的苦難;濤音淒惻,幽幽咽咽,何嘗不是迴響著不絕如縷的萬古愁。『風』作以海濱危崖木屋,飽受暴風雨時狂瀾的翻騰衝擊,隱含人類忠實和愛情之海面臨考驗;當退潮時,夜風嗚咽,浪去也,席捲平沙頑石,也沖走人類相濡以沫的信仰和愛。昔日紅塵感情的糾葛,或新奇、瑰麗、絢爛多姿,也可能變得似幻似夢,撲朔迷離。女主角與前位男友遽然分手,而現在卻又和陌生的年輕男子共商防風之計,在燈火全無的黑暗中摸索逃生,而長夜漫漫,眾神默默,生死繫於一線之中。原來塵世一如詩人阿諾德『多佛海濱』的敘述:「無愛,無光,無生趣,不安,不寧,苦海伶仃。」而人類彷彿置身陰森的荒原,黑夜裡烏合之眾交鋒,烽煙遍地,紛亂相爭,殺伐之聲四起,惶惶然逃遁。『風』作無疑的與『多』詩保持對話頡頏的關係,其中的移置、改寫,以及意義的擴散,尤其耐人尋味。
『風』作的敘述,避免了直線式的進展,改採共時穿插交錯的手法。因此,女主角的心境忽而憶起昔日與男友共度的暴風雨夜,忽而跳回眼前防颱的窘狀,沖淡了時間流動的氣息,益增人生恍惚迷離之慨。全文皆以第一人稱敘事觀點演繹,綿密細緻的描寫,尤能營造出消長不息,嬝嬝餘音的氣氛。此外,作品對意象的取捨,佈局有呼有應,相互間顧盼有情。故事先以海濱躑躅,踽踽獨行的憂鬱白衣少女啟首,結束時,沉沉黑夜卻見白棉衣裙,撲掛於大樹冠上。其間,或見她於狂風急雨時,漫步在長滿苔蘚濕滑的岩礁上,或見他昂然翹首坐在浪花飛濺的岩層最高處,聽那浪捲岩石訇砰。想起暴風雨後,總會飄起的浮屍,不祥的兆頭難免盤據在心,揮之不去。『風』作就是藉著前後勾聯的意象情節,編織了懸疑不安的效果。結尾奇峰陡起,特別給人深沉悲涼、D然若失的感傷。
辛其氏的作品不多,但是每篇均厚實可觀,值得細讀再三。晚近崛起港台文壇,多位著名的文學評論家,皆肯定其創作的才氣。『風』作戛戛獨造的藝術經營,略可見端倪一二。
(評者現任淡江大學西洋文學研究所所長,『風暴中的偶然事件』原刊載於民國七十七年十二月十三、十四及十五日的聯合副刊。)
(張敏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