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寫了三十多年專欄的薇薇夫人,少女時代的夢想是背著畫架遊走天涯,沒有想到多年來一直以優美散文伴隨讀者的她,會在退休後圓夢。習畫迄今整整10年,2006年底才剛開過畫展、出版新書的她,儼然成為「退休達人」,與老讀者分享樂在退休的「美麗新生活」。
本名樂茝軍的薇薇夫人,年輕時跨足報紙、電視等媒體,她擅長說女人的故事,描寫女人的愛與恨、女人的煩惱、女人的無助,她也把自己的生活智慧毫不藏私地貢獻出來,建議女人「如此這般」。她最常鼓勵女人的一句話,就是:「別輕易停下腳步、別關上通往世界的門,走出屬於自己的人生。」外人對她建立的,兼具美麗、美德與知性的「幸福女性」形象都欣羨不已。

曾任國語日報社長、長期投身兒童教育工作的薇薇夫人,陪同兒童一起參觀她的畫展。
彩繪餘光
1997年,薇薇夫人在65歲生日當天,決定從國語日報社長的職位退休。依照報社規定,社長可以做到75歲,她卻不戀棧,她認為,每個人都會面臨退休關卡,有人嚮往,有人擔憂。但嚮往者不一定能輕鬆愉快、如自己所期盼的過著退休生活;擔憂者卻可能發現原來退休竟意味著可喜的新天地,關鍵就在於「退休前的準備功夫做了多少」。
退休前幾年,薇薇夫人即在內心默默描繪自己嚮往的人生下半場,她要以繪畫、讀書、旅行、看畫展和表演、和老友聚會,來豐富離開職場後的生活。退休第2天,她馬上向認識30年的畫家好友奚淞報到,成為奚淞的弟子。
剛開始時,她幾乎從睜開眼睛即狂熱地畫,每天至少畫10小時,之後她還負笈美國,在社區大學裡學畫畫,做個快樂的老留學生。薇薇夫人說,作畫最大的快樂是可以「移山倒海」,任意鋪排自然景物、花鳥和人物,自由又快樂。
比方在一幅名為《向芙烈達.卡蘿致敬》的畫作中,薇薇夫人繪一襲帶有披肩的女性衣衫,以衣架懸吊於險峻的峽谷間,向這位電影《揮灑烈愛》女主角、近代墨西哥悲劇女畫家致意。奚淞表示,歷來美術大師中,女性畫家本來就鳳毛麟角,像芙烈達般創造出如此意象尖銳而強烈、散發女性激情的作品,難怪成了薇薇夫人投身美術後的最愛,也隱約透露出薇薇夫人溫婉內斂個性之外的另一面。
還有一幅《三狗一貓圖》,畫的是晴藍天空下,石梯階上高低立了3隻狗及1隻貓。牠們皆向畫面探視。奚淞初看這幅畫時,認為它很「超現實」。薇薇夫人解釋:「這張畫是紀念我住在新店花園新城的那段日子。每天早上上班,步下階梯時,偶然回頭,看見家養的貓狗跟在背後,用那種關切凝望的眼神在送我。貓狗有的是朋友抱來的,也有山裡流浪來的,就這麼聚成一家子,都是緣分。」

這是一張彌足珍貴的照片。1982年,薇薇夫人與相交多年的文化界老友齊聚一堂。前排左起樊曼儂、韋韶明(鄭淑敏之女)、薇薇夫人、蔣勳、王信、奚淞、馬以工、黃永洪。後排左起羅倫梭、韋端、鄭淑敏、吳靜吉、林懷民。
家,回不去了
人生餘年能夠如此隨心所欲、怡然自得,是最大的幸福。然而這一切,卻是薇薇夫人通過生命中的各種艱辛考驗才換來的,得來不易。
1932年出生在安徽的薇薇夫人,家裡人口簡單,只有爸媽及妹妹、亦即著名的文學評論家樂蘅軍。媽媽一直想有個兒子,因此小時候把她當男生養,給她理個平頭;進了小學,女生都不要跟她坐,她也只愛跟男生玩,爬牆、上樹、打架,男生會的她都會。
薇薇夫人回憶當年的情景說,母親過世得早,她在觀念上受父親影響很深。父親畢業於杭州藝專,因為戰亂沒有畫過一張畫,可是人很前衛,帶她和妹妹散步時,講的都是「太陽黑子」,完全不在生活小事上打轉。那個年代,高中女生要用布把胸部纏起來,父親不以為然,竟跑到學校跟校長說,要讓女孩子胸部自然發育才好啊,為什麼要纏起來?把她和妹妹羞死了。「我的個性可能像父親吧,海闊天空,無拘無束,」她笑著回憶。
然而,命運無常,總在人毫無防備時轉了彎。1949年,國共內戰,大陸兵荒馬亂,實在無法繼續讀書,正巧孫立人將軍籌組的「女青年大隊」要來台受訓,她跟妹妹認為有機會來台灣玩玩也不錯,而且幾個月就可以回家,於是瞞著父親通過考試來到台灣。不久大陸失陷,有家歸不得,學員得知消息後在課堂上抱頭痛哭,從此必須以異鄉為家。花樣年華、離鄉背景的日子,磨練出她獨立自主的個性。
也許是受到父親的薰陶,薇薇夫人一直很喜歡讀書,圖也畫得不錯,可是當時隊上幾乎沒有其他讀物可讀。女青年隊受訓的地方在屏東阿猴寮,非常偏僻,那個年代也沒有書店可以買書,學員從家裡帶來的書互相傳閱,簡直都翻爛了,連軍方所編的文宣刊物「精忠報」,大家也搶來搶去爭著看。因為休閒活動不多,部隊安排壁報比賽,分成3組,會寫會畫的薇薇夫人自然不會錯失這個機會,她們這隊經常獨佔鰲頭。
受訓結束後,薇薇夫人被救國團徵選為軍訓教官,但是,她對管理學生並沒有興趣,還通常站在學生這邊幫腔,有次還帶著女學生向訓導主任抗議,說女孩子沒必要上軍訓課,學校老師都用異樣眼光看她。這個軍訓教官讓她當得痛苦又不自在,因此在認識她的先生周徵教授後,就決定結婚不幹了。

在毫無拘束的晚年餘光中,薇薇夫人找到一種自在舒適的節奏,自得其樂,這是她退休多年,慢慢琢磨出的、自己想要的生活方式。
機會在自己手中
婚後,停了好幾年都沒有工作,有天在報上看到台大醫院需要一位美工人員,她毛遂自薦去找高天成院長,把自己的作品拿給對方看,結果錄取了。在台大工作了10年,為了賺點外快,她不時寫稿投到各報,但經常被退稿。有次她寫了篇「小家庭的喜劇」,投到聯合報,想不到被錄用了,從此她固定每周寫一篇,從不間斷。
寫了10 個月後,報社主編史習權打電話給她,問她願不願意在新開的「家庭版」上寫專欄?當時她也不知道什麼是專欄,專欄到底要怎麼寫?就懵懵懂懂答應下來。專欄的名字也是主編取的,就叫「薇薇夫人」。這位素昧生平的編輯人,開啟了她的專欄作家生涯,也改變了她的人生。
薇薇夫人形容當時寫稿的情形:她一面帶3個孩子,一面在狹窄的空間寫專欄,通常是搬個小板凳坐在床邊寫。孩子們會不時來搶她的筆,她又搶回來繼續寫,絲毫不受影響。這些年來,無論生活如何忙碌,工作壓力有多大,她都能如期交稿,絕不拖稿。
「薇薇夫人」專欄贏得廣大的回響,也為她打開知名度。日後作家兼媒體人鄭淑敏在華視開闢《今天》節目,邀請她為大家談文論藝,這是35歲以上台灣人的共同記憶,她因此與奚淞、樊曼儂、林懷民、吳靜吉、蔣勳、馬以工、黃永洪等藝文界名家相交30年。很多人也記得她扮演人際導師,為家庭解開婆媳、夫妻、親子間的疑惑。
她坦承,自己從來沒有想到「薇薇夫人」這4個字會如影隨形,跟著她走到今天;很多人不知道她的本名,甚至不會唸她的名字。
這些經歷即便是挑戰,也能換來正面的成果。真正讓薇薇夫人感受椎心之痛的,是大兒子周凱的英年早逝。

人生至慟
20年前,從事劇場燈光設計的周凱,為「當代傳奇」創團大戲《慾望城國》的演出,爬上24呎高的滑動鋼架調燈時,因為通宵趕工、體力不支,不慎摔落地面,腦部受到嚴重挫傷,在加護病房18天後離世,當天也是他26歲的生日。
個性樂觀開朗的薇薇夫人,從不在讀者面前掉眼淚,即使經常閱讀她文章的人,也很難從她的專欄裡嗅出她的喪子之痛!但是,毫無疑問,這是她一生中最痛苦也最難熬的日子,她陷入深深的憂鬱,唯一能做的就是睡覺,從早睡到晚,不願睜開眼睛,感覺上彷彿做了一個很深很長的夢,她甚至沒有守在醫院送兒子最後一程、也沒有出席兒子的喪禮。薇薇夫人說,她靠著昏睡逃避現實,希望夢醒時,一切都恢復原狀。
那段時間除了喪子之痛,她還必須面對一些殘酷的事,有人說她每天打扮得光鮮亮麗,只顧衝刺自己的事業,所以兒子才會出意外;還有人說要將此事寫成一部曲折小說,一定很叫座。她的朋友得知此事都很氣憤,還建議她提出控告,薇薇夫人回答:「喔,他們寫的是我嗎?」
經過此事,薇薇夫人開始思考人性是什麼?為什麼有人能這麼殘忍地對待別人的傷痛﹖她不否認,愛子遽逝時,她一度想自殺,覺得人生似乎走到盡頭,「但是,我還有兩個孩子,還有家人,我走了,他們怎麼辦?我只好選擇繼續活著。但活著能每天哭哭啼啼嗎?自然不好,所以只能獨自開車出去,繞著山路猛轉,邊轉邊哭喊,把心中的痛苦宣洩出來。回家前再強迫自己把眼淚抹乾,強顏歡笑。」

藉《向芙烈達•卡羅致敬》一作,薇薇夫人向近代墨西哥悲劇性的女畫家致意,這是她最喜歡的一幅畫作。
兒子的大孝
話雖如此,薇薇夫人只要稍微靜下來,愛子的身影就在腦海打轉;她也不時夢見愛子,特別是在國外旅行的時候;因為周凱180公分的壯碩身材、配上滿臉胳腮鬍,正像是帥氣的外國大男孩。她有個奇異直覺,愛兒「可能」住在國外一個不知名的地方。
有一次,她在美國洛杉磯機場候機時,突然看見一個長相與周凱神似的人,她顧不得隨身攜帶的行李,立刻站起來緊跟在對方身後;對方走得快,她也跟得緊。走著走著眼淚就不由自主地狂瀉下來,她在心裡叫著:「周凱,如果真是你,你就回過頭來讓媽看看!不要走得那麼快!媽媽追不上你!」結果對方大步邁進海關,始終沒有回過頭來。薇薇夫人找了一個角落,靠在冷牆上,忍不住痛哭失聲。
還有一次,她從國外返台,因為旅途勞累,一上飛機就進入夢鄉。航程中遇到強烈亂流,機身劇烈搖晃,行李廂的行李都被彈了出來,旅客嚇得哭叫不已,場面混亂。薇薇夫人被哭叫聲驚醒,睜開眼正好看見機艙銀幕上,一個與周凱酷似的人站在她前面。她以為那是愛子,不顧一切地對著銀幕哭喊;「周凱,你來接媽媽了嗎?媽媽在這!媽媽在這!你看到沒有?帶媽媽一起走!」
薇薇夫人回憶當時情景說:「真的,我一點都不害怕,想到睽違3年的兒子來接我了,竟有一種莫名的喜悅。」
愛子過世了好長一段時間,薇薇夫人的情緒才慢慢穩定下來。在檢視過往這段歲月,她坦承,喪子之痛並未消失,只是沉澱下來。那幾年,薇薇夫人從閱讀中逐漸體會到,生和死的必然性是每個人都要認同的,「有人說白髮人送黑髮人,是兒子不孝。但我卻覺得,兒子犧牲自己,讓做母親的學會不畏懼死亡,這是大孝。」

這是薇薇夫人當年為小外孫女畫的素描,成功抓住小女孩的神韻。如今小女孩應該是亭亭玉立的小姑娘了。
從山城到海濱
由於這種體認,薇薇夫人在日後的創作裡,經常會觸及「勇敢面對生死別離的悲傷」這個議題。就以她自職場退休前出版的有聲書《熱愛生命》為例,就談了不少「如何面對無法承受的悲慟」。
20年前愛子遽逝這件事,對薇薇夫人是無價的,她體認到,生命的價值和意義其實跟長短沒有太大關係,兒子雖然只活了26歲,但做了很多他喜歡的事,他的人生很精采。「從這個角度看,我的悲哀會好一點。」
3年前,與薇薇夫人相守大半生的老伴周徵教授在山東老家病逝,一雙兒女又定居大陸和美國,她不願獨守舊屋,睹物思人,一狠心把住了30年的新店花園新城房子賣了,遠到台北的另一頭──淡水──去找尋新生的力量。
為了揮別過去,她搬家時還把大部分的家具都送人,新家除了餐桌及幾把椅子外,最顯眼的就是客廳中央擺著一個畫架,牆壁四周陳列著她的作品,她每天無事,就坐在畫架前,一心一意地塗抹。在毫無牽絆的生活中,薇薇夫人找到一種舒適的節奏。這是她退休10年,慢慢琢磨出的自己想要的生活方式。
她認為,職業婦女退休後固然可以海闊天空,家庭主婦也不應放棄這個營造人生第二春的機會。
寫了幾十年專欄,薇薇夫人接觸到太多不快樂的家庭主婦,她們沒有職稱、沒有薪水、沒有同事、沒有升遷、當然也沒有退休及退休金。她們把青春奉獻給了家庭和子女,但等子女長大,溫暖家庭成為淒冷空巢,只有兩老相守;萬一「老來伴」又和自己個性不合,難免鬱悶絕望。「所以女人必須為自己擬一套不必離家的退休生活;尤其女性平均壽命比男性長,對未來的日子更要及早規劃。」

薇薇夫人在十多年前即做了外婆,女婿是美國人又是博士,小孫女融合爸媽的優點,活潑美麗,外婆疼得不得了。
享受最後獨舞
薇薇夫人表示,性格決定命運,也決定一個人的生活。退休生活也是一樣,性格開朗、或是平時就有好奇心,喜歡學習的人,退休只是換了另一個舞台,不管年紀多大,一樣可以活得精彩熱鬧。怕的是個性本來就閉鎖的人,退休等於剝奪了他她和外界聯繫的最重要管道,也失去了生活的意義和重心。不少人退休後悶坐家中,不久後就各種病痛上身,甚至懨懨去世,徒然浪費了人生最璀璨的黃昏時光。
「從職場退休是正常現象,但從生活和生命中退縮卻是不正常的,」她以自己中年喪子、老年喪偶為例,歷盡人生風雨,反倒對眼前的自在、寧靜與透徹份外珍惜、也深深感恩。
生命的舞者
退休是轉換了舞台和舞碼
但這舞還在跳著
退休後可能是一場沒有觀眾的獨舞
沒有他人的掌聲肯定
但卻是自由的
無固定格式的 隨性的
所以享受這獨舞吧
盡力舞出生命最佳的姿態
直到舞不動的那一刻
薇薇夫人非常喜歡這首朋友寫的詩。她提醒那些已經或是正準備步出職場的退休族,人生尚未落幕,只是轉換舞台,請繼續欣喜地起舞吧。讓最後的精彩舞影,為人生劃下完美無憾的句點。

1972年薇薇夫人到華視主持晨間節目《今天》,為女性朋友面對的各種問題排憂解惑,使她成為台灣最有影響力的女性作家之一。

具有多方面才華的專欄作家薇薇夫人,因為對人的普遍關懷而更顯出眾。她從工作崗位退休後重拾畫筆,實踐另一種人生價值。她認為,夢想不是年輕人的專利,退休後依然可以擁有夢想、實現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