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3年前,在美國時尚界擁有盛名的攝影師柯錫杰返台定居。他除了將其構圖寧靜、簡約卻潛藏豐富意象的影像帶回國,撼動了國內藝文界外,還帶回了在紐約獨樹風格的舞蹈家妻子樊潔兮,兩位動靜相宜的藝術家伴侶,攜手成立了「潔兮杰舞團」。
成立舞團,是希望透過柯錫杰的視覺指導,讓鑽研敦煌舞蹈多年的樊潔兮能更犀利地運用身體語言,詮釋齣齣頗富禪意的舞作;他們也希望能將樊潔兮在海外揚名的創作,由一個人的獨舞,傳給更多的舞者承繼。
2006年11月,「潔兮杰舞團」發表了樊潔兮這20年來的創作精選,從敦煌肢體的《幽》、《有女飛天》,及呈現民俗八家將故事的《古夜神》、《媽祖∼月見之舞》,並穿插柯錫杰的影像,結合舞者、旁白而成的《Vu. Shon》,讓觀眾一次盡賞她的「舞想」世界。
在藍白天幕襯托下,穿戴華麗金飾,身裹金紗裝束的樊潔兮,宛然一位從佛經變文中走入舞台的飛天女。她踏著大陸作曲家周龍創作的敦煌音律,扭轉著身軀手腳,舞出一段段「敦煌舞」所獨有的S型3道彎,令人驚艷於她豐富多變的肢體之美。
整支舞的呈現,雖有敦煌壁畫的形影,卻不似一般敦煌舞富麗繁雜的構圖。樊潔兮在這齣《有女飛天》中,儘量讓背景、舞步精簡純粹,融入了印度舞、瑜伽動作及宗教手印,且更強調靈動的眼神及柔美的手姿。只見她纖纖蘭花指,忽而彎翹,忽而做出吹奏、抱笙、合掌之姿,又忽地比擬出流動的荷花形,把相當於東方天使、以歌舞供養讚嘆佛陀的「飛天」,詮釋得淋漓盡致。
時空轉入夜景,樊潔兮化身為在月光下伴著南管樂音冥想起舞的閩南少女。在這齣《媽祖~月見之舞》裡,她褪下炫麗的飛天舞衣,嘗試以民族舞和武術融合出全新舞步,把一位平凡少女──林默娘──透過自我精進修持,終於解脫肉身、悟道成「媽祖」的傳奇故事演繹出來。
在這場名為〈舞想,新寺祭〉的公演裡,不僅顛覆了觀眾對樊潔兮只跳敦煌舞的刻板印象,也宣告「潔兮杰舞團」邁向下一階段的里程碑。
「經過這次與觀眾的互動,讓我更清楚以後舞向的目標,」樊潔兮認為,在編排上,可以除卻多餘的動作,讓舞動更精純俐落,不帶任何雜質與干擾;即使是最簡單的亮相,也希望能立即攫攝人心。

柯錫杰曾想在協助妻子成功後即前往歐洲流浪,想不到婚後反而獲得樊潔兮在生活、事業上極大的幫助,他直言自己「運氣太好了」。
愛才,愛人
30歲以後才開始創作的樊潔兮,獨自在舞台上奮鬥了20年,其間一度沈寂,尤其2005年她動了脊椎的大手術,幾乎連自己都以為無法再跳舞了。但,樊潔兮承受著傷筋挫骨的風險,仍小心而順其自然地讓身體繼續舞動,在場觀眾從她靈活的舞韻中,完全無法想像她所忍受的壓力。
「這場演出,大家只看到60%的樊潔兮,」柯錫杰語帶感慨地說起妻子的辛勞與掙扎。這幾年,樊潔兮幾乎放棄了創作,因為2005年,法國出版界想為柯錫杰攝影50年的生涯出書紀錄,而台灣也不約而同地出版他的攝影集與傳記。但在沒有經紀人協助打點的情況下,樊潔兮只好下海扮演特別助理,接下挑選、整理照片、和出版商洽談等行政工作,舞團與創作都只得停工。去年,為了紀念舞蹈20年公演,樊潔兮又一肩扛下所有的行政業務,幾乎沒有任何創作的空間。
「現在輪到我當她的經紀人了,明年,我一定要幫助她發揮百分百的創作力!」滿頭銀髮但眼光仍炯炯有神的柯錫杰如此發願。
在柯錫杰眼裡,樊潔兮不僅舞技精湛,還擁有渾然天成的美感,總能把舞作處理得像藝術品,尤其她絕佳的律動感,讓肢體隨順融入音韻中,是他所看過最能展現作品之美的舞者。夫妻倆儘管相差24歲,卻非常欣賞、珍惜對方的才華,而且他們維持愛情的方式,就是儘量把自己的藝術才情發揮極致,讓另一半因愛其才而更愛其人。

柯錫杰曾想在協助妻子成功後即前往歐洲流浪,想不到婚後反而獲得樊潔兮在生活、事業上極大的幫助,他直言自己「運氣太好了」。
兩張舞照的故事
「我與柯老師之間的關係,就像醫學中雙蛇纏杖的符號一樣,是交纏且相互影響的,」樊潔兮比喻,她對柯錫杰的感情,猶如彼此關心的父女、無話不談的密友、嚴厲的恩師與學徒;又有伯樂知遇之恩、夫妻之愛,更巧地是,他們倆都屬蛇呢。而談到命運中的巧合,她更有述說不完的故事。
像是早年樊潔兮在日本學舞時,柯錫杰的哥哥就住在舞社附近,那段時期柯錫杰也經常往返哥哥家。試想,每天交錯而過的地鐵中,兩個不知道對方存在的陌生人,卻在冥冥中感應彼此莫名的吸引力,追索著對方的足跡,終而在多年後結為一體,那是多麼浪漫的事。
她又憶起,14歲那年,正走在舞蹈人生的十字路口上;她從小就深愛舞蹈,卻只能在當時「政治正確」的中國民族舞的魚缸裡困游,她尤其厭煩民族舞永遠歌舞昇平、只能擺出歡慶笑臉的僵化做作。
「舞蹈,為什麼不能有另外的情緒呢?」正值叛逆青春期的她,對自己的舞蹈夢有了質疑,幾乎想放棄,卻在此時,在中央日報上看到兩張旅美舞蹈家黃忠良演出《乾坤》的舞照,讓她驚艷於照片中舞者肢體的張力與美感,當下決定進入文化大學舞蹈系,並自此有了清楚的目標──要跳出屬於自己的舞。

絲路的呼喚
在文大,她選擇優雅的芭蕾為主修,並前往日本東京加入「谷桃子芭蕾舞團」。然而,在看似夢幻的芭蕾世界裡,她卻逐漸看清自己的劣勢;雖然已站上第二女主角的地位,卻敵不過臉小、身長比例完美的西方人;即使舞技高人一等,但站在舞台上,她卻明顯地遜色;加上她的「中華民國」護照,讓她很難獲取無邦交國的簽證,而無緣赴外公演,痛失了許多演出機會。就在樊潔兮興起「不如歸去」的念頭時,一件和舞蹈無關的事件,卻隱然為她舞蹈生命的蛻變埋下了伏筆:1980年初中國西域發現了樓蘭古國女王的乾屍,隨之在日本社會掀起一股絲路熱潮。
「這更加深了我的疑問:為什麼中國人,只能選擇西方的芭蕾?」她想要前往大陸蘭州一探,找尋屬於中國人的舞蹈世界,卻在一念之間返回台灣,且意外遇見柯錫杰。
柯錫杰一見她就鍾情,她卻當他是長輩,直到兩人聊起舞蹈、藝術,她才折服於他的豐富素養與開闊視野,而且在他身邊出現的,都是一些藝文界頂尖的人物:攝影家李小鏡、畫家蕭勤、舞蹈家黃忠良和林懷民……,讓她不得不刮目相看。
「就這樣,認識的第一個月,幾乎天天都想找他聊天。」樊潔兮很訝異,這位從沒看過她演出的人,居然對她的舞蹈風格瞭若指掌,而當他談到「舞者應跳出自己的風格,而不是跳觀眾喜歡看的舞」,簡直透視了她的內心深處,一棒點醒了夢中人。
更讓她震驚的是,她居然在柯錫杰的房間裡,再次看到那兩張影響她一生的黃忠良舞照──而且拍攝者就活生生地站在她眼前!
「每次回想到這段情節,就覺得姻緣天註定,我們之間真的有條無形的紅線在牽引著,」樊潔兮說。

樊潔兮創作《有女飛天》,融合了敦煌舞、敦煌當地少數民族舞、瑜伽及禪韻,呈現出中國舞蹈獨有的韻味。
舞蹈攝影
去年榮獲國家文藝獎的柯錫杰,被譽為「台灣現代攝影第一人」,評審稱讚他的作品:完美結合了文學「詩的意境」與美學「畫的質感」。他的經歷不凡:1929年日本殖民時代出生於台南的富商家庭,卻遭逢家變、戰亂,還做過逃兵,直到30歲,才有機會赴日本學習專業攝影。
幼年時,柯錫杰因為跟著當時是台南最大歌仔戲團團長的奶媽四處走唱,因而見識了豐富多彩的戲台生活,也啟蒙了他對表演藝術的興趣。當他27歲離開軍隊,拿起相機開始創作的初始,最豐富的作品,就是呈現戲班台前幕後的悲喜眾生相,並獲得日本攝影界的青睞。
在攝影領域浸淫多年,但柯錫杰對表演藝術始終沒有忘情。留日期間,他觀賞了俄羅斯著名的芭蕾舞團表演,震驚於舞者所呈現的美感,讓他興起拍攝舞蹈的想法。
回到台灣後,他獲得一次絕好機會,能近距離拍攝「艾文艾利舞團」,這支引領美國黑人進入舞蹈世界的現代舞團,將黑人舞蹈成功地融合現代舞、古典芭蕾、爵士舞,在美國舞壇極具份量。而柯錫杰的作品,讓艾文艾利非常激賞,邀請他赴美展出,並因此展開他為國際舞團、藝術家攝影寫真的契機。
當時攝影師為舞團拍照都只停留在宣傳照的層次而已,柯錫杰卻打破這種缺乏生命力的制式拍攝法;他尤其喜歡為現代舞團拍照,往往把舞者帶往郊外取景,並企圖將抽象意境的現代舞轉換為具象。就像1967年他在淡水拍攝黃忠良的舞作《風箏》,巧妙地利用視覺錯位,讓前、後鏡的黃忠良夫妻,留下猶如風箏高飛的畫面,連編舞者都為舞者在舞台上無法呈現如此寫真的情境而自嘆弗如呢。
柯錫杰開創了台灣「舞蹈攝影」的新風貌,吸引了不少藝術家與之合作,其中在美國已享有盛名的黃忠良特別欣賞他,引薦他前往美國發展。

認為藝術無止境的樊潔兮,忍著舊傷傳遞敦煌舞薪火,而柯錫杰是她的最大支柱。
「心象」傳奇
美國夢,是柯錫杰嚮往多年的。之前曾因無法取得簽證而始終去不成,現在有機會赴美發展,他不惜放棄在台灣擁有的一切。但,只為國外舞團拍照的格局無法滿足柯錫杰的創作慾,他選擇進入創作空間廣闊的時尚界,跟隨3位知名的商業攝影師,從助理實習做起,並很快地成為Bazaar、Essence、House Beautiful等國際知名雜誌的特約攝影。
雖然投身商業攝影,柯錫杰卻未放棄與舞團合作的機會,期間還受新聞局請託,幫即將前往紐約大都會劇院演出的京劇名伶郭小莊及「雅音小集」拍照。
見識過世界頂尖藝術團體演出的柯錫杰,建議郭小莊將傳統京劇花俏的背景幕染為全黑,讓這種變革性強、具開創性的京劇更增添些許前衛的藝術風格,且讓國外觀眾能全神貫注、不受視覺干擾地欣賞全劇,他還特別邀請紐約時代雜誌編輯觀賞,希望把台灣的藝術推上世界舞台。
紐約10年,柯錫杰名利雙收,卻也逐漸厭倦於商業攝影的桎棝。1979年恩師顧獻樑的逝世,讓他毅然結束一切,回歸最單純、不帶任何目的的藝術攝影。他花了8個月時間遊走南歐與北非,完成了一系列構圖極純淨、美感卻深重得令人屏息的作品「心象攝影」,奠定了他在國際間頂尖攝影大師的地位。
在藝術天堂紐約,柯錫杰常常拍舞團,看遍了全球一流舞團演出,但他不免遺憾:「什麼時候台灣才會有屬於自己的舞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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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錫杰早年受邀拍攝國家形象宣傳照,以樊潔兮「展翅的蝴蝶」象徵台灣破繭而出。
珍貴的新婚禮物
直到他回台時遇見樊潔兮,才一開口,就知道這是位「有頭腦的舞者」,當下他決定要栽培她、帶著她共赴紐約,因為唯有匯集世界一流舞團、藝術表演的紐約,才能滋補她養份不足的舞蹈生命。但是,除了結婚外,他想不出更好的方式可以帶她前往。
「我們是結婚後才開始談戀愛的。」樊潔兮笑說,他們初見面的那個月,幾乎天天膩在一起,卻少有情慾;他只想幫助喜歡跳舞卻還找不到方向的她,尋找藝術的出路。1985年倆人瞞著家人低調結了婚,一週後,柯錫杰即為了電影勘景而前往大陸敦煌。在蘭州,他特別去拜訪敦煌舞蹈訓練學校的校長,並看了學員示範的舞蹈,內心非常感動。他知道,他為妻子帶回了一份珍貴的新婚禮物。
柯錫杰不僅為樊潔兮帶回了嚮往已久的敦煌舞資料,他還特地邀請敦煌舞蹈學校校長到紐約一對一地教舞。原希望經由樊潔兮的帶動,讓敦煌舞能在美國大放異彩,但,在共產中國倡議無神論的影響下,校長不能接受樊潔兮主張「飛天」為表現禪意的舞蹈素材,並走現代舞的風格,而堅持只能由美貌少女「臨摹」飛天,且將敦煌舞定位為壁畫的停格。
樊潔兮心痛這種保守的觀念,讓敦煌舞成為逐漸枯涸的死水潭,她只好放棄合作,嘗試自行創編,試圖走出不一樣的敦煌舞路。這段期間,她在不同老師的指導下練舞、編舞,有空時就偕同柯錫杰看遍紐約最前衛的舞蹈演出,而每次看完表演後,兩人的討論,都為樊潔兮積累出更多的藝術能量。
終於,她編好了舞,並在紐約市立文化中心舉行首演。好友詩人鄭愁予評說,這不是傳統敦煌舞,這是超越敦煌的現代舞,於是取名《舞出敦煌》。那一年,1987年,屬於樊潔兮的《飛天》登上了紐約的國際舞台,且一舞就是7年。

雙人舞想世界
「因為是獨舞,不需背負多餘的包袱,每天都過得自在、開心。」1994年兩人回到台灣後,樊潔兮驚愕地發覺,很多國內舞團都把精力放在人脈的建立、或為了申請補助而永遠做不完的紙上作業,讓她更懷念在紐約演出的單純時光。但是,美國實在太大了,紐約更不時湧入全球最優秀的舞者、舞團,而她只能孤獨地舞著敦煌舞,沒有同伴也沒有承繼者,這也是她想回台灣成立舞團的原因。
重返台灣,樊潔兮發現自己突然得面對許多壓力──她變成了「攝影大師柯錫杰的妻子」,因為沒人認識她,在所有的公開場合,她只能在柯錫杰身旁陪著笑臉;甚至有親友勸她「不要再跳了」,應該退居幕後做賢妻,讓丈夫專心創作。尤其國內沒有人了解敦煌舞,讓她舞得寂寞、艱辛;許多人甚且認定她的敦煌舞屬於不合「本土」時宜、已被打入冷宮的民族舞,以至於很難申請到演出的補助。
「那段時間真的很挫折,並質疑自己當初返台的決定是否正確?」樊潔兮在國內得不到重視,反而受邀前往埃及、印度演出時,還是該國主辦單位偕同日本政府一起贊助的呢。
無論外在環境如何,不放棄創作的樊潔兮,仍持續從靜坐中尋覓編舞靈感。她創研Vu. Shon,即台語發音的「舞想」,以敦煌舞為架構,融入小乘佛教的舞蹈藝術、中國武術的吐納,與日本「能樂」的內斂張力,透過手、眼、足、身,精鍊出詩句般的舞蹈語彙。
6年前,《舞想2001》登上國家劇院舞台,讓台灣觀眾有機會親睹她融會了敦煌舞490多個動作變化而成的飛天女。4年前,文建會前主委陳郁秀欣賞了她的舞作,大為讚嘆,並主動補助前往法國巴黎演出代表作。「潔兮杰舞團」終於實現柯錫杰與樊潔兮的夢想,成為來自台灣,向世界招手的創作舞團。
這對藝術最佳搭檔,秉持著對藝術的執著和對對方的摯愛,擦出了耀眼的藝術火花,讓觀眾驚豔,也讓觀眾低迴感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