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夾處在兒童電腦班、美語班,和各式各樣的才藝班之間,國內近來出現了不少兒童讀經班,乍看之下十分特別。在追求國際化及現代化的今天,為什麼會有這麼一股逆向而行的復古風?
化育基金會的民間書院日前成立七個讀經班,每個小孩來上課時,都要先套上一件深藍色的長袍,上課前先向至聖先師孔子像鞠躬,然後盤腿坐在矮桌前,大聲朗讀班訓,也就是宋儒張載的「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在一個半小時裡,老師帶領孩子不斷誦讀,幾乎不做講解。論語唸完了換老子,老子唸完了接唐詩。有時男生女生分組對唸,有時兩排做接龍比賽,比較簡短的句子唸過幾遍就可以試背。清脆的童音迴盪在教室裡,一時之間,讓人恍惚回到了古代的私塾。

明刊本中孔子修詩書,教育弟子的情景,其儒家學說成為中國人的思想命脈。(中央圖書館提供)(中央圖書館提供)
全省的「連鎖事業」
類似的兒童讀經班,這兩年間在台、澎兩地快速興起,估計至少有四百班以上。
有媽媽把家裡的空房間清理出來,招來幾個鄰家孩子與自己的孩子「陪讀」,成了一個小型私塾;也有才藝班或安親班附設讀經班;有老師在學校推動,例如在澎湖一地,有許多小學是全體總動員,由校長領頭讀經。有些圖書館、社區活動中心,或是佛堂、道堂,也設有義務教學。例如宜蘭壯圍鄉立圖書館特別為幼兒開設讀經班,還計畫培訓托兒所及幼稚園老師,讓全鄉的幼兒早上一起讀經。而目前一貫道信徒也正準備在全省各個據點開設讀經班。
儘管班級的規模有大有小,卻都有相近的理念和做法。他們多半是義務教學,不收學費;上課時沒有新奇的教具,也沒有活潑的帶動唱,而是還原成老老實實地唸誦。雖然不是企業經營,但因為大家系出同源,倒也像個連鎖事業。

提起讀經,浮上許多人心頭的印象大概都是電影《梁山伯與祝英台》裏,眾生搖頭晃腦念書的情景。(電影資料館提供)(電影資料館提供)
兩次實驗
這個「事業」的發起人是台中師院講師王財貴,他曾任哲學雜誌「鵝湖月刊」社長,是一代國學宗師牟宗三的嫡傳弟子。
「『經典』是發揚人性根本道理的永恆之書,也是一個民族的源頭活水。在中國,一向以四書五經為代表。而今天如果我們把經典的意義擴大,則凡是最有價值的書都可以讀」,王財貴說。目前他為讀經班編了一套三本的「教科書」,是大字注音的論語學庸(論語、大學及中庸)、老莊選,以及唐詩三百首。他還計畫陸續出版孟子、詩經、易經、古文選等共十本。
其實早在二十年前,王財貴就做過讀經實驗。那時他在台中逢甲國小任教,發現許多小朋友像他自己小時候一樣,對「小貓叫,小狗跳」的課本內容不大感興趣,於是便利用課餘時間把經典古文「塞」給小朋友。這樣做了一年,後來因為換校長而告終止。
他的第二次實驗,則是在十年前,對自己的四個孩子進行。因為無法同時扮演父親與老師兩個角色,他便「易子而教」,請師大的研究生到家裡來教,書法家好友杜忠誥也把兩個女兒送來求學,形成一個小型的「王家私塾」。
王財貴的想法是趁兒童還小,記憶力正強的時候,讓他們直接接觸中國老祖宗智慧的結晶,不必懂,也無需考慮興趣問題,唸就是了。
實驗證明,孩子沒有透過現行的先理解再記憶的啟發式教學,只憑著古文的音律之美來背誦,興趣並沒有減低,而且經過一年半載,對文字的敏銳度和鑑賞力都提高了。

(張良綱)
開現代化的倒車?
兒童的記憶力好,這毋庸置疑,許多家長不是也早早讓孩子背三字經和唐詩嗎?也有人致力於經典的活潑化,譬如以漫畫呈現「孔子說」和「老子說」,或是把三字經及唐詩編成視聽教材。
但是要讓孩子直接背誦論語和老子,不免讓人懷疑,這些艱澀精深的國學經典,即使是大人都難以一窺堂奧,小小年紀的孩子如何能夠接受?如果只背誦而不講解,豈不是違反啟發式教學的原則,走回過去?
這學期開始,新竹縣長范振宗把三字經的研習列為國教教學重點,就引來正反兩面的評價。反對者舉出胡適、蔣夢麟等人幼時讀經的「痛苦經驗」,擔心重蹈前人覆轍,帶給孩子不快樂的童年。而一位理工科的學術領袖也對讀經抱持反對態度,理由是現代社會要民主化、科學化、國際化,而讀經與這些「現代化」思潮不合。
這樣的想法,也正是民初五四時,切斷中國讀經傳統的教育家們所抱持的。

許多家長憂心社會的亂象,一聽到有人在教古文,就忙不迭地把孩子送來接受老祖宗智慧的薰陶。(張良綱)
中西文化過招
兒童讀經原是中國實行數千年的教育傳統,唸書的孩子都是從千字文、三字經,和四書五經等啟蒙。
一般說來,古人五、六歲入私塾或小學,如孟子說「設為庠序學校以教之」。電影《梁山伯與祝英台》裡,學生搖頭晃腦背書的情景,讓人記憶深刻,而千百年來,中國人就是這樣培養後進,傳承文化的香火。
然而這份童稚的讀書聲,在二十世紀初年受到知識分子的質疑而告終止。
清末光緒年間開始興辦近代教育;一九○五年(光緒卅一年)廢除長達千年的科舉制度。民國元年,當時的教育部長蔡元培下令「小學堂讀經一律廢止」,接著又廢除師範中、小學讀經科,行之不輟的讀經傳統至此終結。到了民國八年,胡適等人推行新文化運動,鼓吹以白話文取代文言文,更主張教育制度全盤西化。
當時的知識分子面對西方列強的欺凌,為了救亡圖存,主張全面向西方看齊,把傳統典籍視為中國落後的病源,卻在倉皇中不顧一切丟掉老祖宗的文化遺產。

王財貴致力推廣讀經,認為讓孩子趁記憶力好的時候多背書,並不是填鴨。(張良綱)
知識vs.生命學問
經典因為成為科舉的教科書而被批判,但打破階級、門第,為國舉才的科舉制度,其實是壞在出題及閱卷標準;尤其後來的「八股」取士,連文章格式都加以限定,抹殺思想的創造力。但經典本身是不是封建和保守的代名詞?
「其實我們可以藉此反省,四書五經到底在教我們什麼?窮究義理其實也不是最終目的,念這些書真正的目的應該是充實人格」,德簡書院的主持人王鎮華說。
王財貴強調,推行讀經,並不是否定西方的理性科學,也不是反對民主化和現代化,只是要以傳統補充學校的不足。「我們目前的教育制度都以『知識』的理解為標準,但是中國向來講求的『生命學問』和『人生價值』,那種潛移默化的薰陶,都因此失落了。」
現在社會亂象叢生,青少年問題日益嚴重,不能不讓人反思:全面西化和現代化並不是萬靈丹,文化移植本來就不是表象之物,況且西方社會本身也是弊病百端。近幾年來民間興起創辦書院的風氣,以對成人講經為主,鼓勵人重新親近老祖宗的智慧。教兒童讀經,也許可以視為這股反省風潮的一波,而且因為它的對象是社會的下一代,引起更多的迴響。

比較有古意的讀經班,在講台前方供奉孔子像。(張良綱)
培養「孔子的眼睛」
王財貴在三年前開始向社會推廣他的讀古書理念,得到教育部及中華文教基金會的支持,正式開設「兒童讀經班」。民國八十三年元月,他更在卯鯉山文教基金會及中華民國宗教哲學研究社分社的華山講堂贊助下,成立「讀經風氣推廣中心」,四處應邀演講,也開設免費的師資培訓課程,反應相當熱列。
致力兒童讀經的化育基金會副執行長陳宇銘解釋讀經班的發展方向:「小孩子都要做好人,為什麼上了國中就變了?現在的社會是個大染缸,要讓他們從小培養定境和正念,重新跟千古的文化連在一起。」
許多家長憂心日益嚴重的青少年問題,一聽到有人在教古文,忙不迭地把孩子送來,希望讓他們接觸老祖宗的好東西,薰陶後會跟現在刻板印象中的「新新人類」不一樣。
「這要從小扎根才有效,如果到了國中、高中再說道理,他們就不聽了」,一位曾太太說。她每週六開車從內湖送兒女到羅斯福路的讀經班上課,兩年來幾乎不曾間斷。
中和華山講堂有一群陪讀的媽媽們,參加的動機則是源於「香蕉論」——不希望孩子做個「外黃內白」的中國人。她們那互稱「同門師兄弟」的孩子來讀經快兩年,已經把論語背完一遍。而她們自己也是在陪孩子讀經後,才把經書從塵封的書架拿下來,越讀越有興味。
也有家長考慮讀經的實際效益。「孩子的記憶力正好,若不背經,也是拿來背廣告詞、流行歌,還不如讓他讀讀經,可以訓練語文程度,還可以磨磨脾氣」,一位家長觀察說。
還有一些家長每天奔波討營生,聽到有人來推廣讀經,嚼著檳榔答應讓孩子去上課,「去唸四書五經不會變壞啦,讓他去培養孔子的眼睛。」

今昔相照:上面是現在讀經班的「教科書」,下排是日據時代的漢語讀本。(張良綱)
咬文嚼字為哪般?
儘管不否認經典的價值,但還是有不少對讀經抱持懷疑態度的家長,認為孩子在學校的功課壓力已經很重,讀經與升學又沒有直接關連,豈不只是加重學生的負擔?還不如學電腦或英文更有實效。
國小老師李文玲曾經在聯課活動時間帶領全班讀經,因為學校風氣還不普及,辛辛苦苦唱著獨腳戲。除了部分家長不以為然,也有孩子會反彈,認為「為什麼別人不讀,只有我們要讀?」甚至會在作文簿上用「之乎者也」罵老師,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讓她啼笑皆非。
儘管有許多阻力,她仍然堅持。「我自己是音樂老師,知道無形薰陶的重要性。如果從小可以鼓勵孩子聽古典音樂,為什麼不能唸古文?」
王財貴也有同感。「講求理解對於科學教育相當有用,然而對於人文教育呢?怎麼樣才算真懂?是考試會寫?還是心裡一種幽幽然,說不出的感受?」
以前讀書的孩子大聲地唸著他不甚了了的經典,看似與今天的啟發式教學大相逕庭,然而古人說「讀書百遍,其義自通」,也是一套實踐已久的讀書理論。明末儒者陸世儀曾說過,凡人有記性,也有悟性。十五歲以前,因為物欲未染,知識未開,「多記性,少悟性」;十五、六歲後則反之。所以「凡所當讀書,皆當自十五歲前,使之熟讀。」
用現代的比喻,則像玩電腦,如果平常多儲存資料記憶,等到要用時才能輕鬆地把資料叫出來。
「六到十三歲是兒童記憶力最強的時候,這時背書正是他的拿手本事。好比一頭有四個胃的牛,給他讀經應該比喻為『填牛』,填多了他慢慢去反芻。」王財貴表示,其實現行的課程在孩子的理解力還未開發時,塞那麼深的數學理化,才是填鴨。

把磬輕輕一敲,讀經時間到了。(張良綱)
背書像喝白開水
大人縱然再有填鴨的疑慮,看到小孩的背誦能力也不得不驚異。
五年級的謝仲剛在作文中回憶,當初一聽老師說要背書,「頓時感到惴惴不安,『尸居餘氣』眼前一片漆黑。」因為「唐詩長長的像繞口令,老子那種令人似懂非懂的句子,又有一種深奧的感覺。論語的文言文看得昏頭轉向。」然而一回生,二回熟,現在他覺得背書很輕鬆,像喝白開水一樣。而且「雖然有時背不好,但想想孔子周遊列國時,不是也有不順之時嗎?」
低年級或是幼稚園的小小朋友,有些大字還不認得幾個,卻同哥哥姊姊一起唸得滾瓜爛熟,記憶力甚至比他們更強。白居易的詩向來「婦孺皆懂」,因此就連他的長詩「長恨歌」和「琵琶行」,這些小孩都能琅琅上口,一氣呵成。
然而只求背書而不講解,有時確實有不足之感,這就端看現代經師的工夫了。
在新店某才藝班帶讀經的高中國文老師劉桂光認為,高年級的學生開始發展理解力,如果適時講解,有助於他們領會。譬如當論語教到宰予問孔子,三年之喪可否只服一年就夠了?孔子不置可否,卻有不贊成之意。他便對學生指出做事不能「只要我喜歡,有什麼不可以」,還以時下流行的漫畫「灌籃高手」配合說明:不能凡事我行我素。結果上起課來學生興味盎然。
益生書院主持人孔維勤認為,讀經是以前兒童生活中唯一的事,但是現在外界刺激那麼多,適當的講解可以增加理解力,使這些經文與孩子的生活產生共鳴,否則也許他們背完就忘了,或者即便琅琅上口,也無法潛移心性。
但這牽涉到師資問題。在現行教育制度下,還有多少人有能力看懂經書?所以也有不少人主張,與其把經典講死,不如老老實實地帶讀,讓孩子原原本本地儲存經文,等到時機成熟時自然能去理解體證。

線裝書裏裝有多少天地與人生的道理?(張良綱)
天地的道理小孩懂
「其實天地間的道理是小孩本來就懂的」,王鎮華以幾年前帶兒童文化班的心得說,那是一種默默的懂,懂到整個生命裡去,也許連他們自己也不曉得。
有許多家長也觀察到,當以為孩子硬背時,他們卻又好像能半懂。有人去民俗村看到車輪,脫口而出「三十輻共一轂,當其無,有車之用。」有人和妹妹吵架時,想到「天下之至柔,可以騁天下之至堅」,馬上和妹妹對不起,息鼓收兵。學生的作文簿裡也開始出現「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千里之行始於足下」等經典名句,讓老師嚇一跳。當然偶爾也會引喻失據,發生「食古不化」的笑話,譬如一家人去吃披薩,讀的小弟一本正經地說:「割不正不食」。
雖然說讀經需要一輩子的醞釀發酵,不求一時的功效,然而短短兩、三年還是可以看到一些具體的改變,算是正面的「副產品」吧。
王財貴的兒子王宣曆今年讀高三,他回憶自己從三年級就開始讀經,一路下來讀過四書、老子、尚書、易經、古文觀止和資治通鑑等。雖然「很多都忘光了」,然而他在國小三年級從三十名一躍為前幾名,更在國二時跳級考高中,很早就開始看文言文的古書,不能說沒有受到影響:「讀經讓我的記憶力變好,唸書也更容易專心。」
他大學想念哲學系,「學宇宙人生的道理」,將來的目標是「救社會,救人心」。「經典絕對是對的,講求寬容、與人為善、自己做好再去要求別人。知道這些道理卻還不能實際去做,是我自己不對」,反省力極強的王宣曆笑說,「我覺得現在讀經的小朋友比我更有希望」。
十萬人讀經運動
目前的讀經班大部分利用課餘時間,但是有時間陪讀的家長畢竟有限,如果在學校推廣,不是省時又省力,效果更好嗎?
這正是王財貴的理想。讀經先從體制外的社會教育開始,然後進入半體制階段,成為補充教學或課外活動;最後則進入體制,在國小開設讀經課程,或是在國語課加入經典的誦讀。只是讀經進入體制後,能不能不變成考試的科目以免僵化?到那時讀經的原意還能保持多少?這些都是值得注意的問題。
王財貴推廣的目標是八十五年底時有十萬人讀經,目前已有一萬五千人參加。他的太太徐端最近在華山講堂的讀經風氣推廣中心組織志工隊,到鄰里、社區、宗教團體作推廣,成員自己也開始讀經,「否則怎麼能說服人?」也有熱心的老師重整名冊,全省連線,使開班的老師能夠互相支援聯繫,而不是在各地孤軍奮鬥。
推廣讀經這些年來,王財貴遇到很多挫折,卻沒有挫折感。據他統計,「總有十分之三的孩子愛唸,十分之三不愛念,十分之四覺得可有可無。但因為我是從零開始,每增加一個都是收穫。」全省有二百萬個小學生,等到十萬人讀經,就代表這股風氣已在社會打開,他要轉移重心,對成人講經,培養師資,讓讀經的小孩長大了有人可以為之解經。
除了在台灣一地推廣,許多人也希望這股風氣能向中國大陸及海外華人地區擴散。
大陸經過文化大革命及破四舊的浩劫,更需要這份扎根的工作,但目前因為政治因素還很難突破。近來透過個人探親、台商,或是同鄉會的協助,已經把幾百份的讀經說明手冊及讀本帶到大陸,甚至還曾引起地方當局的「注意」。對於海外的華人,則可以透過僑委會、宗教團體的海外基地,或當地的華文學校來推廣。據華山講堂表示,目前在美、加、澳、紐的華人區,都開始有人在辦讀經班。
讀聖賢書,所學何事?惟學做人矣。也許這將是一場回歸文化本位的運動。
〔圖片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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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童讀經班近年來在各地興起,讓孩子直接背誦論語、老、莊等經典,形成一股復古風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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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刊本中孔子修詩書,教育弟子的情景,其儒家學說成為中國人的思想命脈。(中央圖書館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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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起讀經,浮上許多人心頭的印象大概都是電影《梁山伯與祝英台》裡,眾生搖頭晃腦唸書的情景。(電影資料館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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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家長憂心社會的亂象,一聽到有人在教古文,就忙不迭地把孩子送來接受老祖宗智慧的薰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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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財貴致力推廣讀經,認為讓孩子趁記憶力好的時候多背書,並不是填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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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較有古意的讀經班,在講台前方供奉孔子像。
P.80
今昔相照:上面是現在讀經班的「教科書」,下排是日據時代的漢語讀本。
P.80
把磬輕輕一敲,讀經時間到了。
P.80
線裝書裡裝有多少天地與人生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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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澎湖,讀經已納入體制內,例如竹灣國小全校學生在校長帶領下,利用早上打掃前讀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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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慈惠堂的慈惠書院在今年八月舉辦全省第一屆兒童讀經比賽,吸引許多小朋友參加,家長也在旁打氣,十分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