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近來在國內許多地方性環保抗爭中,雖然都以「環境保護」、「還我淨土」為訴求,但卻被學者認為大都只是「受害者運動」,在意識上缺少對環保更深層次的體認。
高雄後勁居民反對中油建五輕廠事件,卻被認為展現了與其他環保抗爭較為不同的特質。
後勁反五輕也幾乎是國內持續最久、受到最多關注的運動——學術界長期觀察、研究,國外媒體如日本NHK前來探訪,經濟部長陳履安為興建五輕將以私人身分至高雄市議會「備詢」,國內最大民間團體消基會表示願意做中油與後勁的和事佬……。
而我們社會可以由反五輕事件中學到什麼?
車一進入後勁地區,兩旁木麻黃和電線桿上掛滿了「五輕動工,後勁進攻」、「反五輕、救後勁」……,各種反對中油設五輕廠的標語,午後平靜的街頭,瀰漫著一股隨時要發生「戰爭」的氣氛。
由民國七十六年六月,後勁人群起「反五輕」計畫,至今已快三年。雙方對立了近一千多個日子,但理由卻已埋伏了四十年。

掛在後勁街頭的標語,透露了後勁人反五輕的決心。(張良綱)
後勁的「不夜廠」
後勁中油總廠的現址,原本是日據時代的海軍煉油廠,光復後,政府接收、修護、擴建為中油煉油總廠。
煉油是高污染工業,但為了發展經濟、改善國人生活,中油又是經濟成長要角——「石化業」的原料供應者,因此不斷增加產量、成長……。
如今除了有六十多家煉油廠提煉各種油品外,還成立了石化業上游一、二輕廠和一些中、下游廠。一百多支煙囪成了此地最醒目的標幟,不捨晝夜發出火光,展開促進台灣經濟成長的任務。
這個「不夜廠」外的居民來得更早。後勁在明代就有了村落,也是高雄發展較早的地區,現有三千多戶、一萬多人。

與中油總廠一牆之隔的農地上,農民仍辛勤工作,只是這裏的農作物連他們自己都不敢吃了。(張良綱)
「早就想要遊行了!」
台灣地方性環保抗爭通常被大分二類:一是工廠污染後,受害者起來抗議;另一類則是未建廠前已事先救濟,反對污染源進來。前者比比皆是,後者則以鹿港反杜邦為馬首,接著有反六輕、反核四。
後勁反五輕雖被列為後者,但後勁居民卻有前者的經驗。
在後勁人上街陳情時,有歐巴桑表示:「如果當時知道可以這樣做,早就出來遊行了……」因為在後勁,睡覺時佐以噪音、空氣瀰漫臭味、地下水浮油……是不足為奇的日常生活。
住後勁溪下游、綠色和平工作室的成員李三沖,多次勸自己父親停止卅多年的種稻生活,因為以充滿油污、黑褐色的後勁溪水灌溉的稻米,「連我們自己都不敢吃。」
菜園與中油總廠毗鄰的農夫蔡清傑毫不隱諱:「到高雄市去賣菜,我都不敢告訴人家是後勁的菜,因為許多太太聽到是後勁的,根本不買。」
除了灌溉水太髒,「中油煙囪還會噴很多髒東西」,蔡清傑的老伴一邊接著說,有時候蔬菜都會像噴農藥般被灑上很多白點。蔡清傑指著他們下田代步的摩托車坐墊上的白點,「就是這種,擦都擦不掉!」

反五輕事件發生後,中油為鄰近地區裝自來水,有人以為這「敦親睦鄰」的腳步慢了幾拍。(張良綱)
臭水與黑天一色
七十五年六月,與廠區鄰近的一家合板工廠,由於地下水浮油,發生地下水著火的事;中油東門外的萬興機業公司長久來均使用地下水,「常常覺得水味道不對」,老闆說,後來他裝一瓶保存下來,發現堶惆H澱許多黃色物質。查明後才知道,原來是中油總廠內,專門回收殘油再製的硫磺工廠排出的廢水所造成。
看過這些地下水,在中油廠旁瀰漫硫磺味的空氣中,旅居加拿大的環工專家勞長春說,水中沈澱物是硫磺沒錯。見過後勁馬達抽出的地下水,中央、清華大學多位化工、環工教授個個搖頭,頻頻問後勁居民:「這能喝嗎?」
後勁居民也多次提出,此地的肝病變與學童支氣管炎病歷特別多,只是長久來忽略污染,幾乎沒有專人調查研究,也無確切的報告能夠證明他們受到何種程度的傷害。
「對許多路過高雄的人,見到中油晚間冒著火光的高塔,也許會形容那是帶動台灣經濟成長的『驕傲之火』;對我們,那卻是一把『痛苦的火』」,李三沖說。

近兩年,中油加強汙染防治的速度確已加快。左為中油自設的空氣品質監測器,右為隔音牆。(張良綱)
「強勢」作風加深積怨
幾十年來生活空間長期遭受污染,在後勁人心中早形成一股積怨;加深這股積怨的還另有禍首,就是使後勁居民心理不平衡的「中油文化」。
許多居民都可以說出對中油除污染外的其他種種「不滿」。以過去中油擴建、需要徵收鄰近土地為例,「通知我們後,就把錢寄到郵局提存,領不領、同不同意是你的事,反正地已劃入中油廠了」,一位曾被徵收土地的農民無奈地表示。
中油總廠在此四十年,將其築成一個堡壘——圍牆內有游泳池、高爾夫球場、各種休閒設施、規劃完善的宿舍、並設國光小學供中油子弟就讀,儼然成為一個不與外界往來的社區。
使得牆裡牆外成為二個截然不同的世界,明顯區分成不同的「階層」。許多後勁人有「既刺激、又辛酸」的共同記憶:偷偷爬牆進中油游泳池游泳,但被逮到後——罰站,甚至光著上身被趕出來。
造成抗爭的理由往往不只是污染一項;這也是東海大學社會學系主任兼研究所長高承恕所說的,欲探究環保抗爭的面貌,不能撇開社會、經濟、文化、歷史,甚至地理等條件獨立來看。

消基會成員觀看中油總廠外地下水受廢油汙染情形。(張良綱)
五輕只是導火線
一股蓄勢待發的憤悶,在七十六年中油發布將興建供應石化業中、下游原料的五輕廠,代替時日已久、急待淘汰與停修的一、二輕後,終於引發。
此時國內也興起一股反公害聲浪,彰化縣鹿港反杜邦、台中縣大里鄉反三晃農藥廠,新竹市水源里抗議李長榮化工事件……,陸續如火如荼地進行。
「後勁居民本已受這股反污染聲浪喚醒」,高承恕指出,此時中油未改善當地環境,竟然還要擴廠增產,正好讓後勁反污染人士找到一個抗議的理由。從此後勁與中油的對立正式上了檯面。
往後,後勁居民反中油污染的抗議行動,始終以反五輕為號召,但實際上居民不滿的是:以往中油的污染和「老大」作風,五輕不過是一條導火線。

開放式的廢水處理池會放出有害氣體,造成二次汙染。(張良綱)
目標一致,手段不同
七十六年六月十二日,後勁人由報上得知中油將在後勁建五輕,中油總廠又邀後勁議員、里長開說明會,指出五輕只是汰舊換新,但此舉卻使後勁人起了更大的戒心。
當時還未當選立法委員的黃天生首先起來登高一呼,在後勁遊行,告知後勁村民有「免於污染的自由」,應起來反對。對於後勁居民,雖然還未弄清楚什麼是五輕,但由於長久的污染事實,有人提議反五輕時,自然很快形成共識。
但大夥在做法上則有不同的看法。有些議員希望採取溫和主張,邀集鄰里長匯集意見整交中油;但也有有意競選民代者,為求造勢與爭取資源,提議居民採取強烈抗爭。因此陸續發生抬棺材抗議、藉中油運送生產設備而起鬨,說是「建五輕廠的機器」藉故引發事端,如此引起一些立法委員的指責,並指後勁居民「遭人利用」。

在後勁土生土長的劉永鈴,將自己的西服店改名為「反五輕西服社」,並以「還我淨土」為終身志業。(張良綱)
群眾本就是一群異質體
針對這種情形,高承恕指出,汙染抗爭事件中,由於群眾受害程度不一,利益不同,甚至也有別村的人只因不滿這種事實而來參與……,因此群眾本身就是個「異質體」,自然會出現許多不同意見和不同做法。
以七十七年的林園事件為例,雖然最終以人頭分錢,解決抗爭的方式被譏為「坐地分贓」,但事實上也有人主要目標是希望林園工業區停工、改善污染。可惜沒有形成一個較強的組織和共識,一旦傳出賠償的聲音,就整個往「以賠償解決紛爭」的方向走。
雖然許多後勁人「瞧不起」林園人的這種作法,但日子一久,中油又一直沒有打消在後勁建五輕的計畫,加上林園事件有「示範性」,因而也有人表示乾脆「有條件妥協」,叫中油賠償了事!
雖然大家主張的策略不同,但後勁居民在七十六年八月藉著當地最大寺廟鳳屏宮「執茭」,決定成立「反五輕自力救濟委員會」,強烈反對建五輕的人都加入此會。「事實上由於鳳屏宮,後勁人際網絡非常緊密,組織起來很快」,以後勁反五輕為論文的準碩士王明輝指出。
組織成立,使大家目標趨於一致:藉五輕為籌碼,要求中油改善所有污染為止。並提出「三不政策」:不談判、不妥協、不求償,其他意見也因此彼長我消。

「這就是灌溉一百多公頃農地的後勁溪」,後勁居民指著「黑褐色」的後勁溪說。(張良綱)
是搗亂分子,還是正義之聲?
在每個對立的過程中,為增加自己的聲勢,任何外力都可能變成雙方爭取的資源。中油找許多文藝工作者參觀他們的環保工作,還將他們稱讚中油環保成績的文章,匯集出版成「文學、環保、中油」一書,無非也是想藉由他們的肯定,讓大眾知道中油確實有心改善污染。
當有政治鮮明的反對派人士想援助群眾,自然也受歡迎。但並不表示群眾一定沒有任何判斷常識。在後勁,「就發生當初為收集政治資源主張激烈手段,結果得其所願的成員,由於態度丕變,被後勁反五輕居民劃清界線」,高承恕說。
由於地方人際關係緊密,在這樣的運動中,外人只能以指導的態度從旁幫助,若有人想「喧賓奪主」,以領導者姿態出現,「根本不可能」,鹿港反杜邦運動的主要成員粘錫麟以親身經驗表示。
外力的介入有時還有正面幫助。譬如台大、台北醫學院及一些專業醫師組成綠十字健康服務隊,為後勁做流行病醫學調查及義診,只可惜他們停留的時間太短,未能有具體的成績。
因此,社會雖不需過度膨脹這種運動為「正義之聲」;「但也不可過度貶低這些運動,指責為少數野心搗亂分子教唆、居民被利用了!」曾跑過全省,對許多地方性反污染抗爭進行研究的高承恕強調。

後勁反五輕人士曾多次到台北來陳情,希望中油不要建五輕廠。(張良綱)
打不還手,罵不還口?
對於帶動台灣經濟成長的火車頭——中油公司,當然不希望自己造成污染,和帶來這樣的結果。
過去的社會以經濟發展為主,若問工業界過去為何不做環保,「確實就像問自己父親為何不買賓士汽車一樣」,高承恕說自己並不是在替過去做任何辯護。
他舉灣裡從事廢五金的業者為例,很多人原來都是拾荒者、是在生存線上掙扎的人,那時若要他們注意環保、生態,就像在跟他們「說不同的語言」。高承恕強調不能拿這個理由來合理化過去;也不能為了合理化現在,就說以前的做法都不對。
但由於污染後勁環境是既有的事實,當後勁人以強烈手段抗爭時,中油因為理虧,加上整個大環境的改變,也使中油不能再「我行我素」,而採取其他方式,好達成建立五輕的目標。
「首先,為緩和情緒,中油多保持沈默」,王明輝在長久觀察反五輕運動後指出,當後勁居民抗議行動威脅到中油時,中油都請治安單位保護,使其工廠能正常營運。
中油並同時展開與附近社區民眾溝通,進行敦親睦鄰,補助地方福利,大量推行污染防治計畫……等工作。
為平息後勁居民的抗議行動,中油確實下了很大的功夫。由事發至今,中油已花了近百億從事污染防治,今年初就由高雄市環保局「挖角」了三個專業人員……。但是,中油的反應已如「亡羊補牢」。
不知什麼是「敦親睦鄰」
過去中油雖有環保課,但真正大力推行環保工作,是在後勁反五輕後,才請「中華民國環境保護協會」規劃整個中油應改善的工作,和成立層級較高的環保室,「等於是七十六年才想到要改進污染」,台大化工系教授施信民,對中油改善污染的態度頗不以為然。
雖然許多環工學者可以證明中油已改善不少,「但只是程度減輕」,成大環工系主任李俊德說,冒黑煙、臭味、地下水浮油都不是短期可以解決的。
因此有人向後勁居民提到中油這幾年確有改善時,得到的答案是:「歡迎你來此地住一段時間。」想做中介的消基會,也被如此要求。
四十多年來,彼此幾乎沒有「敦親睦鄰」的經驗,如今中油忽然表示願意溝通,「反而使我們覺得有點害怕」,後勁居民蔡朝鵬表示,也加重後勁人對中油的反感。
中油幫助鄰近地區裝設自來水;廠內一些工程也給後勁人做……,卻被視為居心叵測——想要以此換五輕?
晚來春陽也是溫馨
而中油一些做法也有「分化」居民之嫌,比方中油組織「好鄰居服務隊」,挨家挨戶去問後勁人對中油有何不滿及改進意見,就被懷疑動機不良。
過去企業與當地民眾互動太少,大門一關,工廠是工廠,外界是外界。如今不能再忽略四周居民的感受,它已成一門必修的功課,這也是為什麼許多學者建議,重大工程除了做「環境影響評估」,也要做「社會影響評估」。
中油敦親睦鄰的調子確是慢了好幾拍,但晚來春陽也是一絲溫馨,有學者以為,晚做總是比沒有做好。
雖然有人懷疑企業主為地方做公共建設、補路修橋……,有買賣環境權的嫌疑,但中研院經濟所副研究員蕭代基以為,這和業主用錢來平息居民對污染的抗議不可混為一談。尤其像中油這種國營事業,等於是全國人享受GNP的成長,設廠區居民在承受污染,因此本來就應該回饋地方。
不應只是受害者運動
許多不同領域的學者,共同擔心的卻是,不管對中油、或是對後勁的居民,這種環境運動層次是否有所提升?
企業做環保,往往只是被迫、「不得已」,並非真正理解了環境保護的意義;對於居民,東海大學教授林俊義則曾提出,過去一、廿年來的公害污染事件衝突、反污染自力救濟,可以說均是「受害者運動」,目標往往都以求償為最後訴求,有具體受害事實,自然應該賠償,但往往拿了錢,卻遺忘了保護環境、恢復淨土的標竿。
台灣大學社會系教授蕭新煌在「中國人對環境的關切」文中指出,現代中國人對環境的觀念可以說有相當「功利」色彩,民眾對環境問題的認知與關切,多少是出於本人的主觀認知或受害感,往往把「環境」概念拉進到與個人、家庭居住狀況的範疇之內。
民眾抗爭時,可以為了崇高的環保理念奮不顧身;抗爭後,卻可以置自己製造的滿場垃圾於不顧。這種矛盾現象多所存在,譬如,雖然許多民眾對工廠產生公害非常反感,但在某些沒有大量工廠設立的地區,民眾卻不管有沒有污染,打開大門,歡迎工業進來,認為可以促進地方繁榮和增加收入。
砍了兩刀,再打五拳?
環境運動不只是受害者運動,也不是盲目排斥工業的運動,「應是一種體認出人依存於環境的關係後,全面要求在政治、經濟、社會、教育和文化上,把生態及未來倫理融入至政策上的運動。也只有深層生態的價值共識,環境運動才會有根、才會有力量」,國內最早推動環境保護觀念的林俊義語重心長。
但環保觀念的內化,乃至於生活習慣化之間,仍有一段漫長的路要走。所幸三年來,後勁人在堅持反五輕外,也開始進行更深入的工作——加強自己的專業知識、對中油的污染與改善進行了解,原本開西裝店,現已幾乎停業的劉永鈴即是一例。
當許多人向他表示,是否知道五輕是代替一、二輕,污染會減少時?他則提出「五輕的產能比一、二輕多,加上中間原料廠也因此會增加,污染總量可能還是有增無減」的看法,以證明自己不是盲目反對。他更有一比喻:「一、二輕像兩把刀,已將後勁人砍了兩刀,五輕污染雖然較低,但如今傷口未愈,又要被打五拳」,往往使許多學者專家啞口無言、無力辯駁。
反五輕自力救濟委員會也與後勁溪沿岸的八個村落、社區組成的各種反公害委員會,聯合成立了「後勁溪清流行動委員會」。
他們並對當地居民進行一些教育,「由於後勁地區一般知識水平不高,看資料他們沒有興趣,只好讓他們看幻燈片,講述一些環保概念」,劉永鈴表示,但成效還是不好。他們也舉辦「兒童環保營」,成果好像比較顯著,一位六歲的小女孩告訴前去了解污染狀況的消基會人士:「你們不要去溪邊看啦,回來會吃不下飯吶!」
我們都上了一課
這一場抗爭下來,中油也不得不表示,環保雖是大勢所趨,但確是後勁人的抗爭才使中油加快了腳步,「即使最後決定不建五輕,中油的污染防治也是非做不可,不可能再往回走!」中油總廠長裴泊渝說。
「似乎顯出了一種逐漸脫離求償為主要訴求的抗爭形態,而展現出其較為成熟的社會運動性質」,高承恕如此形容後勁的反五輕運動。
不管後勁反五輕將以什麼結局落幕,對後勁居民和中油,這個抗爭似乎都已有了正面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