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不還手,罵不還口?
對於帶動台灣經濟成長的火車頭——中油公司,當然不希望自己造成污染,和帶來這樣的結果。
過去的社會以經濟發展為主,若問工業界過去為何不做環保,「確實就像問自己父親為何不買賓士汽車一樣」,高承恕說自己並不是在替過去做任何辯護。
他舉灣裡從事廢五金的業者為例,很多人原來都是拾荒者、是在生存線上掙扎的人,那時若要他們注意環保、生態,就像在跟他們「說不同的語言」。高承恕強調不能拿這個理由來合理化過去;也不能為了合理化現在,就說以前的做法都不對。
但由於污染後勁環境是既有的事實,當後勁人以強烈手段抗爭時,中油因為理虧,加上整個大環境的改變,也使中油不能再「我行我素」,而採取其他方式,好達成建立五輕的目標。
「首先,為緩和情緒,中油多保持沈默」,王明輝在長久觀察反五輕運動後指出,當後勁居民抗議行動威脅到中油時,中油都請治安單位保護,使其工廠能正常營運。
中油並同時展開與附近社區民眾溝通,進行敦親睦鄰,補助地方福利,大量推行污染防治計畫……等工作。
為平息後勁居民的抗議行動,中油確實下了很大的功夫。由事發至今,中油已花了近百億從事污染防治,今年初就由高雄市環保局「挖角」了三個專業人員……。但是,中油的反應已如「亡羊補牢」。
不知什麼是「敦親睦鄰」
過去中油雖有環保課,但真正大力推行環保工作,是在後勁反五輕後,才請「中華民國環境保護協會」規劃整個中油應改善的工作,和成立層級較高的環保室,「等於是七十六年才想到要改進污染」,台大化工系教授施信民,對中油改善污染的態度頗不以為然。
雖然許多環工學者可以證明中油已改善不少,「但只是程度減輕」,成大環工系主任李俊德說,冒黑煙、臭味、地下水浮油都不是短期可以解決的。
因此有人向後勁居民提到中油這幾年確有改善時,得到的答案是:「歡迎你來此地住一段時間。」想做中介的消基會,也被如此要求。
四十多年來,彼此幾乎沒有「敦親睦鄰」的經驗,如今中油忽然表示願意溝通,「反而使我們覺得有點害怕」,後勁居民蔡朝鵬表示,也加重後勁人對中油的反感。
中油幫助鄰近地區裝設自來水;廠內一些工程也給後勁人做……,卻被視為居心叵測——想要以此換五輕?
晚來春陽也是溫馨
而中油一些做法也有「分化」居民之嫌,比方中油組織「好鄰居服務隊」,挨家挨戶去問後勁人對中油有何不滿及改進意見,就被懷疑動機不良。
過去企業與當地民眾互動太少,大門一關,工廠是工廠,外界是外界。如今不能再忽略四周居民的感受,它已成一門必修的功課,這也是為什麼許多學者建議,重大工程除了做「環境影響評估」,也要做「社會影響評估」。
中油敦親睦鄰的調子確是慢了好幾拍,但晚來春陽也是一絲溫馨,有學者以為,晚做總是比沒有做好。
雖然有人懷疑企業主為地方做公共建設、補路修橋……,有買賣環境權的嫌疑,但中研院經濟所副研究員蕭代基以為,這和業主用錢來平息居民對污染的抗議不可混為一談。尤其像中油這種國營事業,等於是全國人享受GNP的成長,設廠區居民在承受污染,因此本來就應該回饋地方。
不應只是受害者運動
許多不同領域的學者,共同擔心的卻是,不管對中油、或是對後勁的居民,這種環境運動層次是否有所提升?
企業做環保,往往只是被迫、「不得已」,並非真正理解了環境保護的意義;對於居民,東海大學教授林俊義則曾提出,過去一、廿年來的公害污染事件衝突、反污染自力救濟,可以說均是「受害者運動」,目標往往都以求償為最後訴求,有具體受害事實,自然應該賠償,但往往拿了錢,卻遺忘了保護環境、恢復淨土的標竿。
台灣大學社會系教授蕭新煌在「中國人對環境的關切」文中指出,現代中國人對環境的觀念可以說有相當「功利」色彩,民眾對環境問題的認知與關切,多少是出於本人的主觀認知或受害感,往往把「環境」概念拉進到與個人、家庭居住狀況的範疇之內。
民眾抗爭時,可以為了崇高的環保理念奮不顧身;抗爭後,卻可以置自己製造的滿場垃圾於不顧。這種矛盾現象多所存在,譬如,雖然許多民眾對工廠產生公害非常反感,但在某些沒有大量工廠設立的地區,民眾卻不管有沒有污染,打開大門,歡迎工業進來,認為可以促進地方繁榮和增加收入。
砍了兩刀,再打五拳?
環境運動不只是受害者運動,也不是盲目排斥工業的運動,「應是一種體認出人依存於環境的關係後,全面要求在政治、經濟、社會、教育和文化上,把生態及未來倫理融入至政策上的運動。也只有深層生態的價值共識,環境運動才會有根、才會有力量」,國內最早推動環境保護觀念的林俊義語重心長。
但環保觀念的內化,乃至於生活習慣化之間,仍有一段漫長的路要走。所幸三年來,後勁人在堅持反五輕外,也開始進行更深入的工作——加強自己的專業知識、對中油的污染與改善進行了解,原本開西裝店,現已幾乎停業的劉永鈴即是一例。
當許多人向他表示,是否知道五輕是代替一、二輕,污染會減少時?他則提出「五輕的產能比一、二輕多,加上中間原料廠也因此會增加,污染總量可能還是有增無減」的看法,以證明自己不是盲目反對。他更有一比喻:「一、二輕像兩把刀,已將後勁人砍了兩刀,五輕污染雖然較低,但如今傷口未愈,又要被打五拳」,往往使許多學者專家啞口無言、無力辯駁。
反五輕自力救濟委員會也與後勁溪沿岸的八個村落、社區組成的各種反公害委員會,聯合成立了「後勁溪清流行動委員會」。
他們並對當地居民進行一些教育,「由於後勁地區一般知識水平不高,看資料他們沒有興趣,只好讓他們看幻燈片,講述一些環保概念」,劉永鈴表示,但成效還是不好。他們也舉辦「兒童環保營」,成果好像比較顯著,一位六歲的小女孩告訴前去了解污染狀況的消基會人士:「你們不要去溪邊看啦,回來會吃不下飯吶!」
我們都上了一課
這一場抗爭下來,中油也不得不表示,環保雖是大勢所趨,但確是後勁人的抗爭才使中油加快了腳步,「即使最後決定不建五輕,中油的污染防治也是非做不可,不可能再往回走!」中油總廠長裴泊渝說。
「似乎顯出了一種逐漸脫離求償為主要訴求的抗爭形態,而展現出其較為成熟的社會運動性質」,高承恕如此形容後勁的反五輕運動。
不管後勁反五輕將以什麼結局落幕,對後勁居民和中油,這個抗爭似乎都已有了正面的意義。
〔圖片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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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動台灣經濟成長的火車頭——中油公司,卻也製造了很多污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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掛在後勁街頭的標語,透露了後勁人反五輕的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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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中油總廠一牆之隔的農地上,農民仍辛勤工作,只是這裡的農作物連他們自己都不敢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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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五輕事件發生後,中油為鄰近地區裝自來水,有人以為這「敦親睦鄰」的腳步慢了幾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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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兩年,中油加強污染防治的速度確已加快。左為中油自設的空氣品質監測器,右為隔音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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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基會成員觀看中油總廠外地下水受廢油污染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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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放式的廢水處理池會放出有害氣體,造成二次污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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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後勁土生土長的劉永鈴,將自己的西服店改名為「反五輕西服社」,並以「還我淨土」為終身志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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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灌溉一百多公頃農地的後勁溪」,後勁居民指著「黑褐色」的後勁溪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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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勁反五輕人士曾多次到台北來陳情,希望中油不要建五輕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