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態聯結:現代與後現代之外的第三條路徑
整個獵場可以說充滿了獵人家族與部落生活的回憶。
安聖在夜間帶我們巡行他的家族獵時,停留在一棵樹齡已逾幾百的巨大老九芎樹旁說,這棵老樹從他的父祖輩就已存在,是他們巡行獵場時的重要地標,同時老樹的巨大樹洞,也是他和同伴兒時玩樂、與長輩共同出獵時的重要場景。
獵場不是現代的屠宰場,而是獵人一再「復返」的生命、生態探索「路徑」。我們在夜間的老九芎樹旁停駐,關掉所有燈具,在黑暗中噤聲聆聽。螢火蟲開始飛舞,夜間各種蟲鳥獸類聲音被放大,樹葉被風吹動的濤聲拂過天地,獵人的身體不再以個體「自我」為中心,而是隨著這種不再依靠語言的「絕言去慮」存在狀態,與萬物產生千絲萬縷的、從神經到心境映射的反身式聯繫。
從這個角度,重新思考李俊賢1991年到2000年的「台灣計劃」寫生旅行,讓我們回到了既不是現代、也不是後現代的第三條路徑:李俊賢的寫生,猶如進入獵場和他的土地生態實驗室,進行一種多重地方的田野工作,畫家帶著深度閒適的放鬆心情,在旅行所創造出來的「接觸帶」(contact zone)之中,體驗各種偶發的、旅行的遭逢。往來、進出、穿越。學習當地的物種姿態「語言」,納入素描與繪畫的實踐中,以生產出更深度的互動交流,重點是像獵人一樣,是在那樣的空間中流動循環的工作中身體,行走穿越在一張張交疊互生的文化地景地圖上,而不是用導遊或旅行指南來取代第一人稱的身體經驗。
當下在那裡巡行與追蹤的過程本身,會比抵達那裡或離開當地還來得重要。這便是李俊賢的寫生旅行、寫生追蹤術,也是我們跟隨著他創造出來的獵人路徑,復返其創作精神時,所體驗到的一種精神地理學,一種地緣美學。
在這種態度與方法中,「身土不二」不再是一句口號,而更接近是動態靜觀或原民獵人進入其傳統獵場時的純淨,是在特定場所中的普遍性,而不是西方現代或後現代的去場所化、殖民化的、資本化的抽象普遍性。
我們徵詢了幾位朋友〈慈濟的庭園〉的可能角落,幸運地在現場遇到了幾位資深的慈濟師姊,在這樣的旅行遭逢中,她們聽了李俊賢的寫生故事,看到了他的素描檔案照,也交換了一些關於圖中的造景石頭與樹木歷年來所在位址可能變動的記憶。最重要的是,我們似乎是來自二十七年以前,追蹤歷來環境資訊與場所回憶的代表,與師姊們很快進入關於慈濟草創期的種種狀態的對話裡。我們在黃昏中,漫步在七星潭的沙灘上,想要確認素描中的碉堡所在,卻也感受這些沙灘地景可能有的變化,剩下的碉堡暗示著從前可能有更多不同的軍事碉堡與當時的戒嚴海禁。另外,除了看到1983年〈海邊的公路〉這張畫的公路風景外,我們在已經拓寬、改道的蘇花公路上,像獵人一樣,尋找著畫家李俊賢二十七年前的視角,發現那可能的定點,已經因為落石改道,而成為一段被棄置、禁止進入的棄路。當我們穿越柵欄,走到那個相近視角的舊公路邊,終於身體在場而試著採取相同的視角時,這一切似乎超越了「此曾在」的影像經驗,而進入了與畫家李俊賢「彷彿同在」的非語言連通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