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台東其實離台北也不遠,普悠瑪號搖搖晃晃三個半小時就到了,可是當徐璐宣布正式「移民」台東,一星期只回台北兩天陪伴90歲的母親時,台北的朋友就啟動沒完沒了的送行接力賽,有時候一星期要赴四場飯局,這使得徐璐不得不承認,台東確實距離台北很遠,多數的台北人得要好幾年才會大駕光臨台東一次,霧鹿峽谷、海岸山脈、卑南遺址……,聽起來比異國還異國。
這一條回到土地的路,從心動到行動,從夢想到夢想成真,徐璐摸索了5年,也反覆確認了5年,或者說,從她淡江大學畢業,創辦《大地生活》月刊,她就在尋找一條重新認識土地的路,只是命運鬼使神差,她成為第一個到中國大陸採訪的記者,越往前走,離開土地就越遠,一直到坐上了媒體高層的位置。
生命的故事看似斷裂,實則延續。1981年,已從淡江英文系畢業的徐璐,與朋友共創《大地生活》,這是她的第一份工作,卻不是原來所規畫的人生。出國讀「文化研究」或「比較文學」,徐璐原來如此計畫,但勇於嘗試新事物,自由開創的性格,讓她在大學期間與老師、台灣第一代新女性主義戰將、最近才出版《眾女成城—台灣婦運回憶錄》的李元貞,以及「社會進步前鋒」王津平產生碰撞,加上70年代民歌手李雙澤喊出的「用力敲鐘,大聲說話」,在在導引徐璐以「外省人」的不正確身分投入當時的「黨外」運動,特別是文化與社會議題。
於是她選擇留在台灣,創辦雜誌,兩年內斷斷續續出刊10期,狀況只能用「窮困不堪」、「負債累累」來說明。才24歲,應該青春美麗的徐璐,人生一片灰暗,只好接受黨外雜誌《八十年代》總編輯司馬文武的即刻救援,去做編輯,也是《八十年代》期間,她生平第一次被推上選舉舞台助講,在一片台語聲中,唯獨她用國語質問:「為什麼我們的父母不能回到自己的家鄉,和失散40年的親友相聚?」
1986年民進黨正式宣布組黨,隔年當局解除戒嚴,「自由報業第一聲」的《新新聞》創刊,找徐璐擔任總經理,為此她特別去學習撰寫經營企劃書,以及如何看懂資產負債表。
但《新新聞》才出版3期徐璐就離開了,繁瑣的行政事務讓她「完全沒有成就感」,她渴望站到第一線持續關心報導文化和社會議題,透過引薦到「自立晚報」面試時,社長吳豐山問她為何不繼續待在《新新聞》,「我想尋找自我」徐璐回答。
徐璐開始了「尋找自我」的漫長旅程,因緣際會成為當局宣布兩岸開放探親之前,和李永得一起成為第一個「偷跑」到中國大陸採訪的台灣記者,一夕之間成為被採訪的對象,之後又在報社支持下以訪問學者名義赴哥倫比亞大學遊學9個月,期許自己成為一名有能力國際巡迴採訪的記者。
1993年第一波廣播執照開放,徐璐馴服不了血液中的開創因子,與幾個媒體朋友以「台北之音」為名申請執照,結果才開播3個月便損益兩平,第一年就賺回5,000萬資本額。
2000年台灣第一次政黨輪替,「民進黨友人」徐璐出任華視副總經理,兩年後升任總經理。到底是為了媒體改革的理想、頭銜的虛榮感,還是只不過需要一個工作來填補離開「台北之音」後「漂泊」了一年的空虛?所失去的自信?徐璐後來誠實問自己,答案應該以後者居多吧?!
改革是必須的,但她無法鬆動董事結構,無法激發內部員工求新求變,她更自責未能站在制高點,從社會長遠的發展來看待公共媒體。她知道作為一個商業媒體的管理者不能不以利潤為中心,向廣告巨獸低頭,這些與她一路走來所堅持的理想與浪漫情懷正面衝撞,嚴重牴觸。
4年後,當徐璐辭掉華視總經理,走出華視大樓的那一天,她非常清楚自己將永遠離開媒體,離開政治,隨之打包的是沒有效率的開會、無盡的應酬、令人氣餒的組織改造和財務報表。還有高跟鞋和衣櫃裡的名牌。
名牌和頭銜,徐璐感傷的想,她想尋找自己,重建自信,而事實是,卻離自己越來越遠。
離開那天,好友羅曼菲開車來接她,兩人在咖啡館坐了一會。
「我想離開台北,在宜蘭買塊地,」她忽然對羅曼菲說,有點確定又不很確定。
「嗯,好!」羅曼菲點點頭,了解而相信。
兩年後羅曼菲因肺癌轉移到腦部,平靜地離開人世。
人生不長亦不常,徐璐想起更早以前,新聞前輩張繼高先生在病榻前對她說的話:「丫頭啊,妳不是女強人那一型的,你應該去做你想做的事,為自己而活。」
張繼高和羅曼菲以肉身的凋亡教導徐璐,害怕死亡,是因為心中有遺憾,所以人生啊,最重要的就是做想做的事,活得沒有遺憾。

徐璐接掌「台灣好基金會」,要以台東為起點,展現台灣美好的文化底蘊。圖為她(中)和台東鐵花村的熱情工作夥伴們。
其實徐璐經歷過死亡,在34歲那年冬天的深夜,一名歹徒闖進她的公寓,反綁她的雙手雙腳,蒙住眼睛和嘴巴,搶走了錢,踢她刺她強暴她。天亮了,她張眼看見滿地的血,感覺不到疼痛,只有大片的空白。
6年,徐璐把這段記憶壓抑了6年,也自我折磨了6年,試圖用加倍的忙碌去對抗和遺忘,但恐懼總在黑暗降臨時襲來。一直到有出版社邀請寫書,她終於決定,用最大的勇氣和坦白,寫出生命中這一段最殘酷的經驗,同時回首檢視自己的成長,幾個她愛過的男人,還有摯愛家人的死亡。書寫像扒開傷口徹底的清洗,南方朔這麼問過她:「妳真的確定要把這些都寫出來嗎?」他擔心書成之後,這會成為一個強大的八卦話題,而八卦之大害在於,「它會將事情的意義抹除,變成雞零狗碎的閒言閒語」。
徐璐很確定,因為她想要重新長出翅膀,四處飛翔。這本書就是1998年出版,震撼社會的《暗夜倖存者》,當時徐璐不知道,她的第二本書,還要醞釀15年—2014年的《我的台東夢》。她飛翔了很久,降落在空氣中稻香浮動的土地。

「台灣好基金會」用在地的人才、資源以及特色,創造無限的機會。圖為拉黑子老師帶領公東高工學生利用漂流木設計家具,化腐朽為神奇,並將作品擺置在鐵花村文創產品區展售。
離開華視,決定下一個工作之前,徐璐先去旅行,不旅行的時候,就陪伴罹癌的羅曼菲。人生第一次她不為學業和工作旅行,因為旅行,她閱讀歐洲歷史,因為旅行,她尋找旅行國度的文學家作品,葡萄牙的《惶然錄》,西班牙的《里斯本圍城史》、土耳其的《我的名字叫紅》……。文學以這樣的方式回到她的生命,又像是某種化學變化,當文學回來,長久被壓抑,被遮蔽的文化理想和土地情懷也隨之還魂。所以當賀陳旦邀請她到中華電信協助MOD多媒體傳輸平台,她轉了個彎大膽建議:「既然中華電信已經民營化,你心中又有人文理念,我就幫你辦基金會,做內東西好不?」
就這樣從零開始,徐璐成為中華電信基金會執行長,耕耘地方文化,如此3年,「創投教父」柯文昌找上她,說明成立「台灣好基金會」想做的事,聽著聽著徐璐臉上浮出了微笑。人生很奇妙,她想,就像一個終究必須回到原點的圓,像拋擲出去又飛回手上的迴力鏢。30年前《大地生活》深入社區和部落,報導文化與社會議題,30年後,「台灣好」的核心,用董事長柯文昌的話,就是「參與建立美好的鄉鎮文化,使居民和訪客都能從容共享鄉鎮的生活,同時深深感受到台灣的美好」。
台灣好基金會把徐璐帶到了台東。
5年前的某一天,她和同事一路尋訪台灣之美,來到台東池上,看見沒有一根電線桿一望無際的稻田安靜綿延於縱谷,一群人忍不住驚呼:「水啊,這裡真是太美了!」
天地皆美,但對著台北來的人,池上人感嘆著文化藝術資源到不了這裡,他們不要孩子在只有米的農村中長大。
徐璐傾聽,她習慣傾聽,接受採訪時也一樣,關切對方的想法總多過於自我表述。她傾聽,腦中盤算所擁有的資源,決定結合在地人的力量,相互激盪,共同經營,這遂成為台灣好基金會的工作模式,連續5年,未來還將繼續,基金會依四時更迭,春天辦野餐節,夏日推米之饗宴,秋收時節以稻穗藝術節祝慶,最後是冬藏講座。
池上人得到了「文化社區營造」,而文化藝術界的人,席慕蓉、雷光夏、林懷民、蔣勳……,則從池上攝取能量,愛上池上,林懷民因此編出2013年於池上首演的《稻禾》。也因為基金會的媒合,台東市台鐵舊宿舍區誕生了一處與在地音樂人和藝術工作者結合的人文空間─鐵花村。
池上是一個故事,嘉蘭村是另一個。台東嘉蘭村在莫拉克風災受到重創,這裡是「台灣民謠之父」胡德夫與國際編舞家布拉瑞揚的故鄉。為重建嘉蘭村,基金會先舉辦音樂會和義賣,把募得的900萬全數回饋給村落,這是第一階段,接下來則有志工的長期陪伴與駐點,製作陶珠飾品的「芭伊婦女工作坊」和木工坊也開張了,最後,全村男女老少總動員的「部落廣場」動土。坐落台北中山北路巷弄的「台灣好.店」則為缺乏通路的社區產業,或文化累積的細活,或具地方特色手作工藝品,提供一個解釋並銷售的平台。
不放煙火,不做表面績效,長期的、默默的耕耘,徐璐愛死了這樣的工作。但如果說徐璐和「台灣好」改變了台東,不如說台東改變了徐璐,也許不是改變而是還原了那個「真正的徐璐」。
為了工作,徐璐在台東租了一個小套房,來來去去於台東台北,她發現生活越來越簡單,她只需要牛仔褲和白襯衫,只需要買開架式的平價化妝品,只需要一張床和一張工作桌。「我要到宜蘭買塊地」,那個已經冷掉乾掉的夢又回來找他了,但這一次不太一樣,徐璐不再夢想農地和浪漫田莊,雪隧通車後宜蘭變成農地炒作的天堂,稻田裡到處蓋著仿冒的歐式農舍,然後宜蘭而花蓮,台東也正在淪陷之中。這一次徐璐夢想定居台東,但只要租一間有廚房的小公寓和一輛車,這樣就夠了,這個「台東夢」也不是天外飛來,而是在工作和生活中慢慢長出來的,一點一點的長,長了5年,一直到有一天,她清楚的知道,現在可以住在台東了。
於是她動手寫下《我的台東夢》。
徐璐最害怕的,就是媒體把她的「移民台東」簡化成一個「放下」的故事,她確實放下了什麼,但不可能完全的放下;她的生活確實變得簡單,但也不可能簡單到毫無曲折變化,56歲的她決定為台東和自己做一點事,但一切也只是過程,不是結局,人生不是電影。
每個人都有一段尋找自己的歷程,一個台東夢,徐璐有一個理論,女人,無論白天如何光鮮亮麗,當夜晚覆蓋,卸下臉上的妝,從浴室出來,獨自一個人,這樣的時刻,最知道自己是誰,最明白自己快樂不快樂。
送走阿妹,徐璐返回公寓,太陽慢慢沉了下去,徐璐有一種無法言喻的滿足、安心,生命中沒有一個時候,她如此喜歡自己,如此靠近自己。

為深入社區鄉鎮、部落,搶救即將消失的傳統技藝,在台北的「台灣好‧店」,基金會也舉辦苗栗編織藺草的傳統技藝活動,讓都會消費者體驗編織藝術的美妙。

在高山大海及廣袤無垠的海岸山脈間引吭高歌,「a-MEI土地之歌」在台東池上掀起狂潮。

徐璐從媒體一路走來,堅強溫柔,她喜歡現下的生活,更喜歡現下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