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六世紀,法國的巴律西為改良瓷器,在燒窯時,拆了家中的籬笆、桌椅、床當燃料。
日本的侍右衛門,在傾盡所有之後,將僅存的傢具付之一炬,為的也只是想燒出絕世的釉色!
在台灣,窮究勤燒近廿年的陶藝工作者孫超,在研燒出被某些評論家譽為民國以降最具代表的彩墨結晶釉時,則幾乎燒掉了自己!
去年十二月二日,在「為老兵而唱」義賣晚會上,一個直徑五十一公分,題名為「碧水擎荷」的彩墨結晶釉大瓷盤,在主持人三次叫價後,以一百萬元成交。
這是近幾年來,國內難得一見的彩墨結晶釉精品,釉面晶體的層次變化,有時如重重相疊、綻苞吐蕊的花辮;有時似展薄翼、待飄揚的隻隻彩蝶;有時又像紋理致密的翩翩落羽。在令人嘆為觀止的結晶變幻之中,又流蕩著中國彩墨的渲染效果,意境深遠而餘味無窮。
這正是今年國家文藝獎得主——孫超的「彩墨結晶釉」瓷器。

鋅結晶的花朵大而瑰麗。(張良綱)
青出於藍,勝於藍
結晶釉並不是今人所創,早在一千多年前的宋朝建窯(在今福建省),就已燒出「曜變」和「油滴」兩種結晶釉。
所謂結晶釉,是指在釉的表面出現金屬氧化物的晶體;一般普通的釉則是透明的。而不同的釉藥成份經過火煉後,結晶的形狀便各有風情。例如曜變是在黑色底釉上,散佈著青紫色不規則、帶光暈的圓圈,光暈會隨著光線的流洩而變換光彩,宛如夜空中一片星海閃爍。油滴則是在黑色底釉上散發著銀灰色光澤的小圓點,好似晶瑩的油珠子在碗麵上滾動,永不消融。
曜變和油滴的釉藥都是以氧化鐵為主,燒火溫度在攝氏一二五○度以上,是世界陶瓷史上最早出現的高溫結晶釉,為「窯變」作品。由於這種非常態的燒製過程十分困難,文獻又記載不詳,因此失傳已久。一千年後的今天,孫超不但重燒出這兩種流入日本、被世人誤為日本國寶的結晶釉,更開發出以氧化鋅為主的現代結晶釉。

三彩馬。(張良綱)
土法煉「釉」
和古人相比,孫超的鋅結晶為花朵狀,由於晶體面積大,本身又會折光,故較曜變與油滴瑰麗;在技術層次上,鋅結晶的形成比鐵結晶更困難——它的燒成溫度高達攝氏一三○○度,只要誤差超過五度,即使之前已經形成了結晶的種子,也發不出結晶花來。
然而這份超越古人的成績,卻是孫超差點把自己拿去「祭窯」才換得的。
由於鋅結晶的生成過程極敏感,十年前標示窯火溫度的儀器又不夠精確,冬夏可差達六十度,孫超只好「土法煉釉」——用自己的眼睛觀察火舌顏色的變化,來判斷溫度。
「當時我在和平東路的違章建築裡做試驗,每天只克難地戴著太陽眼鏡,就搬張小矮凳坐在窺視孔前,每隔十分鐘拔起塞子,瞪視一千多度的火」,孫超回憶道。
當時是大熱天,在鐵皮屋頂下,日夜守在高溫瓦斯窯前的孫超,終於前後二次瓦斯中毒,燒到攝氏四十一度。這下,孫超總算躺在榮民總醫院「休息」了一個多月。

青瓷碗(宋)
不好意思再「騙」錢了!
然而,孫超的付出也得到了代價。他的彩墨結晶釉瓷,為國內陶藝界捧回第一座國家文藝獎美術類的獎座;在一九八一年的「中日陶藝展」上,又以大而瑰麗的結晶釉使日人「驚豔」,日本名陶藝評論家吉田耕三曾在日本專業雜誌上特別撰文介紹他。自七十二年開始,孫超連續四年贏得外貿協會主辦的「外銷產品優良設計選拔」獎項;去年孫超沒再參加比賽;「我們不好意思再去『騙』錢了!」台灣大學社會系畢業,婚後被孫超訓練成最佳助手的孫太太玩笑地說。
事實上,孫超最近又以他的作品替老兵「騙」了一百萬,與黃君璧的國畫同價。他的結晶釉為什麼那麼「值錢」?
嚴格說來,這些年結晶釉已不是稀世珍品,國內大概有廿、卅人跟著孫超的腳步在研燒,國外也已出現過。
況且有人認為鋅結晶釉太華麗、耀眼,並不耐看;而且說穿了,它主要是在鑽研釉藥的化學成份,和控制火候的技術,「匠」比「藝」的成份高。

油滴碗(宋)(張良綱)
火燒出來的畫
「一般見到的鋅結晶確是如此」,故宮文物月刊主編,也是陶藝評論家的宋龍飛指出:「所以它們大多遍瓶開滿了平面、呆板的『死花』,欠缺層次感;但孫超已超越這個層次——他以深厚的繪畫基礎,來配置結晶花綻放的位置,然後小心翼翼地燒出一幅『畫』來。」
當年和孫超一起報考國立藝專的詩人楚戈也表示:「孫超對其結晶釉面的處理,就好像是水墨畫家對待他的畫面一樣。」
釉面如畫面,瓷版似畫板,孫超用噴槍把釉料布在素胚上,好比揮灑彩毫,追求藝術之美的心情,和畫家並無二致;只是他在「作畫」時,看不見自己的底稿,必須以火為媒,才能印證原來的設計是否得當。為研究如何敷陳釉色,他曾以一千種方式為一千個煙灰缸上釉。在敲掉了百分之九十的作品後,孫超的彩墨結晶釉作品,終於燒成釉色流轉、醇暢的墨韻,散發著火浴後淋漓盡致的美。

玳皮碗。(張良綱)
博士與瘋子
誠如孫超作品上的朵朵紅豔,必須經過火煉生成;孫超的藝術歷程也是一腳一步,走過烽火而來的。
民國十八年出生於徐州一個大家族的孫超,留著平頭,戴副金邊眼鏡,穿條隨時沾了釉粉的牛仔褲,仍然年輕的臉龐找不到歲月滄桑的痕跡;可是他在八歲的童稚年紀,就已因戰火而家破人亡,獨自流浪天涯了。
後來,在相依為命的姑姑建議下,孫超加入青年軍行列,隨著部隊遷台。
然而出身書香世家的孫超,始終不能忘情書本。在軍旅期間,他抓到什麼書都看,對文、史、哲及繪畫尤其有興趣。
「當時我為了存錢買一套中國哲學史大綱,還替人家打過毛衣哩!」回憶起「吾少也賤」的日子,孫超露出了「故多能鄙事」的莞爾。也因此,在軍中把精力放在自修上的孫超,贏得了「博士」與「瘋子」兩個極端的雅號。
當了十四、五年的兵,孫超終於選擇退伍,準備報考藝專。他想先存三萬塊——這樣每個月光拿利息,就可以安心讀書了——於是和朋友李經之赤手空拳地養起雞來。
當時他們為了節省空間,自己釘立體雞籠;事事講究科學方法的孫超,更將雞分組試驗,以找出「既要雞兒好,又要雞兒少吃飼料」的新配方。

鈞紅水仙盤(元)(張良綱)
假如我是真的!
人算不如天算,幾場大雨帶來可怕的雞瘟,孫超的「科學養雞」草草收場。
存錢夢破滅,但兒時母親耳提面命、至今仍謹記在心的一句童諺——「有志不在年高,無志空活百歲」——又在耳旁響起。退伍時已卅五歲的孫超認為,錢存不成沒關係,但是求學的志願仍然要實現。
由於年少失學,孫超缺少一紙高中文憑,又由於來不及參加資格考,他想出一條「下策」——偽造文書。結果東窗事發,孫超幹的「壞事」被教育部查出了;但沒想到教育部的決定卻是「姑念該生有心向學,准予報考」。幾個大字,大大鼓舞了求學心切的孫超。
「我那時好高興!有了這句話,我就是『真的』啦!」提起這段往事,孫超的興奮之情至今仍新鮮活蹦。
在辛苦的半工半讀中,孫超完成了藝專美術科雕塑組的學業。民國五十八年到六十七年間,他先後在故宮博物院器物處和科技室工作,除為故宮塑了大門的二隻大銅獅,還開始鑽研陶瓷。在故宮十年,孫超陸續成功地仿燒出彩陶、黑陶、唐三彩、宋瓷、清瓷等歷代陶瓷。

寶石紅碗(明)(張良綱)
不再仿作
然而孫超並不以此自滿,尤其是在得知宋朝失傳的曜變茶碗、油滴茶碗部份流至日本,且被日本政府指定為「國寶」和重要「文化財」時,便下定決心:「今後不再仿作,要燒出屬於我們這個時代的東西。」於是,八歲就孤零零逃難天涯,永遠抱持著從頭再來決心與衝勁的孫超,亳不戀棧地走出了故宮。
辭掉故宮工作的第一年,孫超受託雕塑一尊蓮座觀音大士像,一般雕匠通常只需一個半月就可完成,孫超卻花了八個月的時間。
「簡直比我生孩子還要難!」孫太太回憶,當時他正懷著女兒孫逸齡,每天出門上班時,大佛像眼見就要塑好了,下班回來一看,卻又全被拆了。當孫超完成觀音像時,女兒也正好出世,孫逸齡因此有了一個小名,喚做「阿蓮」。
為求完美,一試再試的孫超,研燒結晶釉時更是如此。他不斷研究釉方比例,詳細記錄燒窯時間、溫度,終於研究出宋朝曜變、油滴的燒法,並繼而開拓另一片結晶釉的新視野。他的作品已經故宮博物院收藏;一位英國陶藝家也曾指出,目前大陸景德鎮出品的結晶釉瓷,都不如孫超的好。
「孫超的作品具有成為民國以降最具代表性的潛力」,宋龍飛指出:「但國內現代陶瓷發展的時間還太短,孫超的作品仍需要時間考驗。」

茶葉末瓶(清)(張良綱)
由工筆到大寫意
考驗更來自他自我超越的要求。燒出了前所未有的鋅結晶釉後,孫超認為自己目前面臨一個最大的瓶頸——從絢爛歸於平淡。
「有一句古話說:『養成大巧方為拙,學到愚時便是賢』」,孫超認為:只要努力,大多數的人都可以達到「巧」的地步;至於「拙」的境界,還需要智慧與天份。
他舉例,齊白石早期畫小麥,精細到連芒刺都歷歷在目,但晚年卻以簡單幾筆,表現意境無限的大寫意。
孫超的挑戰正在這裡。他造就了一個明亮、華麗的結晶世界之後,希望進一步能創作出樸拙、深邃之美。
於是在釉色上,孫超於鋅結晶釉常用的金黃、寶藍、翠綠等色調外,試著摻些以氧化鐵為主的咖啡色系,使一向亮麗的鋅結晶,另有一種沉穩內涵。在藝術精神上,有深厚繪畫基礎的孫超,仍不斷汲取他人之長。去年十月,旅法畫家朱德群回台舉辦抽象畫個展,孫超被他的畫深深折服,認為自其中得到無價的啟發。
不甘於停在「藝匠」層次的孫超,過去便常在瓷器的釉面作畫,但囿於造型,不能盡情發揮,於是他嘗試改用瓷版,大大擴展了以釉色作畫的空間。在去年初的瓷版個展時,便得到了極佳的迴響。
「這些成品很少,還沒到成熟階段;」對於別人的好評,孫超冷靜地表示。

及他所創的鋅結晶釉瓶。(張良綱)
走過烽火,守著窯火
成品少,是因為大多被孫超敲碎了。對著千千萬萬被敲碎的瓷片,孫太太心中雖然不捨,但她知道,那是進步的必然過程。而孫超在砸碎作品時更從不皺一下眉。
「我害怕的,只是自己不能再進步」,孫超說:「那就像火燒到一個溫度,還想再升高,卻燒不上去的感覺。」
陶藝界讚譽孫超的彩墨結晶釉是「火上的蓓蕾,心血的結晶」;走過烽火、守著窯火,在人生的舞台上,孫超散發出生命火力的賣力演出,不也是這十個字的最佳寫照嗎?

牛仔褲沾滿釉粉的孫超,站在工作室前。(張良綱)

清輝素夢。

返景入深林。(張良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