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著蘇花公路九號省道一路向南,穿過花蓮鳳林鎮後右轉十六號省道,朝著群山筆直前進,長路盡頭,是一個靜謐小聚落。走進聚落,四下但見古木參天,清風徐徐、眾鳥啁啾,除此之外一片寧寂;在溽暑中,恍如世外桃源般的氛圍,讓外來客心頭頓覺清涼。這裡,就是素有「台灣檜木之鄉」美譽的林田山林場。
「摩里沙卡」傳奇
六年前,一位以社區村落建築結構為研究主題的東京都立大學研究生,在此處意外「發現」了一個日式社區──一百多棟日式魚鱗瓦房,全由上等檜木打造,其中更有連當今日本都已絕跡的日式官舍。這令人驚豔的世外桃源,從此被國內外專家學者與藝文界人士視為寶地。
林田山社區發展的推手兼靈魂人物莊明儀還記得,民國八十五年,花蓮縣文化中心舉辦了一個「藝術歸鄉」活動,讓一群外地藝術家「進駐」一個禮拜取景寫生,之後舉行畫展。
「畫展揭幕那天,村民才驚覺,自己生活了一輩子的地方,竟然這麼美!」這個小小插曲,改變了莊明儀,也為林田山注入了一股新生命。
林田山的歷史,可以追溯到六十多年前。開發於日本昭和十四年(民國二十八年)的林田山,日本名稱為「森阪」(摩里沙卡),也就是「長滿了森林的山坡」。
當時太平洋戰爭一觸即發,為了支援軍需,日本政府於是在林田山成立砍伐事業所,散發著檜木香的鐵軌沿著陡峭的山壁,危危顫顫地探進密林深處;緲無人跡的縱谷間架起了索道。不久後林田山即與太平山、阿里山及八仙山齊名,並稱「台灣四大林場」。
為了加速採伐,日本殖民政府不惜花費鉅資,在林田山大肆興建辦公廳舍和住宅。一棟棟日式檜木打造的魚鱗黑瓦屋,羅列山腳;為了防止濕氣,改善通風和採光,房屋更一律採高腳式建築。
儘管用心良苦,但日本人在這裡的日子並不長。民國三十四年台灣光復,林田山隨即易幟,先是隸屬林務局轄下,後來又交由中興紙業公司經營,開啟了林田山的黃金時代。
遙想當年
如今已退休的社區志工解說員唐中立回憶,民國四十至六十年代間,林田山和出金礦的九份、產香蕉的旗山一樣,都靠著天然資源盛極一時。當時林田山在東台灣有「小上海」之稱,不論原住民、閩、客,甚至外省族群,都被這裡的工作機會吸引過來。
全盛時期,這個迷你山城擠進了五百多戶、二千多位居民,他們清一色為林場職工,吃、住、交通、娛樂,甚至生老病死,全由公家一手打點,過著隱世自足的生活。
自稱「林田山之友」、趁著暑假帶著太太、孫女來此一遊的花蓮市明義國小退休校長廖高仁還記得,民國四十三年,堪稱全台灣最大型的檜木建築──林田山中山堂落成,在鄉鎮地區可算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每週二次免費放映「和台北同步」的首輪電影時,許多年輕人都帶著女朋友、騎一個鐘頭的腳踏車,從附近鄉鎮趕來,小小山城,人聲鼎沸。
當時的林田山規模驚人,光以鐵道來說,除了日本人興建、總計約十七公里長的萬森線、溫泉線及大觀線之外,民國五十年間,國民政府又花了十年的時間,在海拔二千六百多公尺的高山間建築了一條長達三十四公里的新高鐵路,將各個伐木區連接在一起。
林場中,川流不息的人車,進行著胴割(將體積過大的原木先行切割,以便於運送下山)、集材、檢尺(丈量材積)等工作。這些都是高難度、高危險性的工作,同事間因此培養了濃厚的革命情感。
「可以說,大家薪水雖然微薄,但那種工作上目標明確、生活上有人呵護、在一個溫暖大家庭中長大的感覺,卻讓林田山的子弟難以忘懷,」生於斯、長於斯,現任職於林場工作站、並擔任林田山文史工作室負責人的第二代「林田山人」莊明儀表示。
浩劫後的蕭瑟
然而,就如廣袤的山林禁不起濫伐,繁華也終有落盡的一天。民國六十一年三月二十日,一場因為伐木工人生火燒烤野鼠不慎而引發的森林大火,讓林田山整個陷入火海。這場台灣林業史上最慘重的森林大火足足燃燒了一個月,燒掉了二千公頃的上等針葉林,前所未有的浩劫,使得林田山元氣大傷。
第二年,中興紙業公司將林田山交還給林務局,隨著大批工作人員撤離,山城逐漸沈寂下來。其後台灣經濟從農業轉向輕工業,林業的重要性大不如前,林務政策也由大量砍伐轉向以小面積、計畫性砍伐為主。
終於到了民國七十六年,林田山全面禁伐,一切轉向生態保育。至此,運轉了六十年的小火車嘎然靜止,山林復歸寂寂,林田山也難以避免地走向沒落、蕭瑟。
「林田山的一草一木、一瓦一舍都是林務局的財產,外地人是不能自由來此落戶的,」莊明儀指出,林務局業務大幅萎縮,目前僅剩四十七位員工;由於不再招聘新人,社區的第二代年輕人沒有工作,紛紛離家外出。
此外,社區小學在民國七十七年裁撤、孩子無處就學;原本一天七班、可以接送居民進出村落的平地小火車(蹦蹦車)也停駛了,生活的便利性大不如前,能走的人紛紛遷走。在只出不進的情況下,目前林田山的戶籍數只剩區區一百多家,實際居住的更不足七十家,且大部分是高齡老邁的退休員工,像他這樣四十多歲的中壯年少之又少。
重尋社區新生命
林田山美人遲暮,然而還有不少人珍惜這顆台灣林業史上的明珠,期盼它能再現風華。民國八十五年「藝術歸鄉」活動後,莊明儀以一個基層在地技工的身份,被長官派去參加「社區總體營造」的講習及座談,「那時我還納悶,我又不懂得建築營造,再說,社區重建會需要土木工程嗎?」莊明儀笑說。
社區營造,是「人」的改造運動,而首先改變的,竟是莊明儀自己。從小木訥的他,最喜歡的就是在山野間徜徉,看雲看溪,一整天不說一句話。然而當他了解老舊社區可以透過社區營造重拾新活力後,他立刻被這種想法深深吸引,再也不願放棄。
「我在林田山生活了四十多年,我知道它的自然、人文之美,它的歷史滄桑、社區一體的凝聚感,以及完善的軟硬體設備,這些都是其他社區所沒有的,我們應該珍惜它,不能任它凋零。」為了爭取外界支持,莊明儀鼓起勇氣跨出山林,到各部會、各大學去爭取支持;回到林田山後,又挨家挨戶拜訪居民,希望重新激起老人家的熱情,共同為這塊土地打拚。
這其間,外界的關注也不少,「省立公園」、「森林遊樂區」、「地方美術館」、「國際藝術村」等各種方案都有人提過,無奈林田山是山地保留區,當年因為伐木所需,日本政府勒令原居此地的布農族遷村,其後招募工人,又吸引大批泰雅、阿美等各族原住民前來,如今原住民「還我土地」意識高漲,只要涉及地目變更、土地開發,立刻就會引發衝突。
讓人生再燦爛一回!
鑑於林田山的雅致清幽,「藝術村」的呼聲始終不斷。為了推動藝術村,培養居民的美術鑑賞力,莊明儀曾在東華大學教育研究所副教授顧瑜君的協助下,開設「國民美術班」,請外地老師前來授課,希望藉著紙筆和色彩,讓老人家進行一場心靈探險,從而打開心扉;而老人家用彩筆回憶人生,許多作品情味盎然,遠從淡水前往授課的美術教育家劉秀美也盛讚他們是「山林間的藝術家」。
此外,凡是林場員工及其配偶有搬遷或死亡的,公家宿舍就必需收回,因此閒置空屋隨處可見,為此,莊明儀又借助文建會提出的「閒置空間再利用」方案,將以往的福利社、醫務室等改做林業文物陳列館,並以「林田山之友」為名,敦請林場退休老人及附近的耆老出面做「志願解說員」,讓遊客來此參觀時,不僅看到山林之美,還藉著解說員的親身回憶,來遙想當年林田山的盛況。
鼓勵老人家「動」起來,背後其實有著深意。成立文史室不久,莊明儀的母親就罹患癌症,其後在山城與醫院間奔波近兩年的期間,讓莊明儀對生死有了一番徹悟。
「在這種寂寥的地方,眼看故舊一個個搬遷、凋零,許多老人會感嘆自己沒用,生活只是算日子等死罷了。可是真要離開時,又可以強烈感覺到他們的不甘與不捨,」看著這些長輩的掙扎,讓莊明儀更加緊重尋社區活力的腳步,「與其怨嘆,不如趁有餘力時努力發揮,讓自己的人生再燦爛一回!」
森林走出去
至於未來呢?去年林務局已通過專案,將在林田山設立全台首座的「林業文化園區」,預計五年內投入四億五千萬元,整個園區面積為二十一•七公頃。
「第一期的中山堂和林業展示館修繕都已經陸續發包,」負責掌管林田山的農委會林務局花蓮林管處萬榮工作站主任柯耀輝指出,整建工程完全以「恢復舊觀」為主,只是抽換腐朽的檜木樑柱,而展示館內手鋸、鏈鋸、集材機、流籠等一應俱全,讓孩子們體會一下「篳路藍縷,以啟山林」的艱辛。
如果說小山城是活的林業博物館,那廣袤的林野更是一座「寶山」。從林田山一路盤桓的萬榮林道,全長四十七公里,可以連接西部的丹大林道,是「國家步道系統」內的主要幹道之一,目前合作單位台電已開始進行部分路段的整修。林道旁的七彩湖,富有濃厚的原住民神秘色彩,附近的萬榮溫泉區,更是有名的高山碳酸鐵泉,再配上重新上路的小火車,林田山的天然條件,並不亞於阿里山。
柯耀輝主任指出,「我們希望『森林走出去,民眾走進來』,」讓來此的民眾能有最好的享受,讓他們體會台灣山林之美。而多年規劃下來,每逢週休二日,已有不少遊客會慕名前來。
文化園區、深度旅遊構想極美,然而,「林田山到底是誰的林田山?」一些學者不忘提出反省。
正如一位在此定居半世紀的阿美族老先生所質疑的,「我們又不是動物園裡的動物!」許多遊客誤把這裡當成「民俗村」,朝著住宅窗戶探頭探腦,或是大聲喧嘩驚擾老人午睡,走時還留下一堆垃圾,都讓老人家們覺得不受尊重。
而且受限於公家規定,山城裡只有雜貨鋪或涼飲攤,並無餐館或旅社等營利機構,因此社區民眾無「利」可圖,對觀光客自然也興趣缺缺。
期待山城再造
要想重振林田山的活力,釜底抽薪之計,還是要讓新的人力可以進來。最近林田山向勞委會申請「永續就業工程」方案,希望以生態工法、觀光開發等專案,引進一些人力,讓林田山「生」機再現。
當林田山的改造正點滴進行時,一年前的一場大火,無疑是一大重挫。
「去年六月底,林田山『林業文化園區』大型企畫專案剛送出去,緊接著七月底,一場火就把位於山坡上、景觀最好的八棟官舍燒掉了,」莊明儀至今想來還一陣心痛。這分列兩排的「康樂新村」,素有「小九份」之稱,是林田山的精華區,如今付之一炬,將使林田山重生之路平添阻力。
考驗儘管殘酷,然而,經過六年的歷練,莊明儀和整個社區的使命感已被喚起,這場大火反倒更讓他們體會世事無常,也更堅定了他們加緊向前的動力。
大火後花了一個月時間,一草一石整理出一座紀念園地的莊明儀,站在焦黑的康樂新村遺址上,語調鏗鏘地誓言,「我們一定會重建,讓這裡成為再造林田山的新指標!」老林場不甘宿命,奮力求生,台灣勃發的生命力,也在此展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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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林鐵道是林田山的勝景之一。除了高山鐵路線外,小山城中另有一條鐵路線,供民眾出入之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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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六年來,憑藉著一股熱愛家園的信念,莊明儀一肩挑起社區改造的重任,成果斐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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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有「小九份」之稱的林田山康樂新村,一年前毀於大火。莊明儀特別整理出一片園地,以供遊客遙想當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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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住在鳳林鎮上的廖校長,早年常來林田山看電影、逛山城,如今也成為林田山社區運動的
贊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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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瓦綠牆、花木扶疏,傳統的日式聚落,目前在台灣已是碩果僅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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拐進山城,第一站就是山城裡唯一的一家雜貨舖。店裡阿嬤親切的招呼,讓遊客有著重回舊時光的溫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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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著鐵軌一路前行,直上中央山脈稜脊,密林鬱鬱、溫泉氤氳,可以讓身心靈完全放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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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山環繞的萬里溪,水質明澈,只是暴雨來時,仍得防範土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