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您回國後致力鼓吹海外人才回國，並成立了「傑出人才發展基金會」；前陣子我們到大陸採訪，才知道您是南洋僑領、廈門大學的創辦人陳嘉庚國際學會的會長。這兩件事的同質性讓我聯想到，創設基金會是否正是您說過的「發揚陳嘉庚精神」？

答：這兩件事都是為了趕上西方國家。辛亥革命的第二年，陳嘉庚就回到家鄉廈門的集美。他看到集美的落後，知道如果要趕上西方，一定要從事教育工作，所以把他在海外賺的錢拿來設了很多學校。

今天在台灣，我們如何才能趕上西方先進國家呢？我回到台灣後，發現有兩件事可以憑藉。第一是台灣經濟起飛的過程中，培養了不少企業家。他們到世界各地跑，很有國際觀，也知道回饋社會的重要性。在過去三、四年，每次我回到台灣，看到很多第二代年輕的企業家，他們非常努力工作，非常能幹，我就覺得台灣有一股力量，能讓我們趕上西方國家。

第二，我在美國卅二年，深深覺得從民國五十年初到今天，這三十多年來，我們在海外儲存了很多人力。民國四十八年我剛念完清大研究所的時候，台灣還沒有設立博士班，很多想繼續做學問的只有往國外跑。那時台灣的環境還不太好，不只是經濟，還有政治上的白色恐怖。很多人出去，到美國看到那個標榜自由、民主、平等的社會，很少人願意回台灣。

今年的中研院院士會議，有不少院士表示將回到台灣。（張良綱）

日本無法和台灣競爭？

今天這些人在美國倒是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比如到許多著名大學的工學院、醫學院，可以看到很多學有所成的教授、校長，是台灣出去的。此外，也有不少人畢業以後到IBM、Bell Lab、杜邦等私人公司去。像杜邦有幾百名台灣留學生，如果有一天這些人全部回台灣，杜邦就無法做研究了。在矽谷，很多華人創業，也有很好的成績。我深深覺得，這是我們很有利的因素，是日本、韓國，甚至大陸沒辦法相比的。一位日本很有名的學者到美國走了一圈後，到我辦公室有感而發地跟我說，「李教授，如果有一天這些人其中大半回台灣，日本就無法和台灣競爭了。」

然而我們雖然有一個寶藏在海外，但如果不能吸引他們回來，他們能發揮的作用還是很有限的。我回來後，有不少人跟我說，我要跟你一起回去奮鬥。我希望有更多人這麼做。

問：海外人才回國已經有過多的現象，很多人並不容易找到工作。您認為台灣對海外人才還有多大吸收量？什麼樣的人才仍是我們迫切需要，也是您認為應該延攬回國的？

李遠哲對高中生十分關心，經常到各校演講，鼓勵他們。圖為李遠哲回新竹中學母校參加校慶的情景。（張良綱）

科學家的成果是○與一

答：是的，有些人或許會覺得奇怪，每年回來的已經夠多了，為什麼還要用那麼多錢請海外人才回國？就是因為有那麼多年輕人回來，要讓這些年輕人好好成長，就需要肥沃的科學土壤，就需要有經驗的年長園丁。很多人不了解，科學家能解決或不能解決問題有很大的差別。這不像強壯的農夫能種一畝地，不強壯的種半畝地；科學家的成果常是○與一之別的。像癌症與愛滋病，全世界都在研究解決的辦法，研究出來的，才能造福全人類。做科學的，跟在後面做八十％沒有用，一定要站在人家前面，否則沒有人會尊敬你。

這幾年留學回國的人很多，尤其是剛拿到學位的年輕人。過去一年，回來的博士有一千多位，加上本土的博士七百多位，一共有將近兩千位博士。這些年輕學者還在創業初期，沒有很多經驗，如果能與年長者一起工作，對未來的發展會更好。

最近這半年來，已經有不少中央研究院的院士回來了。我們很高興，後天考古人類學者張光直就要回來擔任中研院副院長。半年前我說要請張光直回來，會有人說不可能，我異想天開。現在院士回來已經變成一股風氣。電子物理專家方復院士九月回來，許倬雲院士在年底也要回來，還有張槐耀院士本來回來休假的，我也想辦法留他下來。楊祥發院士，他也是美國科學院院士，對植物荷爾蒙有很深刻的研究，曾得過以色列的「吳爾夫獎」，明年二月也要回來了。他們都是排除萬難回來的。

放長線，釣大魚

問：這也是我想問院長的第三個問題。您自己也是從海外回來的，您認為海外人才回國，最大的考慮點是什麼？有那些因素影響海外人才的決定？國內可以如何幫忙？

答：他們最擔心的是台灣的研究環境，遇到問題時有沒有人會幫他解決？我回到這裡，他們相信情況會改變。吳京院士也是最近回來的。他看到我回來，很興奮，也要回來。後來成大找他去當校長，他來找我商量了好幾次，我跟他說，「你放心，遇到問題時，我會儘量幫忙。」另外還有別的院士在考慮回國，我們正在放長線，釣大魚。

問：傑出人才發展基金贊助的對象就是這些院士嗎？

答：不一定非院士不可。即使是一位很有名的人，但是要他做的工作並不能讓他發揮的話，我們也不會急著請他回來。只要某大學、研究機構說，我們真的需要某個人來做某件事，希望我們幫忙。我們評估後認為，他對台灣真正有幫助，就會資助。

像同步輻射中心，它的光源加速器做得很不錯。但年輕沒有經驗的研究人員，無法好好利用。他們反映過很多次，希望從國外聘請資深、真正有成就的科學家來台灣指導，把研究室往好的方向帶動。

薪水不夠吃飯

但是這樣層級、年齡的人，可能有小孩在念中學，回到台灣不能轉學到建中、北一女，即使進了台灣的明星學校，也沒辦法競爭。他可能會說，「好的，我願意回來，但我希望子女送到台北美國學校。」台北美國學校名額還有，但是學費一年要三十多萬新台幣，兩個孩子就要六十萬。加上中研院、台大都已經分不到宿舍，光是孩子的學費、房租就把薪水花完，連飯都不必吃了。

話說回來，台灣的待遇是比以前好多了，但薪水的架構不理想。如果剛拿到學位、沒有家室，自己住一個小房子，這樣的薪水還可以，但對那些四、五十歲，已經很有名的教授來說，在美國的待遇可以比資淺者高出兩、三倍；而我們這裡教授教了十三年後，薪資就已經達到頂點，無法再加薪。

還有，在台灣有沒有好好工作，薪水都一樣，沒有評鑑制度。所以基金會的另一任務，是在台灣挑選對學術貢獻心力，在國際爭得一席之地的人，我們也要資助，表示尊敬。我們的目標是每年支持一百位傑出人才，在台灣就其所長發揮領導作用。

希望一乾二淨

問：國內最近的政治氣氛，像是本土化的主張、要求院士擁有中華民國國籍，會不會影響院士或海外專業人才的回國意願呢？

答：我想年紀大一點、超過五十歲的，很早就離開台灣的人，他們擔心的可能多一點；五十歲以下的，差不多都是在台灣長大的，對這裡的認同大，省籍偏見不成問題。不過這問題也不普遍。像方復、許倬雲較年長的都回來了，至少我相信他們對台灣民主化的過程還是有很大的信心。

台灣走向國際化的步伐很快，這是因為經濟的國際化。你看，我們很多企業家在菲律賓、泰國、越南投資，在世界各地到處活躍。他們都是中華民國的國民，但是從本質上來說，他也是世界公民。相信未來，即使是中國大陸也是一樣的，當他們經濟為世界經濟圈吸收進去的時候，每一個人都是世界村的居民。

我認為，一般研究人員有雙重國籍的話，可以很方便地到世界各地，沒有必要放棄。但是像我這樣的人，常要代表中華民國，就應該放棄外國籍。我一回來就主動放棄，因為我不要等到一、兩年後，才被人說：「李遠哲為什麼還是雙重國籍？」我希望是「一乾二淨」。

還不適應台灣的細菌

問：院長回國後在生活上適應得如何？孩子們在美國還好嗎？

答：我回來後覺得最難適應的是交通、空氣汙染，有時候吃東西不小心，會瀉肚子。不知道是還沒有適應台灣的細菌，還是休息太少？現在台灣就只有我們老夫老妻，這裡天氣熱，太太在廚房做一頓晚餐就弄得滿身大汗。

在美國的三個孩子，只有小女兒還在念研究所，已經不需我們操心了。孩子們常做一些社會服務的工作，老大每個禮拜有兩個晚上到舊金山區的監獄，為受刑人讀書，或跟他們講講話，讓他們心情平靜下來，容易入睡。我很高興，孩子們繼承了我們家的理想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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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遠哲正在籌募「傑出人才發展基金會」，預計每年贊助一百位專家，在台灣就其所長發揮領導作用。（黃麗梨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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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中研院院士會議，有不少院士表示將回到台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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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遠哲對高中生十分關心，經常到各校演講，鼓勵他們。圖為李遠哲回新竹中學母校參加校慶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