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天傍晚,侯文詠抵達皇冠藝文中心的時候,心內一團熾熱的火還在熊熊燃燒著。
他剛結束建中的演講,人離開了學校,心卻無法抽離,燃起來的那把火一時半刻還熄滅不掉。那是一班47個以醫科為目標的建中高三生,2011年開始「一人一信」邀侯文詠到班上演講。

侯文詠的著作甚豐,從幽默散文到長篇小說,例如改編成電視劇的《白色巨塔》和《危險心靈》,赤裸地剖析醫院生態和國內教育的僵化,每一本都引起廣大討論。
侯文詠起初以為「一人一信」,不過是一篇通稿大家抄,一封封拆開來讀,才發現每一封信都不一樣,每一個孩子各自告白了一段與侯文詠的因緣,他們怎樣讀到侯文詠的書,侯文詠的書怎樣影響了他們,以及他們現在如何滿心期待侯文詠的應允。
侯文詠已經不做三、四十人的演講了,他面對的通常是兩、三千人的全校同學,但有些邀請就是讓人沒辦法說不,「因為那不是一個普通的邀請函。」
一開頭侯文詠就說,「我一直相信一件事,就是真誠。這個世界最了不起的就是真誠的力量,我用我的真誠回應你們的真誠,於是我們一起創造了這件事。當有一天走到山窮水盡,我們還是要相信真誠的力量。」拍掌聲、歡呼聲響徹整個教室。
「我知道我碰觸到了他們,我們的心是貼的,不是因為我會唱他們的歌,而是我還能夠感受他們的處境。」離開時,學生們送給侯文詠一件繡上他名字,同時寫滿了謝辭和簽名的建中制服。
他默默祝福這些真誠的孩子。
建中生認同侯文詠,只因為他是一路第一志願的醫生作家,屬於「建中」這一國嗎?

侯文詠的著作甚豐,從幽默散文到長篇小說,例如改編成電視劇的《白色巨塔》和《危險心靈》,赤裸地剖析醫院生態和國內教育的僵化,每一本都引起廣大討論。
侯文詠又說了另一個故事。
那位媽媽來自單親家庭,因為功課跟不上而輟學,從來沒有讀過一本書。有一天老爸忽然丟了一片卡帶給她,要她聽,她無所謂的聽一聽,竟然被打中了,心想天底下怎麼有這麼神奇的人?
那卡帶就是侯文詠《在生命轉彎的地方》。彷彿鎖住的門被一把失落的鑰匙打開,她走進去,開始找侯文詠的書,一本接一本看,侯文詠顛覆了她對「書」的印象和想像。如此十七、十八歲,人生走到了轉彎的地方,她想再念書了,便去和一群阿公阿嬤一起讀補校。因為認真、聰明、成績好,老師鼓勵她繼續讀商校,最後靠著會計專業找到好工作,然後嫁了好老公。
歲月悠悠,鏡頭一跳,有一天,她看到女兒在讀侯文詠的《頑皮故事集》,藏在心底的某一塊記憶被叫喚出來,於是寫信到侯文詠的臉書。這是一個漫長的故事,侯文詠看著媽媽的信,眼淚差點掉下來。
對台灣的青少年來說,「侯文詠大哥」的演講和書有著魔術師一般的能力,能夠改變一個人的心情,甚至命運。
無論怎麼看,侯文詠都是教育體制的勝出者,是賽馬式考試比賽中那一匹跑在前頭的馬,不但快,還一直跑在主流的跑道上。

自認危險又不乖的侯文詠生活哲學是:人生沒有標準答案。
台灣最難考的大學科系是什麼?醫學系,他就考上北醫醫學系;在校園裡認識了夢想中的女人雅麗,娶了她,共組醫師家庭,生了兩個兒子,後來又去讀博士。這樣的成績,這樣的事業與家庭,是許多人夢寐以求的一百分人生吧。
不僅如此,醫學工作之外,侯文詠還擁抱另一個表徵──「理想」的文學世界,而他之選擇做麻醉科醫生就是為了寫作。台大醫院的壓力,全力以赴都還不得喘息,但麻醉科醫生至少一個月可以擠出7、8天中的3小時寫作,自謂「3小時作家」的侯文詠,寫出了暢銷又長銷的《頑皮故事集》、《親愛的老婆》。
「人家說,現實和理想不能兼顧。我就想,跟它拚了,頂多壓縮睡眠時間,將來命運會告訴我到底可不可以,不能的話我就認了。」
有人說,他寫的書看似信手拈來,其實他說,自己的每一本書都寫得死去活來。
「我說我想了100個點子,有99個都沒用上,你信不信?」又有人說,他是因為暢銷才寫作,「那時《七年之愛》2年賣4,000本,當醫生一個月五萬多元,當作家哪裡划算?」
36歲那一年,他脫下醫生白袍,決定做專職作家。無論醫生或作家,他都是一路成功;也一路看到不可思議的風景。
36歲之前,他承認,雖然熱愛寫作,但人生最大的努力還是在物質這一塊。物質世界的遊戲規則就是競爭,透過競爭獲得更多,擁有更多就更加快樂,但這樣的規則到某個程度就變得不真實,撞到天花板,「2倍、3倍的努力不見得有效。」侯文詠停在這裡思索。

侯文詠的著作甚豐,從幽默散文到長篇小說,例如改編成電視劇的《白色巨塔》和《危險心靈》,赤裸地剖析醫院生態和國內教育的僵化,每一本都引起廣大討論。
侯文詠在送走五百多名癌末病人之後,他看到,當人走到最後,最在乎、最牽掛也放不下的就是關係。父母、配偶、子女、親人、朋友,他們構成人生的第一圈,核心中的核心,但掉進物質世界的人卻不在這一塊努力。
他繼續想,精神世界如果虛幻,為什麼當他講一個笑話而讓聽者開懷大笑時,他自己也會很開心,那個開心如此真實,如此的讓人感覺富足,甚至還會放大、傳染、擴散!
物質終究帶不走,而生命的本質,侯文詠再想,不過是會生病、會痛苦,最後走向死亡,既然如此,「人就得要務實地活下去」。
人要務實地活下去,這話說得很有村上春樹的味道。「我並不是正向的信仰者,而是算計者,很務實地在計算人生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怎樣活下去才划算?賺大錢,買最貴最好的東西,給小孩最好的教育,還是活得開心、快樂?那一邊比較實際?如果我已竭盡所能,參加了我所有的競爭並且大部分領先,為什麼我沒有得到應許的幸福快樂?」他反覆問自己。
36歲的侯文詠選擇活得開心,每一天早上醒來都快樂,不過,當時他並沒有想得這麼清楚,必須到他又向前走了一大段路,再回頭慢慢思索,侯式的生存哲學才變得透徹。
然而,很讓他有些氣餒的是,這世界的遊戲規則很難被改變,不久前他才被一名大3醫學系學生問到:「牙醫為什麼賺的比醫生多?」
「要不然你轉牙醫好了,」侯文詠中肯的建議。
「我分數那麼高,為什麼要讀牙醫?」大3生反問。當時侯文詠很想敲他的腦袋:「你是來亂的嗎?」
分數高的醫科必須賺得比牙醫多,這就是框架,而大多數人都在框架裡思考。
專職寫作當然是一大冒險,侯文詠不知道這條路會走到哪裡,他計畫一年出一本書,而且還要打破「暢銷」的固定寫作模式,去寫長篇小說。

侯文詠與妻子張雅麗是人人稱羨的醫師夫妻,婚姻生活也是侯文詠早年的創作靈感來源。圖為1989年同遊澎湖。
如果沒有36歲那一年的換軌,他或許還可能交出《我的天才夢》、《不乖》、《我就是忍不住笑了》,但就不會有震盪台灣社會的《白色巨塔》、《危險心靈》、《靈魂擁抱》,以及彷彿天外飛來一筆的《沒有神的所在》了。
侯文詠向社會承諾要寫出「權力、教育、名氣、金錢」寫實小說4部曲。
《白色巨塔》是以他滲浸過的醫學院為舞台演出的權力鬥爭故事,對侯文詠來說,這像「參」一堂人性的病理學。
很多人問他,小說男主角蘇怡華為什麼沒結婚?「就是要有遺憾啊,」侯文詠回答,「我就是要讓他不知不覺在很多選擇中走到最後,向權力傾斜,一步一步失去最愛的東西,最後一個人在塔頂哭。」
《白色巨塔》是他辭去醫生專職寫作,轉型寫小說後的第一本書,當時皇冠掌門人平鑫濤還善意的為他打預防針:「文詠,這本書一定不會像以前賣得那麼好,你要有心理準備。」
侯文詠聳聳肩說,他不在乎,醫學院的訓練讓他學會心熱但冷靜,不隨著書的暢銷或不暢銷起起伏伏,晃晃盪盪。
第二部長篇小說《危險心靈》則大膽深入一個因為太過敏感、盤根錯節,以致當代作家都不願碰觸的主題:教育。為什麼我們的教育讓人遺失了快樂,迷失了自我?甚至讓失敗的人痛苦,成功的人也不快樂?
他以某個真實人物為原型創造了謝政傑,一個就要參加學測的國3生,聰明、有想法,成績高來低去,因為上課偷看漫畫《聖堂教父》被數學老師趕出教室。類似的懲罰在校園無日無之,多數被掩蓋下來,但侯文詠就是要讓小傑一步一步去衝撞體制,去伸張自以為的正義,最後演變成街頭抗爭;要讓教育結構中的加害者和受害者──在小說中現身,相互碰撞。

台北建國中學學生為了邀請侯文詠來班上演講,一人寫了一封信,最後還送上一件繡有他名字的校服作為紀念,可見侯文詠在年輕世代間的影響力。
許多年後,宜蘭某學校發生一樁類似的「謝政傑事件」,結果教育單位的電話被打爆。也就是說,謝政傑到處都有,但因為《危險心靈》,謝政傑的命運改變了,《危險心靈》前的那個真人版謝政傑,人到中年,還在證明自己不是壞學生;現在的謝政傑,願意挺他的人手拉手可以環繞台灣一圈。
快10年了,《危險心靈》的影響力持續發散:不過一個月前,侯文詠主動邀約一位高中女生到皇冠藝文中心見面。
她的媽媽寫信到侯文詠的臉書,說女兒國2時讀了《危險心靈》,還隨信附了女兒寫給教育部長的投書,「文筆很嚇人」。讀完信,侯文詠深覺有必要在「隔開媽媽」的情況下和她見面,便請助理私下聯繫。
那場作家與讀者的會面,多是女生說,侯文詠聽,講到某個點,「我們交心交肺,像同一國的人。」
透過臉書與讀者建立起來的關係,侯文詠認為那是真實的,他認真照顧,不是為宣傳的敷衍應付。
大兒子也給侯文詠上了一課。台灣有一群孩子出生到大,都處於被扣分的狀態,只因為他們的爸媽是醫生、是教授,成績好乃是理所當然。
侯文詠的大兒子很早就不打算學醫,避免被拿來與父母比較,可當他大學學測失利,成績與所預期相差甚遠時,還是慌到不知如何是好。
侯文詠卻告訴他,「這樣很好」,「十七、八歲就遇到這種情況,真的很好。」他在乎的是兒子有沒有自覺,以及自覺之後如何選擇:重考、或者去讀一個不想讀的學校再想辦法轉學、或者先去當兵,然後出國念大學?不管兒子選擇那一條路,「老爸我都可以找到走過同樣一條路的人,提供經驗之談。」
兒子慎思後選擇第三條路,侯文詠也真的找到一個先當兵後出國,如今事業有成的朋友。
「恭喜,要不是你考這麼爛,哪有這種出國機會?等你30歲後再回頭看,你就會感謝你出國去了。」
《靈魂擁抱》的主題則是名氣,這一點侯文詠體會深刻,「名氣」曾經讓他活得很辛苦,但現在「我已經和我的名氣扯平,我靠它得到發言位置,也承擔了該承擔的。」
.jpg?w=1080&mode=crop&format=webp&quality=80)
侯文詠勇於打破世俗價值觀,並透過書寫呈現他所看到的真實世界。
《沒有神的所在》是侯文詠作品中的異數,一本「私房閱讀《金瓶梅》」的閱讀報告,排山倒海的三十多萬字。
少年時讀《金瓶梅》,衝的正是它「淫書」的表殼,一直到幾年前,侯文詠轉了一個彎,告別閱讀的目的性,帶著如同散步般悠緩,一無所求的心情讀唐詩、讀《紅樓夢》,也讀《金瓶梅》,曾經的血氣方剛化為中年的清心寡慾,換一個角度看,也就是見多識廣了。
「網路時代有怎樣驚世駭俗的色情我們沒見識過?國中的孩子看到的世界會比《金瓶梅》乾淨嗎?」一層一層褪去色情表象,帶給侯文詠的反是隨處迸現的驚喜,其中最大的震撼來自「怎麼會有一個時代和台灣那麼像?」
和台灣那麼像,侯文詠說的是《金瓶梅》裡的官商勾結、吃喝玩樂、性愛遊戲、夢想發財、爭寵鬥爭、追求時尚、競逐名牌種種。400年後的台灣彷彿再現了那靠近京杭運河臨清碼頭的清河縣,一切都被允許,不需要理想也不需要意義,揭去了道德表層,赤裸的慾望才是人性最底層的真實,但慾望也吞噬一切。讀著《金瓶梅》,看著電視新聞所呈現的台灣,侯文詠腦中浮出幾個字:「沒有神的所在」。
侯文詠試圖把《金瓶梅》推向當代流行文化,一點突破一點逾越,重新畫出理性和道德那一條線,「如果由我來講都沒效,大概就沒有其他人能做到這件事了。」
現在,侯文詠完全接受自己是個「暢銷作家」,一個能夠和偶像劇、流行歌手、運動明星、電腦遊戲競爭到青少年一點時間的暢銷作家。
「暢銷是事實,難道會有人希望被稱做『不暢銷作家』?」他能做的,就是以作品刷洗「暢銷」的負面意涵,不允許自己重覆,不消費導向,以及擺脫表淺嘗試深刻,「每一本書都要先過自己這一關。」但《沒有神的所在》果然成了侯文詠所有作品中最難賣的一本,包括有很多家長不准許孩子看。

侯文詠的著作甚豐,從幽默散文到長篇小說,例如改編成電視劇的《白色巨塔》和《危險心靈》,赤裸地剖析醫院生態和國內教育的僵化,每一本都引起廣大討論。
聰明、正向、樂觀、幽默、溫暖,大致來說,侯文詠就這樣被定位,也因為被這樣定位,父母老師放心孩子讀侯文詠的書,甚至《歡樂三國志》都成為指定讀物。他最常受到爸媽請求的拜託是:「你是醫生,是名氣響噹噹的作家,請教教我的孩子,讓他用功一點,將來和你一樣成功成名!」
其實,他的寫實小說並不主流。他藉《危險心靈》控訴教育體制,他理想中的學校是在乎每一個個別的孩子,引導他們了解自己,應教給學生生命中迫切重要的事。
《沒有神的所在》則像一場賭局,賭的是會有多少人無法安心卒讀《金瓶梅》,內心卻渴望對它有不同層次的理解。
他輕鬆幽默的小說《天作不合》,是冷門的「家庭生活劇」。《不乖》則是寫給成長於巨變時代的一代,告訴他們如何培養眼界,拉高視野,論述「人文」和「人文的力量」。穿透表象看到種種問題,藉由思考給出不一樣的答案。
他總是給讀者一個哲學,「告訴他們,我所相信的。」這樣的侯文詠其實相當危險,當一個孩子開始有所自覺,又碰觸到侯文詠的書,那點燃起來的火是父母無法想像,難以控制的。
「我很危險!」侯文詠說,很認真嚴肅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