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簡媜,台灣省宜蘭縣人,台灣大學中文系畢業。曾任職廣告公司、文學雜誌編輯,現任「大雁書店」主持出版業務。著有散文集:水問、只緣身在此山中、月娘照眠床、七個季節、私房書、浮在空中的魚群。
她醒時,天在將夜未夜之間。
屋子裡暗幕已下,沒有點燈之故,更有一種淹沒人的沉重。她的眼睛四處流轉,回想自己躺下時,屋外尚有一個白花花的太陽,怎麼一盹,就把天色睡黑了?而太陽不見了,這突然變成一個很嚴重的問題,天空既沒有缺陷的痕跡,大地亦無突起的山巒,太陽何去?她的思緒像是磨刀,石上的鏽刀,一使勁,便涎出一灘糊里糊塗的鏽汁……這時候,窗格上的風鈴開始響起:叮鈴、叮鈴鈴、叮鈴鈴叮……啊!時間的倦蹄來了,馱著曠夜的問卷,擲給不能眠的人,垂首坐在床沿的她,像個拒答的囚者。
她把所有的燈打開,屋子裡出現光影:首先蒙在那一幀5×7彩色照片上,她的側面特寫:黑髮像瀑布剛要起躍、少女的媚眼正想下睫簾、鼻鉤如上弦的月、紅唇已用舌尖潤了一圈口水合上、臉色是梔子花初開、衣衫如翼,背景是某一個春天,那些花容啊樹色啊都溶成一缸斑斕的釉彩,乃她一手推翻。這是多少年前的事她不記得?只知道每回一看這照,總想喚醒那張側臉,讓她正視一下那個飽滿多汁的自己的神采。她的手指感覺著玻璃墊的冷、摩挲著木框的細,似想似不想。任何的人物照一落了框,就宿命。
書櫃是空的,因此長春藤漫爬,蔓葉的影子投在白牆上,像四五個人紛紛要跳下懸崖——總也跳不下去,反惹了浮煙遊塵,這大約就是做人的艱難。茶几上倒趴著一本聖經,已被灰塵精裝起來,上帝給人們講了一則則的故事,每一則都於事無補。一串琥珀念珠戴在長頸檯燈上,她眯著眼瞧去,可不是一個枯僧?她不習慣把生命交給誰保管,總希望自己去拿捏。因此,也就能夠很友好地去聽道、禱告、持齋、朝拜……唯其無住故無所不住,只是這顆心愈來愈不能安。她早就不禱告,也不隨喜稱誦了,自從那一次她甫唸到:「主啊!我在天上的父」,一隻蚊子正巧叮住她的膀子,她抽手反身一掌,死蚊子黏著膀肉,她起了一陣耳鳴,聽不到上帝的聲音。
餐桌上殘存著一鍋一碗一筷,幾罐張牙舞爪的蔭瓜、菜心都半空。玻璃水瓶上灰印密佈,黴漬積在瓶口,水也濁了。而杯子裡的水還在等待被飲,旁邊躺著數十方薄紙,藥片、藥粒散著,像五色彩珠。她現在已能分辨每一粒藥在她體內造成的反應了,唯其如此,更厭惡拿她自己的身體當作戰場,她想起她曾經很樂觀地對主治醫師說:「是的,藥是我的上帝,讓我重生。」醫師既不唱和也不拆謊,任她自言自語。現在的她到了該吃藥的時間,只是:坐下來、倒水、打開藥包、數一數藥粒看配藥的人有沒有漏了,確定無誤後,喝一口水潤喉、吞下,不吃藥但是習慣地在薄紙的右下角寫「×月×日」,然後離座,遠遠地看每日每日的薄紙很規則地放著,看不懂事的藥粒常常乘著風從這日滾到那日去,看紙角也扇呀扇呀地湊熱鬧不去抓它們,風一走,諸物靜息,看人事已盡。
她輕微地咳了幾聲,呼吸有點促,環著客廳走了幾圈。那藤椅上散了幾張報紙,都落了期的,不知是世界在牽絆她,還是她在叨念世界,兩者之間有一種不痛不癢的冷戰氣氛。她習慣看到強暴致死、歹徒槍戰、弊案、污染、礦災、戰爭、饑荒、餿油……就搖搖頭嘆:「日子不能過了,日子不能過了!」說完也就罷,不會猴急地去翻今天的報紙追蹤消息,好像這些事兒都與她無關,欺不到她身上。今天的報紙像一條捲心餅,霉在桌上,她在屋子裡來來回回地蹭,就是不去翻,故意凌遲它。
牆壁上掛了一方彩色的印著大眼睛少女的鏡子,她走上前去,看鏡中的自己:亂髮、眼神滯澀、嘴唇泛蒼、顴骨高突、臉色如懨了的曇花,最主要是枯瘦,顯得鏡子過大了。她癡癡地凝視鏡面的少女,看久了,也覺得那少女換了副凶狠的眼光在逼視她,暗藏玄機,彷彿已派出看不見的千手千腳慢慢逼近她,她雙手環抱胸前,抗拒地往後退,目瞪口呆地嘟嚷:「你們來了嗎?」她不敢呼吸,也不敢眨眼睛,一閉就認輸的,在心裡問:「你們來了嗎?」一抬頭看見空氣中有千萬隻手在摸索、刺探、抓攫、戳破、掠奪、要一起鎖她的咽喉,她張著口、唇齒交顫,看到一隻毛茸茸的黑手正從空中劈頭攫來,她反身撞到牆壁,捂著臉哀哭:「不要過來!不要過來!不要過來!」哭聲在光影之間穿梭、迴盪於水泥牆壁之間:「……要……過來……」她驚醒,一切靜止。回頭遠望那鏡面少女,還是一副天真無邪的樣子。她發覺這都是燈光太刺眼的關係,在醫院的手術台上她也有過相同的激動,光影太容易騙人了。她把大燈關掉,只留一盞淺淺的壁燈,世界很柔和、夜也溫馴了,她覺得累,摸到藤椅上歪著身子,總算噓一口氣。又不放心,索興把鏡子卸下,捂到抽屜去。
在迷迷糊糊之中微醒,夜好像掉到墨水裡。
屋外傳來琮琮的琴聲,似遠似近,聽不出是什麼曲子,但散發著女性般甜美安靜的鼻息;熱夏之際特有的蛙鳴既雄壯又高昂,時有時無。她歪在藤椅上聆聽屋外的合奏,心裡有柳絮因風起的蕩然,也有了另一層的睡意。躺痠了,換一個姿勢,便閒閒地用手去撫摸藤椅的曲線:時起時落、時起時落……藤皮粗乾,藤色枯黃,藤幹嶙峋而瘦長,藤味摻著蠟油的辛刺……她深深地吸一口氣去感覺藤的存在啊!夢來了:想像這藤身尚纏綿於森林樹上的溫柔;那時候春天多麼讓人驚奇啊!樹幹又是多麼雄偉!這蔓藤便舞著蓮步去探測樹的闊足、去攀爬樹的腰、去避諱樹的陷阱,用千片葉萬片葉去保溫樹的身體、終因忍不住又回頭纏繞在樹幹與樹枝之間去聆聽樹洞內山鳥的眠聲,藤的蓓蕾也顫抖了,不是為了夜涼。一輪山月白皎皎地升起,山鳥驚醒,飛出洞外,撲翅、撲翅、撲翅,為夜起了一個高音,藤的蕾感動地開出一朵薄紅色的花,長夜立刻破曉。遠處傳來嬰啼。
遠處真的傳來嬰啼,她驚醒來,一座森林瓦散,山鳥藤花都輕輕地凋去,也沒落半點灰。嬰的哭,要把夜哭破似地,琴聲斷了,蛙們已啞,天地之間只剩下這個初生兒在鬧事。她想,什麼時辰了?
壁上的老式掛鐘馬不停蹄地響了十二,好似緇色的長布上,滾落了十二顆玻璃珠,輕碰、輕碰……靜止。像一群告密的精靈來搖耳朵:嘿!時間那賊剛走。
什麼日子呢?現在。她追問。
壁角上,日曆翻到「8月1日」,恐怕也十來天沒撕了,日子終究無法醃漬,她心裡清楚,也就任它們堆積,等到要找,就得一疊撕;那心情好比她接受放射線治療,頭髮一撩就是一撮下來,病友們說:「哪兒話!會長的!」日子也會再長嗎?
她盯著日曆看,一堆空殼罷,卻又非常眷戀過去的血肉。她後退幾步審問「8月1日」那天她做了什麼事沒有?吃藥了沒有?看書了沒有?洗澡了沒有?逼供似地,但完全無跡可尋。她憤怒起來;「一定有什麼事情發生,別想瞞我!」她不自覺地猛剝指甲,剝得尖尖刺刺地,一握拳,錐心的痛,乾脆用牙齒去啃,一面啃一面瞪著日曆來來回回地踱,「少風涼,你們!」
屋內的家具飾物都不想理她,她氣得發狠,一頁一頁去撕,日子們是孿生兄妹,死了一個再來一個,她撕溜了勁,去了半本日曆。紙頁在地上翻落、堆疊、破碎,變成灰塵的一部分,幾乎淹了她的腳踝。她猛一醒,停了手,都快撕到年尾了。「什麼日子呢?現在。」才懊悔,所有的努力都白費,她沒找著此刻的那一頁。
像趕走賓客的主人,又一一把客人拉回來。她蹲在地上用膠水把日曆黏回去,用手心去撫平縐摺、去熨貼撕痕,好不容易保住了搖搖欲墜的日子,功過相抵。「我翻得完今年的日曆嗎?」她問過醫生。「也許,會有奇蹟……」,「如果翻不完呢?……」她沒有問。
日曆不經意地溜到某個月日,「是這一天嗎?」她坐在地上想,身子靜得如第五道牆壁,隔著一陰一陽。
她推開門出去,依歪——依歪——依歪——紗門在哭,一群露水包圍著,她抬頭看,月明星稀。她深深地呼吸著、呼吸著,夜涼如水,水氣中偶有桂花的清香。她揀一塊路邊石坐下,用腳尖閒閒地踢石頭,說:「天!給我時間!」卻不看天。
天開始亮,她的確在石上靜眠了一回。麻雀的叫聲吵醒了她,她跟隨雀聲下了山路,往溪水處行去,想淨一把臉。霧的紗帳雖然未揭,山鳥成群地穿帳不動。溪唱十分悠揚,如遠村傳來的笛聲,又似近處水牛的飲嚥,晨曦尚未來汲水。她脫了鞋,彎腰,掏水,淨了淨,飲了數口,腑臟洞開,天色便清朗了。
夜垢都洗淨,她忽然有了童心。好幾日未沐浴,塵埃覆身,給自己解個圍也好。便一一寬裳,疊好,交給石頭保管,把枯瘦的身子託給水去潤澤。水溫清冽,水中的石子嫩滑,她無憂無慮地隨著水姿行走,也不掙扎,也不吵鬧,覺得生命在自然的韻律裏成長、綻花、傳香、結實、成熟、萎謝,都平安無恙。她感念天色漸漸轉晴,有陽光來訪,使她冷靜的身子起了一絲絲溫暖的情感,她覺得像一條游魚,就學著游魚,去聆聽水的耳語、去分辨雲影天光溶在水面上的那些密密意、去大量地吞吐葉子們所釋放出來的空氣。她流了淚,水都溫暖起來。
有一粒尖石刺了她的腳肉,她一歪身,硬是把它從大地的手裡拔了出來。
一看,水淋淋的黑石上繞著幾圈似有似無的白絲,像石的筋血,本有幾分美意,但細細一審,著實像髑髏的速繪圖。她按了按自個兒的額沿、眼凹、鼻柱,及下骸,人與石不近情,卻似空印空。了微嘆,又不能釋手,遂緊緊地握在手掌中,像得到一個靈犀。
她水淋淋地從溪裡走上來,滄浪之水自去。著了衣裳,赤足去親近大地的膚體,風都來拭乾她的眉髮,她平平靜靜地走著路,也不哀傷日子已逝,也不反悔燃燭將盡,也不耽溺這豔夏薄晨的花葉,只是走著,感觸到碎石子在她腳肉下一再一再的提醒,人不親土親。路很彎曲,像人的一生,路旁的小鳳凰吐著一樹的火舌,蟬的早課是肅穆的,她停住,感覺自己將走入夏日的框,如一張人物照,永遠成為天地心情的一部分。「我來了」。
正要舉足,迎面走來一個不相識的孩童,他看了她,她也回看他,錯肩之際,她喊住那孩童:
「昨晚,是你在彈琴嗎?」
他點點頭。
「是什麼曲子呢?我非常喜歡。」
「給愛麗絲。」
她笑了,點點頭表示接受,十分深情地。
孩童轉著古盧盧的眼睛,問:
「昨晚,是你在哭嗎?」
她羞赧地承認了。
「為什麼哭?」
「因為」,她望望天,說:「因為,我……生了一種可怕的病……」
「哦?」孩童十分不解,努力地想像,問:「像毛毛蟲那麼可怕嗎?」
「天啊!」她幾乎手舞足蹈起來:「當然比不上毛毛蟲可怕!」這童子救了她的懸崖心情。
孩童很放心了,看到她手上的東西:「這是石頭嗎?」孩童拿著黑石在手上把玩,正面瞧,反面瞧。
「像什麼?」她問,那幅髑髏線條正對著她。
「嗯,有一個小朋友。」
她驚覺,一看,果然像。原來她把世界看反了。百年視水與三歲觀河,誰的視野深闊?她既慚愧且喜悅,有一種前嫌盡釋、又被納入懷裡的感動。
「送你。」她說,告別,便落入夏的框。
回到屋子,她把凌亂的家具重新擦拭、擺置,讓空屋有了秩序,不卑不亢地。累的時候,就坐在窗台邊,風鈴仍舊掛著,她隨手去撥弄,時間是清脆的、親切的、如一段童話。她覺得該休息了,往藤椅上躺著,叮鈴、叮鈴鈴、叮鈴鈴叮……時間的健蹄馱著她,開始了生命的過程裡令人難以闊步的夢遊,她把這個世界的重量都託付給那一顆小小的黑石及那個孩童。自己卻無憂無慮地遠行著。
有一天,世界來不及叫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