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在人們為振興國劇而心急的當兒,年輕的王海玲以河南梆子一枝獨秀,不能不算是個「異數」。她能文能武的精湛演技、大喜大悲的表演方式,貼切地詮釋了豫劇鮮活率性的地方戲特質。王海玲的舞台魅力,已經在戲曲觀眾間感染開來——包括老戲迷和年輕的新觀眾。
近兩年來,「豫劇皇后」王海玲和她所屬的「飛馬豫劇隊」在台北藝文界的聲名可謂扶搖直上。大大小小的藝術季,少不了都要排上一檔特別標明「王海玲暨飛馬豫劇隊演出」的河南梆子,並且能夠保證叫好叫座。
去年台北藝術季中,戲劇工作者汪其楣自告奮勇,要擔任「河南梆子」的製作人。她說:「我的職責就是告訴很多人梆子戲是如何的好看,豫劇隊是如何的敬業,王海玲是如何的高明。」
豫劇隊在社教館演出「香囊記」和「大祭樁」後,更多年輕人成為王海玲的崇拜者。
雲門舞集負責人林壞民回憶說:「『香囊記』使我興奮了兩三個禮拜,隨時隨地想起來,不覺咧口而笑。自此,我才知道什麼是『戲迷』。」
版畫家奚淞也說:「河南梆子、大祭樁、王海玲,真是傳統地方戲曲中最燦亮的鑽石!」

十歲的王海玲,擺足架勢,和父母合照。(王海玲提供)(王海玲提供)
一顆地方戲曲中的「鑽石」
俗話說:「三年出得了狀元,出不了一個戲子。」好演員難求,好的全才演員更是百不得一。王海玲卻正是這樣的全才旦角。
不管是「香囊記」裡佻達討巧的花旦、「大祭樁」裡悲憤淒絕的青衣苦旦、「紅線盜盒」裡身手不凡的武旦,或是「穆桂英」裡紮靠威猛的「帥旦」(豫劇特有名稱),王海玲演來都絲絲入扣。
而這顆閃亮在地方戲曲中難得的「鑽石」,卻是在無意間被發現、琢磨的。
王海玲的父親是軍人,和戲劇並無淵源,政府遷台後他隨軍駐防左營。王海玲是獨生女,自小愛看戲演戲,常常廟口歌仔戲剛散,回家就有板有眼的接上了。那時候的父母那懂得培育「天才兒童」,只因為八歲的王海玲吵著要學戲,又湊巧前輩豫劇皇后張岫雲的「飛馬豫劇隊」正在左營招訓;反正不必離鄉背井,父母就隨她去了——也無所謂學的是歌仔戲、國劇,或是梆子。就這樣,王海玲這個湖北姑娘竟懵懵懂懂地唱起了河南戲。

左)豫劇「王月英鬧殿」中,王海玲演出程咬金夫人程七奶。(張良綱)
全才旦角金剛嗓
王海玲小時候嗓子並不特別好,又常犯咳嗽,在同輩中並不算突出,也沒派上青衣正旦。但是她筋骨好、反應機伶,一雙烏溜大眼又鎮得住全場,於是被派唱武旦和花旦。
既是武旦花旦,功夫根底自然得紮實,眼角眉梢也要靈活帶戲。王海玲特別聰敏,戲學得又快又好,所以即使沒她的戲,老師也拘著她在旁邊看,好讓她快快學會了教給其他同學。這樣一來,無論青衣、老旦,甚至小生戲她都摸熟了。
一般武旦、武生,練功容易壞嗓。但王海玲得天獨厚,不但嗓沒壞,反倒因為每天和同學較勁兒喊嗓吊嗓,練就了「金剛嗓」。
「這都是祖師爺賞飯吃」,王海玲卅出頭,略顯豐腴,笑起來毫不遮掩。話才說完,又是一陣爽爽亮亮的笑聲,其中有虔敬、有謙沖,也有掩不住的欣慰自得。
雖說是「祖師爺賞飯吃」,王海玲的嶄露頭角,卻有另一份機緣。民國五十六年,張岫雲老師因故負氣離開豫劇隊,隊上貼演「花木蘭」在即,臨時找不到遞補人選,機靈活潑、能文能武的王海玲就這麼被提調上來,忽地躍上枝頭,擔綱主角。王海玲臨危受命,從學戲、排練,到正式登台,前後不過一個星期。然而「花木蘭」一炮而紅,平日隊上學的、眼堿搌滿B心下記的,這會兒全用上了。
那一年,她剛滿十五歲,但此後擔綱的機會不斷,各種角色也都卯足勁演。這麼一路琢磨下來,終於讓台北戲劇界人士刮目相看,爭相邀請。

(右)王海玲手持棍棒,橫眉豎目,好一副潑辣相。(張良綱)
最怕演苦戲
王海玲是戲迷眼中的「全才旦角」,但也有她較合脾胃的角色。「我還是最愛花旦戲」,她說。
王海玲那雙烏溜大眼裡有做不完的戲、表不完的情。她說自己「從小就愛笑」,生就是樂觀開朗的個性,演起「香囊記」裡周桂蘭那樣佻達討俏的花旦角,自然是得心應手。「最怕唱青衣苦旦了,哭不出來嘛!」
原來豫劇保留地方戲的本色,笑要放聲開懷、手舞足蹈;哭要聲淚俱下、「掏心扒肝」,一切講究「淋漓盡致」,才能拿得住場面。可是王海玲那種「一逗就笑」的德性,要她掉淚可真難啊!
「小時候一聽說要演苦戲『蓮花庵』就緊張」,她回憶說:「到演出那天,一早就連飯也吃不下去,非得靜坐著,想些傷心事來培養情緒。總得養一整天,晚上才可能掉出淚來。」
蓮花庵演的是劉翠英受婆婆誣陷,憤而出家,兒子寶童趕去庵裡,跪地啼哭,央求母親回轉心意。那時張岫雲老師就演劉翠英,王海玲演寶童,跪在地上,頭就倚在老師膝上,讓老師輕摟著。到了該掉淚的時候,王海玲還沒動靜,老師的手可就順勢攢住了她的小辮子,死勁兒擰著扭著,硬是要把眼淚給拽出來。
和老師同台對戲,已經心驚肉跳,卻是愈怕愈急,愈急愈難入戲。甭說掉淚,有時被老師一瞪,詞兒都給嚇回去啦,只愣在台上,回去又是一頓好打。
事隔十多年,王海玲回想起掉不出淚就挨打的往事,還覺得心有餘悸。
事實上,豈只是「掉不出眼淚」要挨打,當年學戲生涯,除了物質上的窘迫,幾乎可說就是「板子」帶大的。

王海玲「說」戲,說到激動處,不覺渾身是「戲」。(張良綱)
給板子帶大的
那時候的豫劇隊由張岫雲擔任隊長,張女士正值年輕氣盛,教起學生來是「恨鐵不成鋼」、「不打不成器」。學生早上練毯子功,拿頂、下腰、翻觔斗,已經是咬緊牙關苦捱了。下午練把子功,練到撕腿、掰腿,只聽到教室裏一片哭聲,張老師的棒子卻始終毫不容情的一旁伺候著。
每天下午「過」了這趟「關」,晚上的學戲還更教人心驚膽顫。張老師說戲說了三遍,若是還記不住唱詞,抓不著鑼鼓點,可又要挨板子了。可是學生們總是愈怕愈慌,常常腦子都嚇糊了,只會發愣,板子就成了家常便飯。
此外,早期的豫劇隊可不像今天這麼風光。雖然寄籍海軍陸戰隊,卻沒有自己的編制和經費。王海玲做個比方:「就像私生子,自生自滅罷咧!」
那時候劇隊設備簡陋,道具全無,連生活費也全靠演出盈餘,自己養活自己。隊上一天吃兩餐,菜只有二道,所以大伙兒「論缸子吃米」,夥房師傅也猛加鹽,以補充練功流汗的鹽分。每次出外公演,十來歲的孩子們也拎著被褥,提著鍋碗瓢盆。下了戲,就在後台舖上草席打地鋪,湊和著過一夜。

八歲坐科,如今的王海玲已為人師。(張良綱)
「滿堂紅」收預警之效
而劇隊每次出外公演時,張老師都會先召集學生,訓飭一番。訓飭完畢,不由分說,每人屁股上挨一頓桿兒,謂之「滿堂紅」,以收「預警」之效。可惜「預警」收效畢竟有限,真正出外登台,終究還是有人忘了戲詞,走錯台步,或是溜隊買零嘴。「一人犯錯全體受罰」,到收戲回營時,免不了又要算總帳,再來一趟「滿堂紅」。
像這樣不顧「教育心理」的管教方式,學生會心服嗎?王海玲笑說:「小時候真被管傻了,那懂得反抗?」如今她回想起來,也是只有感激,沒有怨尤。她說:「孩子還小,講大道理他聽不進。可是從小根底不紮實,長大了再聰明、再用功都沒用。在這種情形下,也只有打了。」
小時候掉不出眼淚演寶童的王海玲,如今已為人師表,自己演起劉翠英來。她總會先安慰演兒子的學生不要心慌,自己則先含了兩泡眼淚,再藉情緒感染的力量讓學生慢慢入戲,自然落淚。

閒暇時,王海玲也不忘把腿耗在樹幹上,一面練功,一面研讀劇本。
生於憂患,鬥志高昂
但是她也不無感慨:「現在的學生就是缺少嚴格的督促,日子過得優渥了,反而沒有自動自發的傻勁和幹勁」,王海玲每想到從前學戲的辛酸血淚,難免不勝今昔。「那時候再苦再累也不怕,只怕戲不好;因為沒有觀眾,連糊口都成問題」,王海玲表示,那樣的慘澹經營,反倒應了「生於憂患」的老話。當年全隊老少都兢兢業業,自我鞭策,現在隊裡傑出的老生劉海霞,小生朱海珊,都是這樣磨出來的。而在國劇界,像海光魏海敏、復興吳興國、陸光朱陸豪等國劇青年好手,不也都是是在早期劇校「嚴師出高徒」的板子下逐漸成熟?
「現在的學生比較現實,又吃不了苦。比如練功時取巧偷懶,不肯使出渾身的勁道,結果反倒更容易受傷。還有寒暑假一放兩三個月,不是就前功盡棄了嗎?」王海玲皺緊了一雙濃眉,急切地說著。語氣裡透出的正是那種「恨鐵不成鋼」的焦慮無奈。

豪爽帥氣,衝勁十足——這才是王海玲的「本色」哪!(張良綱)
承先啟後,後繼之人何在?
王海玲的確心焦。她認為,中國傳統戲劇純粹是「表演藝術」,戲本身無所謂好壞,全靠好演員把戲「做出來」;若是訓練不出好演員,再好的結構編排都只是沒了血肉的骨架子。
尤其目前在台灣地區,豫劇究竟只是少數承傳的地方戲曲之一。在設備、師資上不能和國劇相比,對年輕觀眾的吸引力也不如聲色光影俱全的舞台劇。好不容易靠幾位傑出的演員打出了今天的局面,如果又因為後繼無人,曇花一現,豈不令人痛心?
說起來,河南梆子在此地能有今天的局面;或說飛馬劇隊在藝術季中有這樣的風光,的確得來不易。
遷台之初,國劇由軍中全力扶植,而其他地方戲曲職業藝人來台的較少,觀眾群也有限。當時豫劇雖有名演員毛蘭花、張岫雲、周清華等撐綱,但畢竟人手不足。屬於空軍、陸軍的豫劇隊先後解散,海軍陸戰隊的飛馬劇隊,也在只有文戲張岫雲、武戲許松齡、張來順三位駐隊老師的窘況下,為了自己的生存,也為了梆子在台的存續咬牙苦撐。

豫劇「後繼有人」?家有訪客,六歲的小女兒照例獻唱一段。這是王海玲的全家福。(張良綱)
吸收國劇精神,保留地方活力
早年由於師資不夠,除了從毛蘭花的空軍豫劇隊及周清華的陸光豫劇隊延請老師外,他們也向三軍劇校延聘。先後有韓子峰、秦月樓等國劇名伶來隊裡兼課的結果,把許多國劇中較精緻的藝術境界帶進了豫劇。
此外,遷台之初,豫劇帶出來的老戲碼不多,而河南話本屬中州語系,和國劇京白相去不遠,加上有名作家陳紀瀅等人主張「豫劇國劇化」,因此豫劇從國劇中借了許多題材,改編成梆子。比如現在叫好叫座的「紅線盜盒」、「大明英烈傳」等,都是從國劇中脫胎而來的。
在「國劇化」的呼聲中,新編舊劇篩除了地方戲中過份俚俗鄉土的行腔用字,新劇也提昇了豫劇的藝術層次。幸運的是,這些改變並沒有抹滅了豫劇原有的潑灑激越、質樸渾成的地方戲特質。時至今日,這種特質,在國劇經過百年繼承、不免漸入僵滯的情況下,就顯得格外耀眼可貴了。
入木三分,淋漓盡致
地方戲講求鄉土味和質樸強韌的舞台活力。王海玲表示,豫劇不僅動作表情要鮮活奔放,唱白也用大嗓,力求生活化、真實化。
「苦戲必得掉淚」就是一例。王海玲提起這個就止不住要笑:「趣事鮮事才多呢。」她形容說,有人一掉淚,嗓子就哽住唱不下了;有人已經入戲,表情淒絕,渾身激動,偏就眼眶是乾的;有人為了保險起見,上台前先塗白花油,結果還沒等開戲呢,就鼻涕眼淚一起來,大夥兒一陣哄笑,苦戲的氣氛全沒了。反正種種糗狀,不一而足。可是也正因為這哭笑分明、「臉上帶戲」的嚴格要求,豫劇才能更深入民心。
王海玲一直很感謝豫劇隊這種讓演員真正揣度角色心理的表演方式。在她看來,國劇演員笑不露齒,哭不流淚,只要求「做戲」,而不要求「入戲」的表演方式,雖然有另一種趣味,卻不免「搔不到癢處」,不夠味兒。她說:「某些國劇演員往往基本功好,身上邊式美,可是臉上戲不夠,再好的做工唱工也感動不了觀眾啊!」
注重舞台整體效果
「就拿『三娘教子』來說吧」,王海玲舉例說,戲中薛倚哥在學校堥了同學奚落,忿忿然棄學回家。但國劇裡薛倚哥出場還是邁著四方步,全不顧及他是個小頑童,又正在生悶氣。「觀眾看了,只覺得和真實生活脫節,完全是演戲嘛!但豫劇就不同了。薛倚哥踢踢踏踏,一副小頑童悻悻然的表情進場,觀眾馬上感染到他的情緒,整個戲自然就帶起來了!」
雖然長久以來豫劇隊在軍中所受的關注遠不及國劇,王海玲反倒慶幸自己當年學的是豫劇——「地方戲嘛,自由多了!」盡情盡性的表演方式之外,任何創新的建議,只要隊上同仁聚在一塊琢磨討論,抒發己見,再由戲劇指導李玉鐸副隊長裁成決定,就可以放手去做了。
最近幾年,他們的演出融入了西方科技和交響樂的器樂編制。民國七十一年新編的「梁祝緣」加入了佈景、乾冰、音效、燈光。尤其「哭墳」一段,狂風驟雨,魅影飄動。全場觀眾不僅震懾於戲裡的陰森氣氛,更震懾於豫劇隊敢於突破的勇氣。
盡情發揮,勇於創新
比起國劇創新所引起的偌大爭議,飛馬豫劇隊的「盡情發揮」,的確自由得多。但隊上年輕挑樑的一代,反倒因此有更強烈的參與感和責任心,每個人都把豫劇日新月進的使命肩在自己身上。這就是飛馬豫劇隊雖偏處左營一角,卻不斷嘗新進步的原因。
豫劇隊的偏處左營,對隊員們倒是一種福份。這裡沒有台北演藝圈的聲色犬馬、名利誘惑,大家能心無旁鶩、淳樸踏實地排戲、演戲、過日子。飛馬劇隊的這特質在今天劇壇看來,也益顯清新可喜,難能可貴。所以王海玲常常稱豫劇隊員為「劇壇公務員」。
即使現在豫劇隊出名了,常常有記者或藝文界人士來隊上訪問,對豫劇隊員來說,也只是盡地主之忱招待「台北的訪客」。訪客走後,一切復歸平靜。只是大家會更賣力的練功排演。因為他們知道,掌聲和關懷是要用汗水去贏取的。
飛馬豫劇隊另一個特色是血緣關係濃。小小的隊裡,竟容了許多對夫妻、姊妹、妯娌。這份「血濃於水」的情感,使劇隊不僅是工作場所,更是不折不扣的「大家庭」。沒有人會爭排名、爭戲份,因為「大家都是一家人,榮辱與共嘛!」王海玲說。
是「豫劇皇后」,也是家庭主婦
王海玲的先生劉淞浦也服務於海軍陸戰隊。他雖然自己不唱戲,卻是王海玲的忠實戲迷,而且還是道道地地的河南人!本來任職陸軍的劉淞浦,為了就近照顧家裡,好讓王海玲沒有後顧之憂,專心發展演藝事業,特別請調海軍陸戰隊。提起這件事,王海玲半是抱歉,半是驕傲地說:「要是他留在陸軍,怕不早升上校了!」
倒是劉淞浦想得透徹:「軍階高低,也不過就那麼回事。王海玲對豫劇有天賦,又有一種使命感,我做丈夫的,怎能不幫她完成心願呢?再說,夫妻本來是一體,她的成功不也是我的驕傲嗎?」
劉淞浦體貼王海玲,王海玲當然心存感激。在台上,她是個眾人矚目的「豫劇皇后」,回到家裡,大大小小的家事也都是她親自動手。她說:「做人就要敬業嘛!」不管台上台下,王海玲都只求盡心盡力把工作做好。這也是她能以「平常心」,對自己的成名淡然處之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