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華瑰寶展在紐約大都會博物館的展出名列一九九六年最受歡迎的藝術展覽,故宮博物院院長秦孝儀手書「中華瑰寶」大幅告示懸掛在紐約大都會博物館外,氣勢十足。(故宮博物院提供)(故宮博物院提供)
五年前,高雄市區內常可見到一張海報,畫面用世界著名的都會紐約、倫敦、柏林和羅馬,來對比高雄,只見這些外國城市都是綠色的,唯有高雄一片灰黑。

「跨世紀之音」演唱會中,二王一後以歌唱實力征服了全場觀眾的聽覺神經。(財團法人國際新象文教基金會提供)(財團法人國際新象文教基金會提供)
這張由「衛武營公園促進會」印製的海報,不僅透露出高雄人對綠色環境的嚮往,也宣示了一個「綠色革命」的誕生。
進入高雄市區大街旁的「人生眼科診所」,一間佔地僅二十來坪的長方形地下室裡,入口的前半部擺放了幾張辦公桌,後半部是會議室,佈置簡單,氣氛沈靜。
令人驚訝的是,這裡卻是高雄市的「綠色革命」總部,麇集了「高雄市綠色協會」、「衛武營公園促進會」、「柴山自然公園促進會」、「保護高屏溪綠色聯盟」、「文化愛河協會」、「溼地保護聯盟」等多個民間環保團體。它們的關懷層面擴及自然生態環境、市政建設、文化藝術;行動力則從遊說中央立法、行政單位、地方政府,到策劃市民參與活動。
「大家在一起辦公,一則因為這些團體本來是由『衛武營公園促進會』發展、分支出來的;大家共享辦公室的設備,也可以節約資源,」柴山自然公園促進會總幹事黃暉榮表示。
至於嗅不出革命的火藥味,只因「活動的原則,盡量排除如發動群眾遊行這樣的抗爭方式,而採說理、說服和拜訪來對政府和民眾進行遊說工作,」他說。
熟悉台灣環保運動發展歷程,就會發現他們的做法其實「違反」過去高雄社會運動的一貫作風。像民國七十六年開始,後勁地區居民反對中油公司興建五輕煉解廠而發起的圍廠事件,日後的林園、大社兩鄉反石化工業污染,都發生民眾大規模圍廠抗爭行動。在永安鄉民反興達電廠事件中,甚至發生警方為了強制驅離圍堵民眾,與村民爆發激烈衝撞,釀成流血事件。
相較之下,這些團體的溫和與理性常常跌破外人眼鏡。
發現綠地
然而他們行動雖溫和,力道卻不減。最早成立的「衛武營公園促進會」是個典型的例子。
衛武營原本是國防部的軍事訓練中心,一九七九年經軍事會議裁定不適合軍事之用而擬定遷建計劃。計劃傳出後,空出來的這塊位於高雄縣市交界、面積約六十七公頃的土地,無異是一塊黃金大餅。
最初國防部計劃將衛武營原地用來興建住宅,但高雄縣、市政府與各級民意代表和專家學者卻有不同主張,從住商用地、世貿中心、市政中心、大學校地都有人建議,大家為此紛紛擾擾爭論了好幾年。
直到高雄市信義醫院醫師曾貴海有感於高雄綠地面積嚴重不足,認為衛武營若規劃為自然公園,才能真正提昇當地的環境品質,而發起「衛武營公園促進會」。經由促進會的遊說與爭取,竟然成功地說服主管單位及各界人士放棄經濟利益,改變規劃案。
雖然在一九九○年代初期,台灣社會民主化雛形已備,但是民間想推動公共政策,改變政府的決策或決議,仍被認為是不可能的事。
他們遊說的對象如一些部會和主政者,在當時連要得到接觸、面談的機會都很難,「公共工程督導會報是隱形的公共工程決策單位,國防部蒙著神祕面紗,營建署只能執行決策者交付的工作,」曾貴海舉例,要上達這些單位,全靠一步步打動各級民意代表、縣市首長,共同連結起來,才能爭取到溝通的機會。
衛武營公園促進會的組織架構即明示了他們推動運動的策略與方法:文宣、公關及遊說、活動。
溫柔的壓力
文宣包括傳單、海報、貼紙、印製小冊子,密集而強力的發出新聞稿,報導有關促進會活動的新聞及理念,促進會的成員和作家並積極在報紙媒體發表文章,從不同的角度宣揚理念。去年,綠色協會將他們的這些經驗與報導編輯成《南台灣綠色革命》、《柴山主義》等專書發行,引起社會矚目,更被許多環境生態團體引為參考。
公關部份,主要是遊說和拜會,遊說對象包括高雄市長、縣市地方及中央和省級民意代表,內政部、國防部及行政院。活動部份包括記者招待會、演講或說明會、公聽會、學術研討會、市民活動等。
尋求專家意見、參考國外經驗也都讓他們的訴求更具說服力。高雄醫院神經內科主任陳順勝,由於常到國外開會,他每到一個城市都會收集一份市街圖帶回來,把裡面的綠地部份詳細的分色標明出來,作為說服政府與民眾的資料。
「衛武營公園促進會」的運作方式與過程,令相關單位與人士印象深刻。高雄市長吳敦義就認為,在衛武營公園的催生過程中,看到了成熟的市民參與,這是「台灣地區地方自治史上、環境保護運動史上,甚至都市發展史上少見的事。」
衛武營公園促進會為高雄預定了一個「左肺」;「柴山公園促進會」則為高雄保存住一個「右肺」。
位於高雄東北方邊緣的柴山,面積廣達一千多公頃,日據時代就將之列為禁止砍伐、狩獵與開發的保安林地。光復後,又交由軍方管理,保留住了大部分的自然原貌,成為高雄境內惟一的綠島。
民國七十八年前,市政府開放柴山海拔二百五十公尺以東的區域供民眾休憩,大量的遊憩人潮湧入,在遊客缺乏生態觀念與自制行為之下,柴山的環境迅速遭受破壞,垃圾隨地可見;步道被越踩越寬;台灣獼猴等的珍奇動植物也遭獵捕、盜採。

高雄市為南台灣最大的都會,在重工業發展下,形成一片鋼鐵與水泥叢林景觀。一群環保人士正努力發起「綠色革命」,以突破灰色重圍。(薛繼光)
「衛武營公園促進會」的一些成員就在民國八十一年另組「柴山自然公園促進會」,與高雄市賞鳥學會等團體合作,共同舉辦解說員訓練,利用導覽解說自然生態知識的方式,來教育、改變民眾的遊憩行為,逐漸恢復柴山的淨土風貌。頂著一方破蚊帳
「高雄長期來惡劣的生態環境,是促成高雄環境保護運動先人一步的主因,」高雄主要的地方報民眾日報主筆吳錦發認為,從早期圍廠抗爭、街頭遊行等反工業污染行動以來,高雄民眾對環保運動的投入,一向比別的縣市熱烈。
比較起來,高雄地區的環境品質的確令當地居民不滿久矣。從位於高雄市東北邊緣的柴山俯瞰市容,可見呈南北狹長形的高雄,正右方密佈著灰色的屋舍、市區高層大樓等建築;尤其濱海與高屏溪沿岸,排滿發電廠和石化、廢五金等重工業區,林立的油槽、燃燒塔、煙囪,像一道牆般圍住高雄;左邊有座低矮的半屏山,則因為開採水泥原料而被削掉半邊,山容灰禿畸形。稍高一點的空中,卻見雲層晦暗,如一頂破舊的蚊帳籠罩著這個南方城市。
由於高雄港吞吐量大,又居通往東南亞各國的樞紐,從日據時期,日本政府的許多重工業、鐵工廠和煉油廠就都以高雄為集散區,太平洋戰爭爆發後,日本更計劃以高雄港做為南進基地,廣布軍事設施,高雄地區因此一直保有工業與軍事重鎮的濃厚色彩。
台灣光復後,高雄仍承續日據時代工業城市的基礎與特色,一直肩負著提供電力能源、石化原料、鋼鐵工廠和加工場所的任務。到了一九九○年代左右,高雄市內工廠總數近六千家,平均每平方公里約有六十到八十家,比台灣其他地區平均的五到十家高出十倍以上。
這些工業固然為高雄市帶來財富,並躍居為南台灣第一大都會,但也對環境造成嚴重影響。
高雄的空氣品質就因為工廠排放的廢氣而日趨惡劣,近十年來發生的幾件重大抗爭事件,常常就因為工廠毒氣外洩,引起居民忿怒才掀起抗爭風波。
高雄水質更是惡名昭彰,由於供應大高雄市飲用水的主要河川高屏溪,受到沿岸工業和養殖業排放的廢棄物污染,讓高雄居民不敢飲用自來水,而紛紛到外縣市買水喝。曾有環境工程教授開玩笑說,台北的水需要多燒開五分鐘才能讓有毒物質消除,至於高雄的水若要能安全飲用,卻得把水燒乾才行!
我們的公園在哪裡?
一九九○年左右,由於建設開發的速度過劇,高雄市區內的綠地面積也急劇縮減,「約只佔全市面積的百分之五,平均每位市民佔有的綠地面積只有一•二平方公尺左右;倫敦市為二十二•八平方公尺;紐約為十九•二;台北市則超過三平方公尺,」黃暉榮指出。
惡劣的居住環境對高雄居民健康威脅讓人驚心,從一九八○年起,高雄市民的癌症首先躍居十大死亡原因的榜首,比台灣省早了兩年。
對惡劣的環境忍無可忍,曾貴海醫師因此投身環保工作,組成「衛武營公園促進會」。曾貴海熱愛文學創作,也是著名的詩人與散文作家,童年生長在屏東鄉下的深刻經驗,養成他熱愛自然的性格。一九九○年夏天,受邀赴美參加台灣文學研究會的例行年會時,順道參觀了幾個社區公園,大受感動,尤其對費城近郊的長木公園裡的荷花池,留下美麗深刻的印象。
「當我把臉浮托在水面的荷花時,心中的悸動難以平息。潔淨的花瓣形成的性靈色澤之美,令我在池旁流連久久不去。」驚艷的同時,也令他感慨:「我們的公園在哪裡?」
他回國後,看到報紙媒體刊載有關衛武營區計畫的消息,立刻加入筆戰,主張將之闢建為公園,他從民眾健康與市容美化的角度切入,首先獲得醫師和文藝界共鳴。劍及屨及,次年三月二十八日,即組織成立促進會,發動文宣與遊說工作,不到一個月,「綠色之夢──衛武營公園」的口號貼紙,便散布在高雄各個角落和許多汽車後窗上。
黑色的高楠公路
促進會的另一員大將,台灣時報副刊主編王家祥,也是被惡劣的環境逼上「柴山」。當年家住岡山,每天到高雄市上班的他,必須途經高楠公路,每日黃昏,從岡山鎮的家開車經高楠公路進入市區上班,「形容這條公路是黑色世界一點也不為過,」他曾為文描寫自己的經驗,「從我初來到此地工作,它便在拓寬與挖挖補補,使它成為坑洞與車禍最多的死亡公路。」尤其摩托車騎士,時常必須與貨櫃車、砂石車爭路,夾擠於快車道和路旁坑洞之中。經過兩年的折磨,讓他鐵了心買了一輛吉普車上班,因為只有高底盤的吉普車才能適應高楠公路的惡劣路況。
高楠公路之所以令人望而生畏,主要還在於兩旁重工業式的荒涼景觀,水泥廠、煉油廠、廢油桶、輪胎棄置場、工寮、違章、廢土、怪手集散場、鐵工廠、化學公司、油管、儲油槽,任何人們想像得到的灰色工業的景象這裡都有,就是找不到一棵直挺、翠綠的樹。
然而,鄰近的的後勁街,卻因曾經發生著名的反五輕運動而得到中油公司的補償,煉油廠外開闢有寬闊的綠色長城隔離污染,工廠更築起高牆遮掩冰冷的景觀。廠區員工宿舍的住宅綠化與綠帶也做得非常好,花木扶疏,感覺不出置身污染的石化區。「同樣是煉油廠的左鄰右舍,一邊因為抗爭才得到應有的對待,另一邊因為是荒涼的公路而成為人間鬼域。高楠公路彷彿訴說著高雄人的複雜心境。」王家祥感慨說。
除了對本地環境的不滿外,與北部都市比較起來,高雄市民還一向有「中央政府重北輕南」的看法。

即使居住在都市,也希望生活環境能多幾許綠意。就是這份小市民的心願,促成了高雄的環保運動勃興。(薛繼光)
譬如,台北市民不用抗爭,就有一座陽明山國家公園;相較於高雄無法入口的水質,台北翡翠水庫的水質更是名列全台第一。在這樣不平的心理下,高雄市民也就格外主動積極於政治與社會運動。「連台中市都因為受到省政府的照顧,著名的綠園道、科博館、美術館都已經營多年;高雄連一座美術館都是由市民運動爭取而來的,」王家祥指道。專業與理性
有別於早年的環保運動,衛武營公園促進會發起的「綠色革命」影響的範圍更廣,投入者的專業背景也比過去強。
「我一直認為這個運動可以說是中產階級知識份子的理想行動,」曾貴海醫師認為,促進會成員的環境與政黨背景有別於早期反污染的抗爭民眾,會員人數雖然不到一百人,但是主要為醫師、藝文人士、建築師團體,既能出力又能出錢,而且崇尚理念,這樣的背景,採取的行動自然有別於早期的街頭式運動。
雖然有人認為「衛武營公園促進會」帶起的綠色革命,不似過去地方直接承受公害污染,因此少有激烈動作。曾貴海則認為,他在組織之初,即開宗明義堅持活動的原則是,盡量排除激烈抗爭的方式,除非不得已,不要動員群眾遊行,「對於中性的公共政策,如果要發動群眾遊行,幾乎可說是宣布敗北的訊號。因此我們以說理、說服和拜訪三個方式從事遊說。因為我們有理,在遊說活動時充滿自信,也懂得適度的尊重對方。」這個理念立刻得到成員認同。
綠色協會裡有一個由三十五位律師組成的「律師團」,則是參考美國野生動物保育協會的經驗,「這個協會裡有三百多位律師,他們提供的法律服務,形成一股非常專業、有份量的監督力,」吳錦發解釋,綠協的律師團也提供了這樣的服務功能,一樁檢舉破壞山坡生態的違建案子,便在他們的律師團不斷行文控告之下,硬是逼使市政府出面拆除。
開設人生眼科診所的黃文龍醫師,在高雄醫學院就讀時結識曾貴海,當曾貴海成立促進會時,他便免費提供地下室給各團體使用。他指出,從大環境來看,任何改革訴求勢必要從生活層面出發,立足於法制。
衛武營和柴山的推動成功,使高雄其他日後發展的組織幾乎都循此模式進行。「文化愛河協會」就是一個例子。
全面關懷山河海
愛河是高雄市內唯一的河流,也是著名的地標,可是自民國五十年左右起,污染日漸嚴重,終至於因河水惡臭而為人嫌惡。為了整治河川生態,恢復愛河的生機,協會就把角色定位在遊說政府單位的壓力團體和教育民眾工作上。
去年二月,協會舉辦了一次大型的單車走河活動,透過訓練的解說員,向參加活動的市民詳細解說愛河的歷史人文典故和環境生態,並讓許多市民親眼看到垃圾和污水是如何扼殺了愛河的生命。
「先從文化角度喚起民眾的對愛河的情感,再用理性的分析讓他們了解河川生態的重要,」文化愛河協會執行秘書陳仁勇指出,這也是他的個人經驗。
在高雄土生土長的他,曾離開家鄉十年,在台北念大學、研究所和工作,直到民國八十二年搬回高雄,發現家鄉改變許多,為了重新了解本土,報名參加「柴山自然公園促進會」的生態解說員訓練,「了解越深入,就越愛這塊土地;越愛這塊土地,就越想了解它,」他說。當「文化愛河協會」成立後,他便接下工作,並從義工轉為正職,全力投入環保工作。
值得慶賀的是,在他們的奔走下還搶救下一段河堤。愛河流域全長十五公里,其中有十•五公里流經高雄市,當年為了防洪,政府在河堤兩岸高高築起堤防,這些垂直陡峭的堤防不但阻止了民眾親近愛河的機會,也讓兩岸草木無法攀沿生長,影響了愛河的生態。所幸當中還剩下○•三公里沒有築堤,協會便極力說服了市政府改變計劃,將計劃中的垂直堤改為親水性較高的緩坡堤。「希望這段堤防可作為示範,將來促使市政府拆除其他的垂直堤,改建緩坡堤。」他說。
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
雖然如此,綠色協會各個團體的行動與經驗並非無往不利。工作了數年的衛武營計劃,目前仍在紙上作業,將來變數未知,譬如,原本負責營建衛武營公園大部分預算費用的中央單位內政部營建署,卻在考慮已於高雄投資興建了一座都會公園——西青蒲公園,而認為衛武營應該由地方政府負責推動及自行籌措財源,「在地方政府財力有限的情況下,衛武營公園的計劃內容勢將大打折扣。」衛武營公園促進會會長盧友義十分擔心。
文化愛河協會兩年前將愛河從高雄橋到中正橋這段路線設計出一個愛河公園規劃案,但是因所在區域鹽埕區,原為高雄舊商業中心,曾以地下街商場聞名全省,後因地下街發生大火燒毀,加上腹地小,地勢又低,經常發生海水倒灌,日後高雄的商業區東移,鹽埕區的商業活動因此巨幅削減,一心想重振商業生機的當地居民,便成為愛河公園規劃案的主要阻力。
高屏溪是另一個讓他們飽嚐挫折與無力感的地方。由於流域廣及高雄、屏東等縣市,沿岸又涉及原住民生活,加上長期遭砂石、養殖等業者佔據,問題疊床架屋,複雜難解,就像要對付一隻多頭怪獸,讓「保護高屏溪綠色聯盟」常覺心餘力絀。
「跟相關管理單位和業者溝通時,常常有理說不通,那時候會想,抗爭也許還比較有用,」保護高屏溪綠色聯盟總幹事蔡幸娥感慨的說。
話雖如此,當她巡視高屏溪時,常常途經衛武營,想到「革命」之初,他們雖士氣旺盛,其實心底毫無把握能夠實現夢想,如今這個夢已越來越真確,實在是始料未及。「高屏溪的綠色夢也許會有實現的一天!」

衛武營原是國防部的軍事訓練中心,在搬遷計畫傳出之後,曾責海醫師等人組成「衛武營公園促進會」,希望它能實現高雄人的綠色夢。(薛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