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四十年前因韓戰而在釜山搭建的避難所,預計今年六、七月將改成和周遭相同的現代公寓。
「大家都以為華僑有錢,你可要照實告訴人家,咱們住的是老舊的大雜院」,在范延明和台灣長大的女友論及婚嫁時,范老太太特別這麼交待兒子。
華僑並非人人發財,韓國華僑大多不是,位於釜山的忠孝村更不是。這村子原是個臨時搭建的避難所,住下是暫時,離開才是永遠……。
在釜山火車站對面二百公尺的草梁一帶,是釜山華人較集中的地區,中學、小學、華僑協會、中醫院、中國館子比鄰錯落。在韓國政府大力整頓市容之後,除了那一塊「清館街」路牌,中國街的味道已越來越淡了。
草梁後的山坡地上,現代公寓、樓房林立,穿過曲曲折折的小巷弄往上走,推開兩扇厚重的大木門,就是忠孝村了。門樓邊掛著昔時大使王東元題字的木匾,門樓上住有三戶人家。穿過門樓,平、中、高三落院子,因為加蓋和雜物堆置,顯得侷促。

舊舊的門樓邊,掛著忠孝村的木匾。年輕人大多渴望門外的寬大世界,而到國外升學。
一廳抵三房
每天早上王蘭亭王大叔引著自來水管,加滿每一戶人家門前的大水槽,五十多戶人吃用就靠這一條水管。送燒炕用煤球的工人按院落收送煤球,每往上一落要多收個韓幣五百元(約合台幣十七元)的搬運費。院子裡曬著花色艷麗的韓國被子,半掩的門扉後,偶爾傳來韓國太太哼唱的小調。
七十四歲的村長韓占林解釋,「這裡過去有個沒文兒的規定,房子租賣只能轉給中國人,只是現在娶韓國太太的多了,才有人說韓國話。」目前住下的一半是在中國餐館工作的跑堂或廚子,其次是兒女都往外移民了的老人,還有圖交通方便的華僑學校老師。
住下來的原因主要是便宜。同樣大小坪數的房租,山下要這兒五倍;此外在餐廳工作晚出晚歸,村子裡都是中國人,又有老師在,孩子獨自在家也稍可安心。這裡也就成了一些環境欠佳的華人暫時落腳的避風港。
但房子真是小。推開家門,不到一公尺深的玄關擺了台瓦斯爐和水槽充當廚房,再拉開紙門,五坪不到的炕上,扣去衣櫃、家電的位置,大概就剩三個人比肩而坐的寬度。這方空間,白天是客廳、中午是飯廳,晚上拉出舖被是臥室。「很難想像吧!在韓國第二大城市釜山,還有這樣的地方」,和先生在草梁開一間書畫教室的孫元玲感嘆,接著又說:「連我住在這兒的,到今天還是無法理解,這樣一個舖,怎麼有人家可以住下十口人?」

鐵皮屋頂、木板隔牆的屋子前,一個個羅列的大水桶,提供家人一天吃用。
烽火連三年
住得像難民,當年大夥也確實是戰火下逃難來的。
一九五○年六月廿五日韓戰爆發,北韓軍隊節節南侵,包括華僑在內的百姓開始南退。十月,聯軍光復漢城、學校恢復上學,卻又在隔年一月戰勢逆轉,北韓軍隊長驅直下打到了大邱,釜山成了唯一沒有被戰火蔓延的地方,國都、學校,百姓都湧了進來。
當時十二歲的金立蘭記得父母帶著他們兄妹六人,白天躲藏、晚上趕路,路旁都是死屍……。每天歇腳時,看著一家人都在,父親就會說「老天爺保佑」。
僑民成難民,在當時大使王東元向美軍釜山基地商洽下,運來一批木材興建起這一個避難所。由公教人員優先居住,七口以下一間,以上可分個兩間,家人頭腳互切擠著睡,免去了帳棚下的餐風露宿。擠不下的,一層樓內加隔板,高度只夠滾進去睡,再要不,就加個吊床。
戰火連三年,原也為躲避中國連年戰火而到韓國來的山東人,好不容易累積的家業都成砲灰,而大陸失守,家也歸不得了。金立蘭形容母親在聽到別人轉述他們在平壤的家產都給搜奪毀壞後,「也沒哭,只是精神就不濟了,一直到去世,她總是很憂鬱。」

五坪「大」的房子,堆上衣櫃後,就只剩這眼前大小。曾有人家住上十口人,破了紀錄。
第一志願在台灣
合院裡,住得集中,傳統風情特別濃。尤其是過年,家家戶戶做山東棗餑餑,一個直徑四十公分,大蒸籠一層一個,買不起棗子就用麵團染紅做麵棗子。屋簷下曬乾的勞子魚(魟魚)迎風擺動,日子開始向前看。
然而山東人個性原本保守而固執,更認為中國是上國,文化優越感根深柢固,即使第二、三代在當地出生,沒有疑問地仍念中國書、說中國話、拿中華民國護照,和中國人婚嫁。談歸化,門兒都沒有。這不止是因為韓國政府對入籍有財產、人才是否符合需求的限制,更重要的是,一旦歸化就必須放棄原有國籍。因此大家拿的身分都是「繼續居留者」,每三年必須本人加簽延期。「每年換月曆,我都會先畫出要加簽的日期,這可比生日還重要」,孫元玲強調。
儘管以外國人身分在當地進大學可以享有和外交官子女一般的優惠,但為了中國人念中國書的理想,二、三代華僑回台灣念大學的比例,一直到八○年代還高達百分之八十。「功課好的都回台灣去了」住在草梁、為繼承父親中醫事業而在當地上大學的李冠群表示。
在李冠群的中醫院任職的鄭守慶則補充,一上高中,同學們就會討論著將來到台灣的種種,那好像是最令人嚮往的事。因為家境無法供他升學而逕入社會的他,最怕就是寒暑假——同學鄰居打台灣回來,說著台灣的天氣,帶回罕見的鳳梨、香蕉、瓜子,心中就不由一陣陣的翻騰。這樣對台灣的憧憬,把村子中每個念書孩子的心都燒得滾熱。這也使得他們生在韓國,長在韓國,可是大部分人韓國話都說得很差。

往外推加一公尺寬的窄廊,是烹煮三餐的廚房。
先遣部隊
將孩子往國內送,也由於父母另一層傳統觀念使然——希望他們在台灣娶妻嫁婿,以免兒子娶個「勾勾鞋」,女兒嫁給阿里郎。果真在台灣成家立業,便可以成為家人回國定居的先遣部隊。
目前已定居台北的董文章記得,當年父母就是這麼鼓勵她的。李冠群的高中同學中現在就他一個在韓國,而姊妹們則全都嫁到台灣去了。這樣的例子,在忠孝村總會令其他父母欣羨。
任職釜山中學的老師孫丕陽就是其中「模範」。他的四個兒子分別是台大牙科、中興法律、成大會計系畢業,最小的兒子也將自中山醫學院畢業,「老大在永和開了診所、買了房,等我供完小兒子,就要退休到台灣,那就再沒別的心願了」,孫丕陽表示。

這兩間公廁,是忠孝村民最熟悉,也最感不便的地方。
側門老開著
除了孩子回台灣念書一去不復返,十五年前忠孝村更有一次大出走——移民美國。「很多老朋友前幾天還打招呼,過幾天就移民了」,孫丕陽隨口可以唸出十來個名字。分析原因,曾任漢城華僑協會副會長的鞠柏嶺指出,「主要是對戰爭的恐懼和不能接受韓國對外國人日增的諸多限制。」
七○年代,北韓頻頻向南韓挑釁,還挖了許多地道,當時流行一則笑話,說是北韓軍隊這回一定搭船來,因為六二五韓戰只差最南端的釜山沒有攻下。對親身經歷過韓戰的華僑而言,這笑話並不好笑。加上韓國餐飲業不景氣,相對的廚師又是美國歡迎的專業人員,於是韓國華僑紛紛往更安全的地方去。根據旅美韓華的統計,他們單是在美國西岸就成立了二千家以上的餐館,這其中也包括來自忠孝村的人。
部分老人則為了有生之年能從美國回山東看看老家,也跟著兒女再度移民。「那段日子,側門老是開著」,韓占林描述。這是因為忠孝村的正門只有二人擠身可過的小巷道,若要搬家移物則必須繞自後山,而由側門出入。
見微知著,韓國華僑人數就這樣由六○年代的四萬多人減為二萬二千人,釜山的人口也由一萬多人降到二千八百多人。

韓國華僑和其他地方的華僑一樣,也多經營飯館,不過多半規模不大。
苦悶與消極
沒走的,還是要在這兒尋找出路。
「別地方的華僑常出一些企業家、科學家,我們韓國華僑,什麼『家』也沒出過」,一群老僑苦笑著說。原因是韓國華僑受到太多的限制。例如店舖不可超過五十坪、總有土地不可超過二百坪,所有房舍不可出租只可自用;華僑貿易商股分不可過半,須由韓人來掌理主權等規定;而公務人員、律師、會計師等行業,外國人亦不可擔任。
空有教育大學院(研究所)文憑的楊昭禮,便在找不到適當工作後幹了八年餐館老板兼廚師,直到去年,才學有所用地到了釜山小學當校長,「生活就是消極嘛!」楊昭禮想起發展上的侷限,聲調尖銳地說著。
根據一份由旅韓華僑權益委員會近期所作抽樣調查,可發現如果韓國的生存環境沒有改善,只有百分之卅的華僑會選擇繼續留在韓國。
「要不是有家業要接替、有父母弟妹要照顧,哪會有人回來?」因此,留在忠孝村華僑的一大特色是——長子極多。「老大嘛!對於家庭總是有責任,就都埋在這兒了」,身為長子的范延明表示。
「苦悶的不只這些,找太太也很苦悶哦!」金立蘭替男生們訴苦。因為女孩子大多看不上當地的韓華,造成了今天韓國媽媽比例日高。這樣的家庭組合,孩子的中文程度自然不及從前,加上國內對僑生限制也日嚴,除了名額減少,規定僑生畢業後不可留在台灣工作等限制,也使得華僑孩子近年考韓國大學的比例提升至五成左右。

我們稱「漢」醫而韓國政府叫「韓」醫的中醫,是這裡華僑最有前途的行業。
裡外不是人
然而世事多變,原來就沒有安全感的韓華,去年又面對了中韓斷交的新衝擊。
打開報紙,以往「中華民國」的稱呼已改為「台灣」;而村子下草梁一端俗稱「德克薩斯」的酒吧街,現在以蘇聯和大陸船員居多;中國館子也都掛出了中俄文相對照的菜單。村子裡的信箱上已可發現大陸寄來的「山東僑報」,還有遠在四百多公里外的漢城華僑小學發生過降旗事件……。
表面上忠孝村的生活並未產生什麼重大變化,然而心中那一份不安定的驛動,則是有增無減。而面對台灣統獨之爭,他們惶惑,「如果國內要獨立,如果中華民國成了歷史名詞,那我們拿中華民國護照的人是什麼?真的成了失根的蘭花了」,他們情緒激動地表示。
中韓斷交,親友在台北縣永和市開設的藝品店,被鄰居大罵他們是韓國人,這點點滴滴使得一直以「中國人」自許的韓華,更不知何去何從?比較起戰爭、法規、簽證外在限制,韓華更大的壓力是心情上的無力感。

韓國華僑九成是山東人,過年、祭祖、作壽,都會做個大餑餑。
落葉歸根還是落地生根?
如果落葉歸根或落地生根都有困難,「那至少要入境隨俗嘛!」已搬出忠孝村、在草梁開設旅行社的陳承利和上一代有完全不同的看法。「做生意除了有錢更要有朋友,老是擠在華僑的小圈圈,生意怎麼做得大?」陳承利打算讓他的孩子都念韓國大學。
特意把孩子送到韓國幼稚園學韓文的孫元玲也有類似看法,「世界變得太快了,誰知道美國、韓國、大陸、台灣將來的發展會如何?唯有訓練孩子有多方向發展的能力才行。」觀念稍微保守一點的鄭守慶則強調,走到哪兒都要孩子們知道自己是中國人,「從小我就這樣教育他們,只要心中不忘本,未來如何我給他們完全自由。」

一代到二代,外型穿著或許不同,內心中卻依舊在落葉歸根與落地生根之間徘徊。
拋去包袱
去年夏天,金立蘭去美國探望哥哥,在機場巧遇了舊時鄰居,隨口問她要不要回村子來看看,朋友回答卻是:「那個地方,又有什麼可以留戀的。」
走入忠孝村,外貌上和四十年前是沒太大改變,不過屋頂有了小耳朵,而室內除了屋樑大多是全然整修過了。孫元玲花了韓幣二百萬,在小窩內加了一個小小浴廁,孩子們不必冷天上澡堂,她自己滿意地表示「我這麻雀雖小,可是五臟俱全。」
本來答應太太結婚三年後回台灣的范延明,轉眼在此也十六年過去了,屋子裡冷氣、冰箱都不缺,比起以前沒打算久住的想法,「要不是村子即將要改建,家電是越添越多了。」預計今年六、七月,忠孝村將改建成現代公寓。
從離開才有希望到選擇留下,從老舊的合院將改建成現代公寓,或許將來的孩子會對村子、對韓國,對身為華僑有更多的美麗回憶,不論他們身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