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走得平穩、走得好看,對一般人而言並非難事,但卻是顏美玲追求了三十餘年的夢想。從無法行動、拄著柺杖走路、放下柺杖跛行,到姿態曼妙地走上伸展台,顏美玲用自己來證明:殘障者也可以追求、完成人生的美夢。
美夢成真之後,顏美玲還進一步幫助其他殘障朋友築夢、圓夢。
今年三月底,一場別開生面的殘障者服裝造型發表會在台中豐原舉行。這場名為「傷殘者自信新形象」的演出,是由長期推展無障礙空間的「中華傷健一家實踐協會」舉辦,他們以傷殘朋友擔任模特兒,在無障礙空間舞台上表演服裝秀、婚禮、輪椅舞蹈等。
七月下旬,「傷健一家」獲得內政部支持,再次於台北體專舉辦「全民無障礙生活系列」活動。除了肢障朋友的服裝秀,還增加了視障、聽障、智障朋友的音樂、戲劇、舞蹈表演。
這兩場以傷殘者為主角的演出,分別吸引了八百、一千二百多名觀眾,場面熱鬧溫馨。參加演出的二十多名殘障者,更從表演中找到了自信心。

翻閱過去的照片,往日的種種——浮現眼前。在雙親的眼中,勇於實現夢想的顏美玲讓他們心疼,也讓他們感到驕傲。(薛繼光)
謝謝您,顏老師
「我很小就夢想要登上舞台,但總認為不可能」,右腿輕度小兒麻痺的胡春滿興奮地表示。豐原那場演出,胡春滿是台下的觀眾,第二場在台北演出時,她已成了台上的演出者了。穿著銀色連身小洋裝上台表演那天她真的很開心!胡春滿日前已辭去靜態的會計工作,轉而從事自己真正有興趣的幼教,也是受到這次表演「化不可能為可能」的激勵。
「以前沒有注意走姿的安全性,認為摔倒是理所當然的」,參加服裝表演的曹瓊堂形容自己過去走路是:兩隻柺杖先探出著地,接著再把兩隻腿甩出去。如今改成「左拐出右腳」、「右拐出左腳」後,不僅姿態較美觀,在浴室滑倒的機會也大大減少了。此外,中度肢障的曹瓊堂以前在大庭廣眾前總是感到自卑,現在可以坦然面對自己,也比較放得開了。
去年因車禍損傷頸椎的重度殘障者白妙珠,被醫院宣判必須終生坐輪椅,卻憑藉著一股意志力靠輔助器站了起來;經過不斷復健後,不僅能拄著柺杖走路,還穿上禮服、漂漂亮亮地上台表演。「愛美是人的天性」,白妙珠表示,在服裝表演集訓過程中,她學會注意走路的儀態,一改過去低頭看地的習慣,現在走在路上總是抬頭挺胸。
而這一切都是拜「顏老師」之賜。
他們口中的「顏老師」,便是籌備這兩次活動幕後的最大功臣、「傷健一家」創辦人——顏美玲。

雖然手持雙拐、不斷進出醫院,顏美玲的童年並未因此失去歡笑。(顏美玲提供)(顏美玲提供)
縫縫補補的童年
一件白色外套搭配剪裁合身的黑窄裙,將顏美玲原本一七四公分的高挑身材,襯托得更加修長。一頭清爽的短髮,一張薄施脂粉的清秀圓臉,揉合了親和與自信。在她剛舉辦活動過後略顯零亂的辦公室中,除了快步走動時腳步稍顯高低不平外,幾乎感覺不出顏美玲與一般人有何差異。
事實上,顏美玲從呱呱落地開始就與一般人不同。先天性髖關節脫臼導致脊椎S型、骨盆傾斜三十度,使得她三十多年來,必須不斷進出醫院「修理」身體。三個月大就動手術拿掉壞死的左鎖骨、七歲時拿薦骨來補髖骨、不斷將脫臼的關節放回去……,開刀、復健一直是她生活中的一部分。
何以會「先天性髖關節脫臼」?成大附設醫院骨科部主任賴國安指出,這種先天性骨骼發育不良的發生率為千分之八,病因至今未明。唯一的治療方法是在六歲前開刀將關節放回去,超過六歲就無效了。過去台灣缺乏這方面的專家,許多小孩往往延誤治療時機,即使及時開刀,成功率也很低。
談及顏美玲的成長過程,顏媽媽語帶虧欠地說,美玲一歲多還站不穩,二歲多還不會走路,當時她只當作是發育較慢,直到三、四歲仍然走幾步就跌倒,才覺得不對勁,開始帶著她四處求醫。
接骨、封石膏、開刀…,尋遍名醫、試盡各種方法。但因為髖關節沒有發育,因此很容易又脫臼。一次不成功,再開一次,光是開刀就開了五、六次。在顏美玲的記憶裡,童年生活有一半是在醫院度過的。「她祖父常說,看到美玲就想到好幾棟房子!」顏媽媽苦笑著說。

一場別開生面的雞尾酒宴會是顏美玲在七月下旬舉行「全民無障礙生活系列」的重頭戲。杯觥交錯中,傷健一家的到具體的呈現。(黃慶安攝)(黃慶安攝)
知命而後「運命」
「這個女孩長得真漂亮,只可惜那雙腿……」顏美玲小時候經常聽到這樣的讚美和惋惜,她卻從不怨嘆。顏美玲小學五年級一篇名為「父母心」的作文,讓顏媽媽感動至今。顏媽媽記得顏美玲的大意是:父母為了醫治她的雙腳已經盡心盡力,她就算被人欺負也不會埋怨。
顏美玲自認樂觀認命的性格受外公的影響很深。九歲以前,她因開刀無法入學,於是跟著教授漢文的外公學習。「天生我才必有用」、「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人要知命,而後運命」……這些小時候外公教的道理,顏美玲至今依然深植腦海。
脫臼無法行動的雙腿,在十歲時治療到只有右腿不良於行,顏美玲終於放下拐杖,入學就讀三年級,但走起路來仍是「螺旋式」的,必須同一邊手腳向右傾斜、身體呈半圓形前進。
剛入學時,顏美玲有過一段很不快樂的日子。因行動不便,升降旗、體育課等動態性的活動,她一律被迫「不用參加」;又因為走路怪模怪樣,經常被愛惡作劇的同學拉辮子、搶書包,使原本活潑好動的她,很不想上學。
直到上了五年級,情況才開始好轉。「當時的導師王桂芳鼓勵我參加一切的活動」,顏美玲無限感激地表示,因為王老師的鼓勵,她開始恢復原有活潑開朗的個性,在班上經常講笑話、設計遊戲、帶頭玩,還因此被同學推選為康樂股長。直到今天,同學們辦活動還保留:「先到顏美玲家集合」的老習慣。
「她從小到大都比我出鋒頭」,妹妹顏美芳笑說,小學參加賽跑,自己跑第一名拿到四枝鉛筆,姊姊跑最後一名,卻有五枝鉛筆(精神獎);「小時候爸爸教我們游泳,我還怕水不敢游,她已經學會了。」「如今,雖然我書念得比她多,但許多我不敢做的事,她卻比我更有勇氣去接受挑戰。」
之所以如此,「從小到大,我不認為自己比別人差」,顏美玲認為,別人能做到的,自己也可以。這種自信、獨立的性格,或許和爸媽的態度有關。
「雖然不是生得很完美,但美玲跟其他孩子一樣,都是我們家的寶貝。」顏媽媽表示,顏美玲從小受到與其他小孩相同的待遇;玩樂有她的份;做事也一樣有她的份。過去顏家從事腳踏車及零件生意,由於生意忙碌,顏美玲從小就得跟其他兄妹分擔看店工作及家事。顏媽媽表示,美玲並沒有因為腳不好而受到特別待遇,她可以做比較輕鬆的工作,但不能不做。即使吵架受到「連坐」處分,顏美玲也不能倖免。平常全家出遊,一定帶她去,就連學校辦郊遊旅行,顏美玲也從不缺席;唯一的差別是,別的小孩搭遊覽車,顏美玲則由父親親自接送。

在顏美玲的鼓勵、帶動下,殘障朋友紛紛突破身、心上的障礙,邁開腳步、翩翩起舞。(薛繼光)
重新學走路
還算幸運的是,顏美玲治好了左髖關節,但右邊的卻一直沒能治癒。因左右兩腿長短相差八公分,加上退化的關節經常使她疼痛難耐,顏美玲在廿三歲那年接受人工關節手術。她的主治醫師賴國安表示:「十二年前為了替顏美玲開刀,還挨了教授一頓罵」,原因是:當時成人這方面的手術成功率低,該不該開仍有爭議。但那次手術將顏美玲的右腿拉長了五.五公分。
手術過後,顏美玲在榮總持續做半年的復健。本身是重度殘障者的榮總職能鑑定科顧問劉健仁神父指出,肢障者每一次開刀後都要從頭開始學走路,需要的耐力和毅力是一般人難以想像的。然而,愛漂亮的顏美玲依然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不是一身粉紅就是一身鵝黃色運動裝,配上同色系運動鞋,獨自一人到榮總去復健。
顏美玲表示,人工關節與周圍新長出來的肌肉摩擦時,有如刀割,復健時又不斷的將腿抬高、放下、前後左右移動,疼痛的程度可想而知。「再堅強、再勇敢,還是忍不住會掉眼淚,我不希望父母在旁邊看了難過!」這是她復健時一向獨來獨往的原因。
榮總復健科主任劉作仁指出,令他印象深刻的是,顏美玲從不對復健效果感到懷疑,總是充滿希望與醫生合作。只是復健有其極限——儘可能恢復病人走路、上下樓梯等基本功能,不可能做到與正常人毫無差別。
兩腿差距縮短,顏美玲走起路來大有進步,但她對「高高低低」的走姿還是不滿意。顏美玲認為,「我還可以走得更好!」
有一天顏美玲看到報上一則徵求模特兒的廣告,「身高一七○以上,面貌清秀」的條件,顏美玲都符合,於是她抱著希望前往應徵。「雖然面試時楊人娟老師知道我右腳不便,但還是接受我自費參加模特兒訓練」,顏美玲笑著說。
開始訓練走姿後,顏美玲頓時恍然大悟:原來自己走路難看、經常摔跤,和走路方式不正確有關。一直以來,顏美玲走路都是「同手同腳」,「從來沒有人告訴我走路的方式錯誤。」於是她開始認真觀察一般人的走路方法和自己有什麼不同。她發現:自己走路時右半身都沒有動、腳沒有打直、用腳尖踏步……。這些錯誤的姿勢,不僅讓她走路難看,右半身的肌肉也漸漸萎縮。
經過一年辛苦的練習,第二年起顏美玲就能跟其他模特兒一起上台表演了。「走台步比較誇張,所以觀眾完全看不出來」,顏美玲表示,實際上直到第三年她才真能走得「穩」。就在自己步伐越來越穩健的同時,顏美玲的心中也開始浮起「要為殘障朋友做點事」的念頭。於是她開始與伊甸、更生會、陽光等殘障機構接觸,並擔任義工。
傷健本一家
民國七十六年,劉健仁神父告訴顏美玲「國際傷殘協會人道主義聯盟」將在法國巴黎舉辦一場傷殘者造型服裝秀。雖然來不及參觀那場秀,但顏美玲在蒐集相關資料的過程中,結識了該聯盟的負責人。
顏美玲興奮地發現,該協會傷健一家的理念——殘障者與健康者可以在同一社區共同生活——與存在自己心中許多模糊的想法不謀而合。她認為,殘障人士和一般人一樣,也有追求美的權利。於是她決定進入法國Claire-RENOIR技術學院充實特效化妝及人體造型等相關知識。
只有高中文憑、沒有法文底子的顏美玲,憑著一天只睡三小時、死記苦讀的精神,一年下來她以第二名的優異成績完成學業。繼而進入「CAROLE」學校,修習美容教學課程並取得該校亞洲總校長的授權,得以在亞洲各國成立分校及招生。「所幸,美容造型很多靠『畫圖』的工夫,不必用太多的法文」,顏美玲謙虛地說。
學成歸國後,顏美玲開始從事美容造型教學工作,也成立了「殘障義診中心」,開放每星期四早上與傷殘朋友溝通,希望消除他們的心理障礙。
「大部分的傷殘朋友都很不願意面對自己的身體,更別說以長期、持續的復健來改善身體的情況」,顏美玲指出,每一位殘障者的個別體能不同,她以自己為例:體重不能超過五十四公斤;身上的載重物不能超過二十公斤;站立二、三小時就必須休息,否則人工關節無法負荷。她認為,傷殘朋友首先要了解自己,才能改變自己。
她同時表示,傷殘朋友走路雖然不可能跟一般人完全一樣,但仍要儘量走得平穩好看,「因為外表會影響心理,許多傷殘朋友的心理不平衡,常常是因為外表造成。」
在國中、高中階段,顏美玲也曾因為找不到「平衡點」,而有過一段「叛逆」時期。由於走姿引人注目,顏美玲用很突兀、很「騷包」的方式來包裝自己。書包帶長過膝、上面畫滿圖案,牛仔褲故意刮破、貼上貼布……。高二那年暑假,她甚至大膽地理了個「五分頭」,不僅博得「顏先生」的外號,還差點被記過處分。
「既然別人用奇異的眼光看我,那乾脆就更引人側目一點」,顏美玲訴說著當時心裡的想法。
現在她以「過來人」的身分開導傷殘朋友,很能獲得認同。
是珍惜,不是野心
正當一切都在起步,顏美玲的腿又出了問題。民國八十一年,她帶了十個學生到法國學造型、美容化妝,因活動量過大,腿部受傷。顏美玲心知右腿人工關節已過了醫生預估的九年期限,可能已經磨損了,但她依然忍著巨痛,直到學生上完課、把大家平安帶回國內才去就醫。
看到顏美玲的X光片,醫生嚇了一跳,不僅人工關節鬆掉,連螺絲都壓斷了。賴國安為顏美玲重新換裝目前最新、與人體骨骼成份相似,更耐磨的「骨磷灰質披覆」人工關節。此外,並進一步將她雙腿差距減少到一.五公分。
復健過後,顏美玲又再一次踏著穩健的步伐走出來,她加入「國際人道主義聯盟協會」,去年十月在台北成立了「中華傷健一家實踐協會」,希望打破傷殘者和健康者的界限,推廣傷健本一家、社群共存的理念。
有人質疑:為什麼不跟其他殘障團體合作,要自創「傷健一家」?
「我是被迫出來成立協會的」,顏美玲表示,自己興沖沖帶著傷健一家的理念回國,卻因許多殘障團體擔心太光鮮活潑的做法與一般殘障者弱勢形象不符,會減弱社會對殘障者的支持與同情。
為了避免和其他殘障機構「搶資源」、削弱殘障團體的力量,傷健一家成立至今,尚未公開招收殘障會員。目前參加「傷健一家」的一百多位基本會員中,包括顏美玲在內,只有四位是傷殘者,其餘的都是認同該協會理念、並熱心參與支持的人士。
基於對顏美玲理念的支持,該協會的幾位理事,例如福祿工業亞太地區執行董事洪達恩,在人脈上給予顏美玲相當大的幫助;資生堂公司則給予百餘萬的經費贊助她辦活動。資生堂副總經理李秀蓮表示,「美不是健康人的專利,而是每個人的權利。」
希望工程
站在家人的立場,總希望孩子走一條安穩的路,何況是身體有殘疾的女兒。顏美玲卻沒有從事家人期盼的公職,反而選擇投身辛苦的殘障會務。
顏媽媽表示,自從顏美玲出社會起,就不曾賺錢回家,而是「往外搬錢」,「要做善事也要先賺了錢再來做啊!」不過,抱怨歸抱怨,無論是精神或經濟方面,家人對顏美玲仍是無條件的支持。七月在台北的演出,全家人專程由花蓮到現場為她加油打氣,就是最好的說明。
「我知道自己在做的是『希望工程』,但它絕不是遙不可及的」,顏美玲帶著一貫的樂觀表情說,傷健一家的理念如果得以實踐,傷殘朋友也可以像一般人一樣,追求人生各個階段的美夢。「藉由舞台秀,我已經告訴大家,一切都是可能的。」
為了幫助更多的殘障朋友,「傷健一家」下一步要開始對外公開招收殘障學員,為傷殘朋友設計身心儀態重整課程。內容包括:心理調適、肢體潛能開發、整體造型、營養保健……等等。
此時此刻,除了掌聲、祝福之外,顏美玲最需要的是更多人的支持與協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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傷健本一家,顏美玲認為,在同一片天空下,人人都有追求夢想的自由與權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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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閱過去的照片,往日的種種一一浮現眼前。在雙親的眼中,勇於實現夢想的顏美玲讓他們心疼,也讓他們感到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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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手持雙拐、不斷進出醫院,顏美玲的童年並未因此失去歡笑。(顏美玲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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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別開生面的雞尾酒宴會是顏美玲在七月下旬舉行「全民無障礙生活系列」的重頭戲。杯觥交錯中,傷健一家的理念得到具體的呈現。(黃慶安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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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顏美玲的鼓勵、帶動下,殘障朋友紛紛突破身、心上的障礙,邁開腳步、翩翩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