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雅王國未完成的使命──北碇拓荒記

文‧蔡文婷　圖‧卜華志

1997 7月

繪圖．李淑玲。（卜華志）

位於中美洲瓜地馬拉最北、最大的北碇省，藏著一座馬雅古文明最大的城市──提卡爾。一千五百年前，馬雅人在此建立了方圓至少六十平方公里的城市；它的全部範圍至今不明，但在發掘不及三平方公里的地區，已經有數十座的方形金字塔，最高的達二十多層樓高。

然而，這龐大的城市，估計約有十萬的馬雅人，卻在一千年前消失在這塊土地，成為古文明史上的迷案一樁。根據眾多學者的研究，糧食不足可能是造成馬雅人棄守城邦的主要原因之一。

時序一九九七的今天，來自地球另一端的中華民國農技團，正在此古文明的所在──北碇省，以國內現有的農業技術，試圖解決兩千年來，這塊土地上始終遭遇的農業難題。

從空中俯瞰北碇，沒有任何高樓大廈。只有一片青黃林野，摻雜著一塊塊才焚燒過的焦黑土地，等待著雨季來臨時的播種。

當飛機降落在北碇省省會佛羅拉市的小機場，一陣熱氣迎面撲來，機上穿著休閒服、短褲、涼鞋的歐美旅客們，一個個走向等待他們的當地嚮導。他們將會從機場坐著汽車，一路駛過整個北碇省僅有六十公里的柏油路，去拜訪馬雅古文明的提卡爾遺址。

只有三個人

從首都瓜地馬拉市到北碇，不論視覺、聽覺，甚至觸覺都如此地不同。

瓜地馬拉為中美洲最具印第安風格的國家，過半人口為印第安人，此外則為印第安與西班牙人的混血後裔。全國面積十萬八千八百多平方公里，南高北低，位於中部的首都瓜地馬拉市海拔一千五百公尺，氣溫涼爽，宛若置身在一個天然的冷氣房裡。在這中美洲最大的城市，密集的居住著兩百二十萬人口。

然而在瓜國二十二個省份當中，位於最北邊的北碇省，面積佔國土的三分之一，約與台灣等大，卻只有二十多萬的人口。不過一百多公尺的海拔，濕氣燠熱，在這乾季的末尾，近四十度的高溫教人似乎跟著汗水一起蒸發了。

由於從首都到北碇，五百多公里的高山綿連，除了小飛機外，對外聯繫只有一條才鋪設一半柏油的道路，其餘的路況，就和北碇境內的道路一般，坑坑洞洞，「第一次開車到北碇，我始終懷疑我開的是河床，而不是馬路，」北碇省唯一一位僑胞陳家堯形容。

對於瓜國百姓而言，大多數人不曾到過北碇，一位當地人形容北碇就像「非洲」一樣遙遠。然而葉雲超、林彥仁和吳振宗三位台灣農技團員，就駐守在這個遙遠的地方，全面性地教導當地農民各種農耕畜牧技巧。第一步是增加主要食糧玉米、黑豆產量，並減少林地的破壞。

種出金字塔

一座座高出樹海的方形金字塔，遠遠地矗立在森林裡，曾令學者們大費猜疑：馬雅人是如何在沒有任何金屬工具下，切割這麼多的巨大石磚？如今祕密已經揭曉，也就在於北碇特色的石灰岩地質。天然的石灰岩較一般石材柔軟許多，易於切割及雕鑿，然而一旦暴露地面之後，則會逐漸變硬。這蘊藏豐富的石灰岩，建構出令人驚異的金字塔群，但卻大大地不利於農民的耕種。

開往農技團輔導農戶的小村落，吉普車飛快地開在蹦蹦跳跳的石子路上，揚起一片白茫茫的煙霧。「看這白沙滾滾，就知道這塊土地有多貧脊，」技師葉雲超一邊開車一邊說明。

沿襲數千年的古老焚耕方式，使得北碇省在雨季來臨前，一片光禿焦黑。（卜華志）

北碇的土壤大多為石灰岩風化而成，這樣的地質，土質過酸，土壤肥力只有一般土壤的一半。況且表土淺薄，不過二十五公分左右（台灣的表土一般可由五十公分到一公尺），使得許多深根性的作物，風一吹就倒下去，根本種不起來。所以北碇的主要栽培作物多屬於淺根性作物，以玉米、黑豆和稻米為主。 一燒兩千年

先天不良的環境之外，傳統的焚耕方式，更一步步地在搾乾土地僅有的力氣，並嚴重地將綠色森林烙出一塊塊黑色的傷疤。為了迎接六月雨季的來臨，四月起便是燒山的季節，只見山路兩旁一片焦黑，有的地區時而冒出星星的火舌，有的路段煙霧瀰漫無法看見前路。

對於農夫而言，焚耕這種古老的耕作方式好處是省事，可以去除雜草，但是卻更會燒掉土地中其他眾多的元素，也使得表土變得堅硬難以翻動。一塊土地經過燒墾之後，只要連續種上兩年，就得讓土地喘息十年，否則第三年的收穫將只有原來的一半。一位農戶若採用傳統的燒墾方式，又要有常態的收穫，那他得有六塊土地，才能年年有地可種。

在地廣人稀的北碇，許多農夫往往隨意佔了一塊林地就燒，一兩年後地力沒了，就尋覓另一塊林地繼續砍燒。原本盛產珍貴桃花心木、檀木的北碇，在商業砍伐、盜伐和農民的移地燒墾之下，正以每年九公頃速度破壞之中。為了解決長久以來的農業問題，瓜國政府特別在北碇省派任了一位農牧部次長，實地觀察的結果，次長路易士認為，森林破壞的主因還是農民的燒墾方式，這使得北碇不僅雨量少了，天氣也越來越熱。

這樣燒墾的方式從兩千年前的古馬雅王國延續至今。許多學者認為馬雅文明的消失，較具說服力的原因可能就是，在龐大的人口壓力之下，使得燒墾的土地沒有休耕喘息的機會，導致飢荒而舉族他遷。

玉米的子孫

然而今天北碇的土地壓力要比過去的馬雅人更大。首先是百分之七十以上的土地，集中在百分之二大地主的手上。去年底，持續三十六年的內戰，在瓜國政府與游擊隊「最後和平協定」簽訂中結束，一批批逃往墨西哥的難民回到故土重建家園，使得北碇的人口這兩年來大量增加。加上父傳子、子傳孫，在在都使得土地取得越來越困難，擁有的面積越來越小，而無法讓土地輪作休耕。在欽其拉小村裡，老農夫米吉說：「我的土地很疲倦了，她是一塊無法休息的土地。」因此路易士覺得，教農民施肥，而不必一再地換地，是解決森林破壞和產量過低的首要方法。

馬雅人視自己為玉米的子民，馬雅一詞即來自玉米之意。在馬雅遺址中還可發現頭上配飾著一棵小玉米的玉米神，有時玉米神和日神一同出現，象徵玉米豐收；有時玉米神和死神相對，表示著玉米的耕種相當艱困。

將玉米加石灰泡軟後磨成玉米粉，烙出圓形的玉米餅加上黑豆泥，至今仍是印第安族群的主食。每逢節日，他們還會以玉米粉加上雞肉、洋蔥、番茄和香料，以香蕉葉子包成印第安式的粽子。北碇各族的馬雅後裔，不僅在飲食上一同於古代馬雅人，在種植玉米的工具、方式，也和古人幾乎完全相同。

在雨季來臨前將林地燒墾，然後以一根削尖的木棍在地上戳出小洞，撒下兩三顆種子，疏疏鬆鬆地種滿林地。特別的是，在玉米穗硬了以後，當地人並不將之採收，而是把玉米穗向下折，讓玉米穗直接倒掛在桿上自然曬乾。這樣「倒穗」的方式相當智慧，既可省去曬乾的工作、也不怕雨，還可以騙過垂涎玉米的小鸚鵡。然而一平方公尺只種一株玉米的疏植法，卻是佔地又不易管理。問了許多農民這樣的疏植除了地力不足因素，有什麼特殊功用？農民們靦腆、純樸的笑答：「不知道啊，祖先都是這麼種的嘛！」

台灣來的玉米神

早在民國六十年起，台灣的農技團就已在瓜地馬拉工作；八年前，應瓜國政府要求，特別在北碇省設立分團，開始推廣新的栽種方式，從密植、選種、除草到施肥，希望能減少農民對土地的燒砍，並增加農民收益。首先要改變的就是農民傳襲幾千年的耕種方式，以密植代替疏植，既可增加單位面積產量，減少土地開發，也減省耕種所需的人力、肥料成本。

接著是提供優良種子。在北碇前後四年多的技師林彥仁表示，一般農民都未使用品質純正的種子，因自行留種，未經選拔，種子於是不斷退化。而北碇地處偏僻，交通不便，種子行賣的不但售價高，又沒有冰箱保存，品質不良，發芽率很低。於是農技團在四年前開始，在實驗農場繁殖生產優良種子，目前已供應北碇省約十分之一的種子需求。

再來是改善土地體質的除草與施肥。當地人以焚燒方式除草，然而野草卻還是在耕種後又不斷長出，與作物爭食，使得原本就貧弱不堪的地力更減。致使本地玉米及黑豆平均單位面積的產量，皆低於全國平均產量。

在北碇，多數的農民為小農或貧農，除了一根挖地的木棍，對於肥料、除草劑的使用，大多不懂。對於新的耕種方式，經過了三、四年的示範及輔導，農民雖然已經慢慢接受，然而卻沒有餘錢購買物料。因此，農技團除了提供良種，也以「貸放」方式，提供農民除草劑和肥料；先無息將肥料借給農民，等到農民收成時，再以玉米、黑豆來償還。剛開始得用半買半相送的方式推廣，才能讓農民姑且試一試，如今卻是排隊的人越來越多，貸放的肥料不夠了。

綠肥變作物

針對北碇貧弱的地力，在施肥方式上，農技團採治標和治本雙管齊下。一方面提供化學肥料，及時補充土地不斷在流失的養分，一方面教導農民使用「綠肥」──種植五爪豆，不過立意雖好，卻成效不彰。

綠肥的使用方式是，在五爪豆開花時，就將整株植物絞碎、和入土中。然而對當地農民而言，看到五爪豆都開花了，卻捨不得拿來當肥料，等著綠油油的豆子結了豆莢採收後，才將五爪豆和入土種。卻不知如此一來，綠肥的養分全到了豆莢身上，綠肥本身也就失去了功用，變成作物，一樣的消耗地力。

馬匹是北碇農人們載送玉米的好幫手。（卜華志）

除了綠肥的推廣不易，在黃玉米的推廣上，一樣發生「種豆得瓜」的情形，原來農技團看到北碇人營養不足，經過三年的試種及觀察，推出蛋白質兩倍於白玉米的黃玉米。然而北碇人覺得黃玉米水分太多，不好作玉米餅而無法接受。結果這營養美味的黃玉米，如今全成了豬、雞們的最愛，成為相當受歡迎的飼料作物，這倒是農技團始料未及的。冬瓜愛甜不愛鹹

一個平常農民們正忙於耕作的午後，在欽其拉村裡，接受輔導的農民知道農技團要來，都放下田中工作，聚在農民代表家中。農夫多明哥指著他的穀倉對我們說：「這一季，我的田地種出了三百三十袋玉米，去年肥料充足時，收穫達五百袋。在中華民國農技團來之前，一年只能生產兩百袋左右的玉米。」在玉米的栽種上，使用密植兼以施肥的種法，一個滿山（○•七公頃）平均由二十斤打（一斤打等於一百磅）的收成，增加為四十斤打。更令農技團欣慰的是，「經過輔導的農戶，已有三分之一可以放棄過去燒墾的耕作方式了，」林彥仁表示。

隔壁村的依克斯寶堡，聽說可巴村有中國人在幫忙農民，便推卡洛思為代表搭著公車前去工作站。「當時已經過了申請的期限，我叫卡洛斯下次早一點來。然而他卻不死心地來了三次，於是便成為新的輔導戶了，」林彥仁回憶。目前在依村，農民除了以新方法種玉米、黑豆，也在農技團的教導下種菜和養雞；這是農技團在北碇的另外兩項工作重點，藉以改善北碇農民的營養狀態，和增加副業收入。

北碇對外陸路只有一條碎石子路面的國道，多數蔬菜、水果等民生物資，皆得經過近十二小時的顛簸，才能進到北碇。因此，「番茄在瓜京一磅才瓜幣一塊半，在這裡要三塊錢；青椒在瓜京一個大約瓜幣七毛錢，在北碇卻要兩塊錢……，」經營飯店的華僑陳家堯一一細數。對收入只有全國平均收入一半的北碇百姓而言，果蔬是相當昂貴的奢侈品，一般百姓也就很少食用。

在農技團輔導的村民雷慕多的家庭菜圃裡，竹架上掛著大黃瓜、長豇豆，地上長著荇菜，還爬著大冬瓜。其他季節，菜圃中，還有紅蘿蔔、櫻桃蘿蔔、佛手瓜等等。這些作物可都是經過千挑萬選，既要配合當地人的飲食習慣，還要抗病性強，容易栽種。

多了菜圃，忙碌的是家庭主婦。除了每天的施肥澆水，還要嘗試新的吃法。林彥仁推薦過雷慕多太太主煮薑絲冬瓜湯，不過他們一家人還是偏愛加糖煮熟的冬瓜甜湯。目前像雷慕多這樣闢有一塊家庭菜圃的農戶近約三百戶。

雞蛋的夢想

歷經連年的內戰，加上貧富不均。在瓜地馬拉，五歲以下的小孩百分之六十處於營養不良的狀態。因此，除了豐富北碇農民的營養來源，農技團也教導農戶飼養蛋肉兩用雞，以補充缺乏的動物蛋白質。

依村的卡洛斯有八個孩子，他說：「孩子們都喜歡吃蛋，以前八個人分吃一、兩個蛋，現在天天有蛋吃了。」站在一旁的小女兒說她一天可以吃上六個蛋！卡洛斯養了六十隻雞，每天早上孩子們幫著到雞舍裡取蛋，一天可以收上五十個蛋左右。

吃不完的蛋，一個以瓜幣七毛五出售，收入除了幫孩子們買些文具、新衣，在每一個雞蛋裡，還孕育著卡洛斯一個多年的心願。他說：「我想有塊屬於自己的地，二十年前搬到這裡，就是希望有塊地。」目前在北碇的二十幾個村落裡，有近五千隻的雞，來自農技團的培育，年產七十多萬個蛋。

過去，農民們也養雞；卻是放任雞隻們四處亂跑找食物的土法養雞，雖然不花飼料錢，但是雞長得慢又容易生病，至於產蛋那就更少了。關於飼養，北碇的瓶頸是飼料來源取得困難，且價錢昂貴。相同於肥料、農藥的貸放，農技團組織農民在示範農場及耶恰村，各設立了一家小型的飼料加工廠。讓農民以收成的玉米來交換飼料，歷年來交換飼料十五萬公斤，受益農戶七百六十多戶。

辣椒財神

農業為北碇省經濟的主要來源，百分之七十五人口的經濟來源皆為農牧業。然而玉米、黑豆及稻作的價格低、收益差。因此瓜國農牧部在「北碇省公元兩千年的計劃書」中，期望引進高經濟價值、具外銷潛力的作物。

農技團在配合瓜國農牧部的計劃下，引進了三十五種作物、八十五個品種試驗比較。並在瓜國果樹發展局的市場探尋下，開始了一百五十公頃的印度辣椒種植。負責辣椒栽培技術指導的技師葉雲超覺得壓力很大，因為農民種辣椒的地，是他們以百分之二十三的利率貸款所買。即使在母親節假日當天，依然看到合作的農戶們，出動一家大小在辣椒園中鋤草。農民們笑著說：「辣椒要是賣不出去，那是果樹發展局的錯；要是收成不好，那可是農技團的責任了。」

因此，老葉每個星期都會花上來回六個鐘頭的車程，到辣椒園來檢視葉子，看肥料夠不夠；檢查小果實，預防辣椒最怕的毒素病發生。要是發現疑似染病，就得立刻將病株挖起燒掉，並在凹洞中補上石灰消毒。

今年，第一批的辣椒製成辣椒粉已經出口到東臨的國家貝里斯，接下來的辣椒醬即將出口墨西哥和美國。「這可是北碇有史以來第一項的農作物外銷，第一筆的外匯收入，」葉雲超說。

一同救馬雅

聖路易斯郊區蜿蜒山路中，有一座法國教會設立的信仰中心，裡面住了二十多位十五歲到二十二歲的馬雅少女。她們都是由馬雅各部落所推選出來的少女，在此地學習種咖啡、紅蘿蔔，養雞、養豬等技能。兩年的訓練結束後，她們就會回到部落去協助族人。

這個幫助馬雅少女的計劃，同時有瓜國的職訓局、農業推廣局、美國和平工作團及中華民國農技團共同參與。負責人葛拉蒂修女表示，她最是感謝中華民國農技團，不僅提供她們所需的種子，更實地的教導少女們耕作、飼養技術。「我們希望這些少女就像一顆種子，將所學技能傳回部落，同時也提升女性在部落中的地位，」修女葛拉蒂表示。

在這塊古馬雅王國的土地上，美國賓州大學正從事著馬雅遺址的挖掘與研究，做出了四十多份的研究報告。從機場到提卡爾遺址六十公里的柏油路，由日本政府修築。在北碇最偏遠的瓜墨邊境上，德國技術團教育著婦女如何節育，如何照顧幼兒。

整個北碇省共有來自美、德、西班牙、加拿大、歐洲共同市場等九個國際組織在不同的領域中，搶救古文明、挽救森林、保護婦女等等。而中華民國的農技團也在此默默付出了八年，和最底層的農夫們一同在田間流汗。

一千年前，連年對外的戰爭，是導致馬雅王國消失的原因之一。今天，在國際組織的攜手合作下，或許可開啟馬雅文化的另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