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年的小留學生長大了,如今回到台灣鄉下工作。圖為Amy——陳立真在上班途中買早點。
新竹工業區一家美商投資、專業製造水龍頭的工廠,近年來為找工業設計師而傷透腦筋。年前,他們再度刊登徵才廣告,終於來了三封應徵信,但其中只有一位是科班出身。
這位現已正式上班的設計師,竟是當年隨父母移民加拿大的小留學生;如今她已經長大,並回到台灣來尋求發展。
早上七點一刻,大多數台北上班族還在夢鄉,陳立真已站在路邊,又踩又推地發動她那不太靈光的五十西西摩托車,準備上班。在台灣北部新豐這樣的小鄉鎮,這不算特別,一般工廠上班時間都是八點,有別於都會區公司行號的朝九晚五;但感覺上她就是有點不同。
或許是她那有意無意遮住半邊臉的篷鬆捲髮,或許是她臉上雖不濃豔,但顯得相當時髦的妝,或許是她耳上那對叮叮咚咚,十分誇張的長耳環……,好像也不是;總之,她就是有股特別的「味道」。啊,是了,當她路過早點攤停下來買一份菜包時,那口洋腔洋調的國語,洩漏了答案——她一定不是台灣長大的孩子。
當然也有人看走眼的。兩個月前她到小店買東西,結帳時,她習慣地笑著對老板娘「嗨」了一聲,沒想到引起對方好奇:「你是不是理髮小姐?」
陳立真那時還不懂得「理髮小姐」的真正涵義,到後來明白了,不免覺得十分委屈,「我那天從頭到腳,包得緊緊的。」從此以後,她再也不敢像在加拿大一樣,見到陌生人也隨便打招呼了。

做為一位工業設計師,陳立真常要畫圖、做模型。
第一次回鄉,淚灑機場
從小學畢業隨父母移民至加國,一直到完成大學教育,陳立真從來沒想到有一天會回台灣工作。大三那年暑假的香港行,改變了這一切。
在香港打工的三個半月,是她長大後第一次與那麼多黑頭髮、黃皮膚的人相處。她不喜歡香港人的實際,看人的「大小眼」,所以提早兩個禮拜離開。返加前她決定繞道台灣,看看睽違多年、一向最疼她的阿媽,和最愛吃的芋仔冰。在親戚們的圍繞中,她度過了移民後最溫馨的時光。
「我一直以為自己在國外適應得很好,沒想到飛到台灣上空,看到台灣的海岸線,我好感動,真的是淚灑機場」,陳立真笑著回憶。
由於生性活潑,陳立真與家人移民後,一開始並沒有太大適應上的困難,學校有特別輔導,語言的問題半年後就構不成大礙了。「這也要感謝父親,他為了我們的教育,寧可放棄工商機會較多的多倫多,而選擇水準較高的首都渥太華定居。」
陳立真那時還交了一個小男朋友,兩人言語不通,但他很照顧她。然而也因為後來她朋友太多、外務太多,媽媽認為有違帶他們移民的本意,在頭四年裡,年年幫她轉校,希望她專心讀書。「那時我很痛苦,但也把我訓練得不管被丟在任何地方,都能活下去,交到朋友。」

星期天到辦公室加班,四下沒人,腳蹺起來舒服多了。
從雲端墜下的日子
問題出現在移民三、四年後的青春期。為了爭取出外參加活動的機會,她開始「鬧革命」。
「爸媽有傳統的看法,在他們面前和在學校,我們有不同的面目,很難平衡」,那時一天到晚party,十六歲就偷偷上舞廳的她,反叛心正強,為了不讓媽媽管,兩人一天到晚吵架。
這時,家庭經濟狀況也發生變故。爸爸生意失敗,小時就有貂皮大衣的她,開始和哥哥一起到外打工賺錢。她賣過化妝品,到停車場收費、飯店當清潔工,週末擺地攤,還得早上四點就去佔位子。「我們不能再去度假,弟弟妹妹會哭,但我和哥哥已懂得以後的日子不一樣了。」

和辦公室同事像哥們一樣談天說笑,大家常說她是“半公母”。
我是鳥還是獸?
堅強獨立的孩子,其實更經不起親情的融化。經過兩個禮拜的台灣行,本以為自己已十足洋化的陳立真,回到加拿大,卻發現自己變了。
在海關,她竟差一點忘了怎麼說英語。高中起就堅拒母親在她便當中裝米飯的她,這時突然覺得朋友常向她說的「Amy,你和我們一樣」不再是恭維。即將成為一名設計師,她想起老師說的話——要有自己的特色,「但我覺得自己像蝙蝠,像鳥又像動物。」阿媽突然過世,更令她心緒大亂,她急切地想離開熟悉的一切。
「到台灣來吧」,去年二月便回台的父親陳枝源建議。一方面希望這個曾把頭髮染成紫色,還想去刺青的大女兒收收外國人的作風;更重要的是,十年來風水輪流轉,美加這幾年的經濟日漸衰退;相對的,台灣的發展卻遠超出他的預期。加上這邊還有親戚、人脈,孩子回來,未來機會較大。除了說服陳立真,大兒子陳立權也已在他的安排下,回台灣創業。

這是陳立真自己最喜歡的作品。如何將創意與台灣市場的需求結合,是她回來後工作最大的挑戰。
鄉下更合「品味」
近年回台發展的留學生、歸國學人,以及回籠移民已不少,這些人除了高科技學人進駐新竹科學園區,其他多半選擇定居台北。一來台北大機構、外商公司多,找工作時職位、待遇較理想,創業機會也較大;另方面,台北是一個國際化的大都會,衣食住行育樂各方面較符合他們的「品味」。陳立真卻到了新豐——這個居民以客家人為主,位於竹北、湖口之間的小鄉鎮。
「我在台北會活不下去」,陳立真一點也不覺得她的選擇有何奇怪,台北的空氣不好、交通擁擠,房租、物價那麼貴,「我只是一個普通的上班族,哪裡吃得消?」相對地,新豐不但物價低得多,更令她高興的是人都很友善,「不像台北,走路撞到你都不會說Sorry。」儘管一些親戚擔心她到這種鄉下地方交不到男朋友,爸爸卻放心女兒在這裡,因為不易變壞。

晚上回到租來的家,陳立真常翻出以前學生時代的作品,想著過去,想著未來。
工廠內的文化震撼
進入這家位於新竹工業區的工廠後,她立刻成為全廠的焦點人物。
「唉,你們部門那個寶貝,做體操好像在跳韻律舞」,一天早上八點做完早操後,廠長邱家相像是發現新大陸般笑著對研究開發部經理說。早操之外,同事們對她還有許多「看得不太習慣」的地方。「打電腦時不要把腳翹在椅子上」、「講話時不要全身不停扭動」、「走路時不要像一隻青蛙跳來跳去」……,主管、同事常這樣半開玩笑地要求她。陳立真對於大家要她坐有坐相、站有站相,十分不能適應,「要我綁手綁腳,我就不能表達自己的情緒了。」
陳立真令大家產生「文化震驚」的不只是肢體語言。一天她走在課長吳聲俊身後,突然大喊「Robin,你的屁股長得真好看」,一面說,還一面用雙手比了個大圓弧,當下令吳聲俊臉紅耳赤得說不出話來。有時她高興起來,還會情不自禁地對著同事說:「啊,我好愛你,我要擁抱你一下。」男同事就會結結巴巴地說:「我已經結婚了,你最好不要。」「我們常開她玩笑,說要去告她性騷擾」,她的男同事用台語開玩笑說,她簡直是「半公母」。
儘管有人覺得她西方尺度的的言行,在一向保守的工廠顯得有點「三八」,但不要多久,同事也受到感染,逐漸取下「面具」。星期六下班後,她就找到同伴,和辦公室另外兩位女同事相約一起去看限制級的電影「烈火情人」。

這是她的註冊商標:各式各樣充滿設計風格的耳環。
生產線上交好友
除了這些「花邊」,陳立真對工作的態度也令人印象深刻。上班的前三天,她照例先到生產線實習。「一般人都是應付了事,她卻絲毫沒有我們這邊大學畢業生的架子,配合得很好,完全沒有降低我們的生產力」,生產組長陳燦煌由衷表示。她更自此交了兩位女工朋友,每天一起吃中飯時天南地北地聊著。
「他們辦公室的人和現場作業員很少往來,她會主動來找我們,是很特別的一個」,作業員李貴英說,看陳立真什都能做,再重的材料也想辦法自己搬,不像一般台灣的女孩,多半是嬌嬌女。
辦公室其他女同事則佩服她敢爭取她認為合理的工時(截稿期),「不像我們,大多自己加班解決。」
雙重社會新鮮人
生活上的適應漸漸不成問題了。陳立真每天下班後,會到附近的租書店租漫畫書。現在不但功力已進步到看武俠小說,還和老闆娘梁美雲結成好朋友。就是透過她的介紹,陳立真以同樣價格租到一間有電視、冰箱、廚具的小套房,她還愈來愈本土化——讓梁美雲幫她翻黃曆看日子,以決定搬家時間。
但是,身為一個雙重的社會新鮮人——由國外回台灣,及由學校入社會,陳立真在工作上才開始真正面臨適應問題。目前她的手上有六、七個案子,只有一個在修改後勉強過關。她的主管認為:她的創意不錯,但她對本地市場不了解,設計出來的東西,味道就是不大對。
對此,陳立真真是無可辯解,只有把案子拿回去重做。她了解,身為一個回鄉工作的移民,她雖有外語能力、容易交朋友、說錯話比較容易被原諒等先天優勢;但相對的,她也得重新習慣別人已經習慣的事、重新認識當地市場的需要,以及克服與人溝通時半懂半不懂的困難。
想家的夜
儘管理智上接受這一切,但心情還是大受影響。同事發現最近她很少笑了,也不像以前那麼蹦蹦跳跳,以為她已被大家「同化」。「研究開發的部門須要多元化,她的改變不是我所樂見的」,經理陳尚賢說。
陳立真當然不希望自己被同化了,「我要有我自己的特色啊」,但什麼才是她的特色呢?她回台灣,不就是回來找自己有別於加拿大同學的那一部分嗎?她自己也惘然了。
又是一個想家的夜晚,陳立真奇怪自己竟開始懂得什麼叫想家了。上次打電話回加拿大,媽媽竟也說想她。她一面寫信,一面想她的貓,想她那個大三了、卻肚子痛時還要躺在媽媽床上的弟弟。唉,七月回去看他們吧,不,六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