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擇「埔里」作為本期封面故事,是被埔里人的自信所深深吸引。
素人雕刻家林淵,生前曾經對著台北來的藝術系學生神氣地說:「您讀冊郎,甘敢親像我阿呢做?敢?嘸恁做出來看麥咧!」(第十六頁)
他粗樸、厚實的石雕,散置在牛耳石雕公園讓人撫觸斧痕,油桐花開開落落,老藝人走遠了,年輕的埔里人卻回鄉來了。
李曜宗採石製壺,梁坤明教書、畫畫、編地方刊物,學醫的鄧相揚不雕不畫,「我起碼可以蒐集文物,整理史料吧!」他說,「我也是埔里子弟,為什麼不能當別人所謂的傻瓜呢?」
他的意思是說,別人出外求學,總在繁華的外地就業生根,誰傻乎乎的反倒往小小山城塈b呢?埔里偏有一群這樣的人,做了另一種選擇。他們選擇在此安身立命,思考家鄉產業振興的前途,同時,他們拒絕KTV,拒絕庭園咖啡,也拒絕所謂繁榮帶來的種種污染。
「卅多歲的陳先生還是無殼蝸牛,月入不過四、五萬,卻毫不吝惜地月付一萬七汽車貸款……他驕傲地說,卅歲開進口車,正符合我的生涯規劃!」(第廿二頁)
隨著十五家新銀行的陸續開幕,個人消費頓成新寵,面對循循善「誘」的貸款廣告,想起父祖輩一生不向人借錢的操守原則,消費者何去何從?銀行經理說,貸款、信用卡是提供消費者多一種選擇,「全世界先進國家消費者都已經享受了這樣的選擇」。那麼,台灣會不會走上英美信用擴張、消費膨脹的蕭條惡果呢?經濟學家告訴我們「不會」,台灣的問題仍然是錢太多,傷腦筋。
可不是嗎?國際拍賣公司蘇富比三月底的台北旋風,為台灣經驗再創奇蹟,短短兩小時內的成交率高達百分之九十四。拍賣會後,畫市狂飆,問題是,偏有人買,畫廊據說一畫難求。那麼,台灣畫市如此炒做,會不會「崩盤」,投資人被「套牢」?「還早呢」,業者說,「日本書市崩盤前,一號畫飆到四百多萬台幣,我們差得遠呢!」(第四十頁)
在台灣錢淹腳目的形象下,儲蓄致富已是個老掉牙的神話,不借錢、不貸款,難免不像個善於「理財」的現代人。什麼又是時髦的現代人呢?現代人要早早作好「生涯規劃」,信用卡、會員證,都是現代人身分的表徵;股市發燒之後,現代人目前朗朗上口的是「藝術投資」。還有,戰後出生,一身名牌品味的專業工作者叫「雅痞」,夫妻倆都上班的是「雙生涯家庭」;夫妻上班卻不生孩子的叫「頂客族」;如果有了孩子,可巧趕上「第二次嬰兒潮」;下了班的現代主婦便到附近小型超商買東西是因為「便利商店正符合了新人類的冷漠特質」……
荷包滿滿的現代人顯然需要種種標記來肯定自己,換取信心。有沒有另一種選擇呢?喜歡街角雜貨店的親切,不喜穿上名牌制服,甘於積穀防飢、無債一身輕,不願意為交通阻塞空氣污染再添大汽缸的老古板,可以是另一種時髦嗎?
人說埔里為西部留下一片淨土,是得「交通不便」之利,就像西方人總認為東歐國家保存下來的美麗城市,乃拜「共產制度下經濟窘境」之賜。在都市人現代化文迷思中,聽聽遠來客的說法常令人耳目一新。「經濟的落後當然不能保護古蹟」,捷克文化資產研究所所長施密克說,相反地,就像中共的文革一樣,捷克古蹟在共產制度下遭到前所未有的毀壞。但是,重視古蹟文化是捷克人民的共識、是民族自覺,是「人人出錢出力,在布拉格興建了我們的博物館和劇院」。對於富庶的西方世界,他有自己的看法,他看到了「醜陋的現代建築」拔地而起,也注意到西方年輕人的閒適散漫,「我們知道如何為理想奮鬥,我可以向你保證,只要有足夠的經濟條件,捷克會成為世界上的古蹟天堂!」(第四十四頁)
遺憾的是,經濟力與自信心常常並不成正比,就像埔里人對自己擁有的好山好水,悠遊的生活有信心,但在產業沒落的陰影下,前途仍然未定。在繁榮汙染,落後封閉之外,有第三條路嗎?文人藝術家珍惜這片難得淨土,但失去工作機會的蔗農、鐵匠、編竹阿公,也能安居樂「道」,不羨鄰鎮的繁華熱鬧?當經濟投資與古跡保護衝突時,急於發展經濟的捷克人民又會作什麼樣的選擇呢?
「總要有種子,往家鄉的土地裡埋下去」,埔里人梁坤明如是說。可喜的是,總有人信心十足地做了另一種選擇。有人看重的是會員證、進口車;有人愛惜的是新鮮的空氣、馳目的山林。就像我們看見年輕人仍然忙著留學、移民,追尋另一種生活;但我們也欣見人才的回流,看見朱經武、李遠哲、吳茂昆的相繼歸來。這樣的選擇,令我們心動。(第七十六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