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論這種平面式構圖法,背後是有哲學與美學支持、抑或是古人在技術上力有未逮,新一輩台灣水墨畫家拜現代美術教育之賜,吸收西畫的養分,可以平面也可以立體,表現手法愈趨多元。 現代化?西化?
以這次出國畫展為例,畫家在選畫時不免考量國外觀眾的口味。「我會選擇構圖比較接近西方的、色彩運用的概念也相近的,」顏聖哲略帶無奈地指出,墨韻的酣厚淡雅、氣韻的生動、藉景寫境以自況心境……,中國水墨的古老意境不是西方人驚鴻一瞥就能入門的;為了讓國外觀眾「看得懂」,只好開一些方便法門。
然而,面對水墨畫家越來越大膽豔麗的用色,大量的西式素描或水彩筆法,加上現代「混合媒材」的概念──撕報紙、反覆拼貼、用噴槍噴顏料、塗刷顏料;甚至捨棄水墨在宣紙上的渲染效果,卻採用不吸水的水彩紙作畫,一些藝評家顯然持保留看法。
「既然畫水墨,就要善用水墨的特質,」何懷碩曾為文表示,中國水墨畫的特長在於筆法氣勢融貫、筆墨渾成。若想用筆墨表現色彩和質感,那不如直接畫油畫;要表現素描功夫,也不如畫水彩。換句話說,要如何改進水墨技巧卻不流於拼湊,還有待更精微的思考。
此外,由於中國水墨本來就是一種「寫意」的藝術,西方現代藝術興起後,循著畢卡索的立體派、馬蒂斯的野獸派、米羅的抽象畫……,倒是替現代水墨開了一條新路,畫家開始解構具象山水,進入抽象水墨的世界,見山不必是山,反倒可以放手追求另一種氣韻生動、墨韻盎然。
不過,就如袁金塔在客廳牆上掛著米羅真跡、李義弘每天的娛樂是欣賞西方古典音樂和爵士樂,以及某些畫家「中國哲學書沒有一本看完過」的坦率自嘲,這一代水墨畫家從西方文化中擷取的養分,可能早已超過傳統中國的陶養。
「傳統文人像江兆申老師,從小勤學詩文篆刻、琴棋書畫,對老師來說,讀書寫字是正事、繪畫是餘事。這樣深厚的修養,我們什麼時候才追得上?不從西方藝術取經,另闢一條新路,行嗎?」自覺被老師一句評語「進進出出」一語道破心事的顏聖哲,回想起二十多年前第一次開個展時正醉心西洋鄉村音樂,展出的畫風和在老師跟前畫的完全不同,竟至沒有勇氣請老師來看畫展。
「老實說,我喜歡比較現代的表現手法,至於傳統水墨則是我不時回頭汲取養分的來源,」已經逐漸從師承陰影中走出來的顏聖哲表示。
靜待水窮雲起時
台灣中生代水墨畫家仍在蛻變中,摸索衝撞下不乏令人驚艷之作,但也有不少未盡成熟的青澀。尤其文人水墨講求「全人」修為的體現,歷史上許多大畫家都在八、九十高齡時才臻於「隨心所欲」的圓熟畫境。中生代離「人書(畫)俱老」還有一段距離,正如羅青形容的,中生代「好像一棟大樓蓋到了五、六樓,雖然沒有完成,所幸已經可以遠遠辨識得出了!」
一天生活力求依「興致」來支配,蒔花、攝影、練字、作畫都好的李義弘也指出,年歲愈大,愈體會出江兆申老師的教誨,不慌、不忙,心中不存有什麼刻意之事,保持健康的心理比什麼都重要。
「畫史留名、為中國水墨開新頁,這些願望誰沒有?但這是個人才氣能力的事,強求不得,」李義弘表示,做畫時只要有一絲功能性的牽絆,不管是想博得高評價、賣到好價錢,或是希望比賽得獎等等,說也奇怪,立刻就覺得下筆黏滯,「筆下有鬼」。
尤其八○年代後,大陸開放,中國國寶級的老一輩水墨畫家如李可染等人仍令世人敬佩,但現在五十歲左右的大陸中生代畫家,因為成長期間正逢文革巨變,西方文化又遭全面禁絕,不論是傳承或創新;和同年齡台灣中生代的成果相比,都略顯貧弱。「台灣水墨不能妄自菲薄,堅持下去,會是水墨史上異軍突起的一支,」江明賢表示。
「不慌不忙,堅持下去」,這不僅適用於藝術上靜待破繭而出的心境,對於台灣中生代水墨畫家來說,現實上的寂寥也同樣要耐心以對。
危機與轉機
回溯台灣水墨,四十年前國民政府剛遷台時,水墨在「傳承中華文化」的名義下備受尊榮,中生代鵲起的水墨畫家正是在這種背景下培養出來的。近幾年政治風潮轉向,「本土」當道,日據時代以畫西式油畫及東洋膠彩為主的本土老畫家躍居藝壇焦點,相反地,和中國「掛鉤」的水墨則被貶為大中國主義、復古保守。
「現在到畫廊去看看,百分之八十都是展油畫,」江明賢表示,某些畫廊以「市場性不好」拒展水墨,前幾年台北市議會更曾發生大會決議不准市政府各機關購買、典藏水墨畫的事件;而以同等資歷地位的畫家相比,同樣尺寸的油畫標價硬是比水墨畫高出四、五倍。從明鄭到今天,在台灣四百年移民史上享有三百多年畫壇主流地位的水墨畫,竟因和當前的「台灣意識」不相容而受排擠,不能不說是一種諷刺。
今天的水墨處境,內有政治現實干擾,外受西方強勢文化壓境的影響,西方現代藝術當道;身處夾縫,畫家心頭自有一番冷暖滋味。然而,在痛心水墨沒落之際,畫家們仍然堅信歷史會還水墨一個公道。
喜歡油畫和陶藝,不過仍把七成創作心力放在水墨的袁金塔覺得,油畫已獨霸世界藝壇幾世紀,東方人畫油畫是錦上添花、是照著西方人制定的的美學標準來走,就好像我們在奧運、在世界選美會上永遠只能做跟隨者一樣。要想有自己的特色,還是要從自己的民族文化中出發。這次李總統訪問巴拿馬,是台灣數十年來最重要的外交出擊,有幸雀屏中選、作為台灣畫壇代表的,不正是水墨嗎?
台灣水墨一路行來,畫裡畫外都有說不盡的風光曲折。在靜賞畫面之美時,也期待未來水墨之路越走越寬吧。
曾留學西班牙的江明賢,畫作的味道非常中國,但其中融會了許多西式技法。這幅「台灣文武廟門神」設色厚重,摻有噴槍的效果。
王南雄細膩的素描筆法和寫生風格,是「長河雅集」中相當特殊的一位。因為其畫作「樹老葉細蔭消夏」。
蘇峰男的煙雲山水,藝評家評為「風格清新,無斧鑿之氣」。圖為其畫作「塔山雲湧」。
在這幅「月夜敘幽」中,羅振賢以昆明石林的景緻為靈感,不設顏色,以純粹中國畫法的線條,經營出深遠禪境。
大學時以國畫組第一名畢業,卻一度棄畫從商的顏聖哲,傳統技法紮實,又富現代風味。圖為其畫作「冬之生」。
王友俊的「小鎮之春」,層層渲染,用傳統筆墨表現出西畫的華麗景緻。
羅青的「江天暮雪」,用帶有疏離風味的線條來表現後工業化社會;他獨創的「鐵網皴法」也在畫中盡情呈現。
一向關注社會脈動的袁金塔,畫過許多諷刺官場百態的作品。這幅「換人坐(做)」饒富趣味,令人莞爾。
民國三十八年國民政府遷台後,隨之來台的張大千、溥心畬與黃君璧三位水墨大師,被尊為「渡海三家」。為首的張大千,以獨創的「潑墨山水」著名。圖為其畫作「峨嵋山月」。(歷史博物館提供)(歷史博物館提供)
黃君璧以臨摹古畫入手,奠定了一代宗師的深厚根柢。這一幅晚年畫作「山居清夏」,用彈跳點戳的筆法,畫出草木華滋、明滅閃爍的美感,在大師畫作中較為罕見,頗見新意。(歷史博物館提供)(歷史博物館提供)
溥心畬出身滿州皇族,書畫詩詞皆有極高造詣,可謂近代文人畫的典範。這一幅「雨中蕭寺」,以帶有大量水分的側筆刷出斜風吹雨的感覺,技法高妙。(歷史博物館提供)(歷史博物館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