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前一陣子,李登輝總統到高雄巡訪時,以國民黨主席的身分接見雄中老校長王家驥,引起一陣揣測。
有人認為李主席無端接見一位中學校長,必有特殊原因,有人還跟今年三月在雄中發生的「省籍紛爭」——「三一四事件」,甚至年底大選聯想在一塊。
被視為高雄縣市真正「在地」學校的雄中,果真有其政治淵源?「雄中人」對南台灣特有的地域文化,又怎麼想?
外省人第二代的高雄市立法委員林壽山有意退出國民黨,最後決定留在黨內當「烏鴉」;踢打發言台的立委魏耀乾遭法院判刑;高雄市議會主秘陳宣旭在國民黨十四全大會後交出贈品,要求嚴懲賄選的黨代表;執政黨秘書長許水德奔走各地,勸退年底大選時沒被提名的候選人……。
這些喧騰在報章的新聞中,主角的性格、風格、省籍、流派多有不同,甚至政治觀點也互持己見,但是他們卻有相同的一段經歷,那就是同為雄中人。

矗立在高雄火車站旁古典的雄中建築,是高雄人難忘的地標之一。(薛繼光)
「在地人」的學校
民國十一年成立的高雄中學,是高雄市第一所公立高中。跟台灣地區許多跨越日據、光復至今的歷史悠久老校一樣,雄中校友的組成也宛如台灣歷史縮影,「每當校友會,唱完日本校歌再唱國語校歌,台語、國語,日本話夾雜,好不熱鬧」,林壽山形容。
對歷史悠久的雄中,高雄人心中另有一份疼惜。
「要講在地學校,只有雄中」,民眾日報主筆吳錦發說,「中山大學才來設校十多年,高雄醫學院、高雄師範大學,都不是全科大學,說起來,高雄人總覺有點欠缺。」
「雄醫、雄師,雖然都冠上『高雄』,但因為學生來自全國各地,不像雄中,念的人大部分是在地子弟,因此我們覺得它才是高雄人的學校」,計程車司機也這樣說。
「廿多年來,雄中每屆招收學生人數沒有太大增減,直至今日,歷年校友總數加起來不過三萬人」,潘輝雄說。「若以高屏地區為基數,高雄中學錄取率近百分之七,比大學聯考還難」,他說。
當地人的疼惜,地方菁英般的期待,使得雄中的一舉一動備受囑目。

雄中校園內,日據時代典型的建築紅樓門前的老松,至今變化不大。(翻拍自鄭水萍提供一九三一年雄中雄中畢業紀念冊)(翻拍自鄭水萍提供一九三一年雄中雄中畢業紀念冊)
「二二八」的發生地之一?
最近常被談起的是雄中曾是高雄「二二八事件」的罹難地之一。
今年三月十四日,「新國民黨連線」(今年八月成立為新黨),到雄中發表政見,引起南部民眾鬧場,被稱為「三一四事件」。事件之後,不少人再度談起雄中的「二二八」情結。
對雄中人來說,「刻意挑釁台灣人,勾起台灣人傷心回憶」的說法與迷思,都讓他們感到困惑。「真正的受害者,是禮堂被砸後收拾善後的同學。」今年剛畢業的雄中學生蕭竣文說,
而經歷過變動之後的雄中校園,外表上看來,平靜地宛如什麼事情也沒發生過。「我想雄中學生最關心的,還是怎麼考上大學吧!」潘輝雄主任這樣認為。
可是仔細探問,「三一四」的傷痕也不是完全沒有留下痕跡。
雄中老師陳銘彬指出,「三一四事件」之後,當時也有一些眷村同學表達對族群衝突的不滿,他們在周記裡寫道:「高雄民眾打『新國民黨連線』,就好像我們被打一樣,本省人這樣對待外省人,我們如何待下去?!」
陳老師總是告訴他們,不要從外省、本省的角度來看待問題,要從讀書人探索問題的過程,從歷史、現實等面向來找答案「不僅問發生了什麼事?還要問為什麼發生?」

(薛繼光)
以「天下為己任」
雄中校園走一遭,反對國泰人壽兼併地方土地的剪報,貼在男生廁所內,模糊的字跡尚有水漬;新建大樓後面,「以國家興亡為己任,置個人死生於度外」的蔣公格言石碑,不知何時被畫上幾條紅漆;校長辦公室鐵門前,慶祝耶誕的「MERRY CHRIST-MAS」字樣旁,被噴上斗大紅漆的三字經……,雄中,果真如老師們所形容的,每個同學都是沉浸書海、不問世事的書呆子?
「或許跟其他的省中類似,雄中學生也可分『善良百姓』及『異端」兩大類」,民國六十四年畢業的鄭水萍指出,前者跟著學校課程,以升學為主要目標循序漸進;後者則對環境反應敏銳,常期許在僵化的體制之外,另謀新機。
對於十七、八歲的年輕小伙子來說,這個年紀正是思想、見識啟蒙的階段,既然有能力考上明星高中,當然其中有部分也會有較為「天才」的想法。
「善良百姓是整體印象,但異端力量無限大」,鄭水萍說。他認為例如六十年代的校刊編輯——「雄青人」,便可歸為「異端」一類。
鄭水萍指出,當年像蔣夢麟、陳之藩這些兼具科學素養、及人文關懷的學者,是他們推崇的對象。編校刊,拿來比評的,不是像「建中青年」、或「南一中青年」等學生刊物,而是在文化界大放異採的「文星」、「綜合」等刊物。校刊上熱中談論的,是類似「工業城的污染」、「高雄為何沒有文化?」等跨出校園等主題。
「或許也只有在像高雄這樣文化欠缺的都市,中學生們才會這麼早『以天下為己任』」,他笑著說。
而當年的雄青人,也果真如同年少時代所確立的「壯志」,在長大成熟後,積極回饋社會。像努力撰寫地方美術史的「台灣美術史工作室」負責人鄭水萍,建築高雄第一所五十層超高大樓的長谷世貿大樓建築師林碩彥,及目前服務於資訊策進會、積極推動真品平行交易輸入法的杜紫宸等均是。
此外,許多在學術界服務或對本土文化迭有貢獻的學者,如致力編寫台語辭典的許成章、研究上古詩詞文學的台大教授吳弘一,研究台灣農業、思想史的歷史學者黃俊傑等,也都是「雄中人」。

雄中操場面積頗大,「三一四事件」的發生地——雄中體育館,是校園內頗新的建築物。(薛繼光)
族群融合及相處的開端
鄭水萍指出,雄中歷任辦學者,從日據時代校長吉川佑戒及教師土屋恭一等人——他們首開風氣帶起學生瞭解高雄特色及歷史由來,到光復後以公正、嚴謹辦學出名的幾位校長如王家驥等,雄中能維持南台灣菁英的美名,自有獨具的傳承。
何謂雄中傳統?
「自由及獨立思考的空間吧」,吳錦發回憶,在民國六十年間那個「苦悶的年代」,從屏東鄉下到都市念書的他,在課堂上生平第一次面對面的跟老師大聲辯論。
「有一次,不知為了何事,教官在台上說話,說著說著,底下學生噓聲四起,我看校長笑笑地站在旁邊,也沒有特別不高興的表示」,吳錦發認為,在那個戒嚴的時代,雄中對學生的寬容,令他印象深刻。
而雄中,也是讓吳錦發這個從屏東美濃來的客家籍子弟,第一次在高雄這個大都會,學習族群融合、相處的開端。
在吳錦發自傳式的小說「秋菊」中,非常坦白地記錄著中學時代的他,在面對眷村來的高級將領小孩,及本地的台籍子弟之間衝突時的所想所思。
「秋菊」結尾,是非常「大團圓」式的歡喜收場——在族群的衝突中,來自眷村的小孩,以賠錢及勸解人心的「大哥式」手法(吳錦發眼中,在當年那個時代,眷村小孩的資源最多)安撫發生衝突的閩客兩派,化解了一場流血衝突。

紅樓前的倜儻少年,對南部人文生態的特殊問題有何看法?(薛繼光)
生活即教育
原來只招男生的雄中,光復初期設有高初中廿二班,學生一千餘名;如今雄中只設高中,班數增為七十餘班。七十五學年度起,更開始招收女生,如今學生有三千多人。
不管以前或現在,能考上雄中,對學生個人或家庭來說,都是莫大光榮。雄中教務主任潘輝雄指出,歷年來雄中學生的組成,三分之二為高雄市籍,三分之一來自高雄縣及屏東地區。
雄中學生的背景,相當程度地反映高屏地區的家庭結構:百分之八十六以上是本省籍,工農商類家庭子女比例佔百分之五十以上,公民營事業受雇人員(受薪)家庭,只佔學生比例百分之十。
對族群的寬容尊重,或許也正是融合高雄特殊地域文化的雄中,所要教給學生的!
由雄中師生所創的校園社團——雄中「人文學社」,正代表著雄中人對大高雄的期許與關懷。三年來,人文學社以演講、座談的方式,不定期對高雄歷史、環境生態等問題作深入探討,如今已是高雄地區頗具份量的文化團體。
「地方記者採訪雄中的次數,似乎還多於高醫等大專院校」,陳銘彬老師說。他認為,雄中因為有其開放傳承,學生素質也較整齊,要論教育改革及對文化期許,雄中必然承擔較多責任。像色彩鮮明的教育改革組織——南部地區教師人權促進會總部設在高雄,從會長到總幹事等十二位雄中老師,便是權利促進會的主幹。
而雄中的行政單位,也一本其自由學風,充分尊重這些老師的選擇,及其教學方式。例如教國文的老師黃俊倩,遇到相關教材時,便常以摘取時事論壇等方式,來啟蒙學生的想像空間。「生活即教育」,黃俊倩說,「就像『三一四事件』,你怎能要孩子們在省籍情結被挑起時毫無感覺?」

雄中學生走出校門後,地方人士對他們相當高的期待。(薛繼光)
台北情結?
「我們班上從來沒人敢承認是外省人」,目前就讀成大的雄中人陳俊士說得有些誇張。其實,他真正的意思是,在雄中,本省、外省籍的界線,已經近乎消失。「都是南部小孩,平時都講台語,都是一樣『古意』(老實、正直)、『土公仔性』(喻性格豪爽),實在是沒差。」他說。
只是,對於台北或北部人,這些土生土長的高雄人,還是會覺得「有差」。這些差異,從台北的交通擁擠(高雄不大塞車),紅綠燈太複雜,單行道左轉、右轉搞不清楚,乃至跟台北朋友一起吃東西,都是各付各的,不像南部人,都是有來有往,很「阿沙力」地(爽快)一個人付清……,都是雄中孩子們認為南北不同的地方。
雄中人,目前任教中山大學的吳英明坦承,或許是同為院轄市及大都會,包括雄中學生在內的高雄人的確有「台北情結」,許多事情特別喜歡跟台北比,而最明
顯的是,同是院轄市,擁有的文化刺激和文化資源卻大不相同。

雄中老師說,雄中社團的蓬勃興盛,是許多中學未及的。圖為動力模型社成員。(薛繼光)
「站尾包衰」的心情!
鄭水萍指出,以「南霸天」期許的雄中人尤其喜歡跟「北霸天」建中相比。一出建中校門,面對是藝術館、美國新聞文化中心、省立博物館等富有「文化氣息」的場所;而雄中,一出學校的環境是常播放三級片的西北、東南戲院、今日戲院及藍寶石歌廳等色情場所,「一比就洩氣了」,他說。
「雄中的孩子到北部念書,多少都要經過一段適應期,『為何同樣是高中生進大學,我念的書比較少?』」黃俊倩老師說,而為了「資源比較多,取得資訊比較容易」,一直到現在,校方還是比較鼓勵學生上北部的大學。
高雄機場,南來北往的人潮一波又一波,從北到南,四十分鐘的飛機航程,說來比台北任何兩個點塞車時間來得短。
吳錦發認為,事實差異容易填,心裡鴻溝難平。「南部人說『站尾包衰」(亦即位處邊陲就不易受重視),便是這種心情」,他認為,包括雄中在內的中學生,都會刻意強調這些差距,心中不免帶些「自卑又自傲的情結」,這實在是幾十年來南北發展不一所造成的。
未來呢?包括雄中人在內的高雄人或許都知道,解答原來在自己。

許多人認為,老校長王家驥奠定雄中開放、自由學風。圖為民國四、五十年代雄中的畢業典禮。(薛繼光)
走過歷史的雄中
雄中大門從日據時代留下的琉球松,仍在午後的微風中挺立,相傳「二二八事件」時,曾遭流彈傷及的紅樓依然矗立。前一陣子,校友們極力反對市府在雄中操場改建地下停車場的提議,為的是要留住「歷史」。
走過歷史、走過事件,雄中人珍惜的或許是在南部特有的生態中,彼此包容、尊重的感覺。就像出身雄中的民意代表,雖然檯面上個個強悍、又各不相讓,校友會相見,一句「我以雄中為榮」,為地方打拚的熱情,或許仍如南台灣的豔陽般的炙熱。
〔圖片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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矗立在高雄火車站旁古典的雄中建築,是高雄人難忘的地標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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雄中校園內,日據時代典型的建築紅樓門前的老松,至今變化不大。
(翻拍自鄭水萍提供一九三一年雄中雄中畢業紀念冊)
P.116
雄中操場面積頗大,「三一四事件」的發生地——雄中體育館,是校園內頗新的建築物。
P.117
紅樓前的倜儻少年,對南部人文生態的特殊問題有何看法?
P.118
雄中學生走出校門後,地方人士對他們相當高的期待。
P.119
雄中老師說,雄中社團的蓬勃興盛,是許多中學未及的。圖為動力模型社成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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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人認為,老校長王家驥奠定雄中開放、自由學風。圖為民國四、五十年代雄中的畢業典禮。
P.121
也有人認為,今日雄中人只迷名牌、電玩,互比摩托車優劣,理想色彩淡薄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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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據時代的學生練劍道,光復後玩足球,今日學生迷棒球,時代不同,好動精神則一。(翻拍自一九三一年畢業紀念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