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陶藝,在國內民俗藝術創作風氣中相當盛行;一團土迴旋於轆轤上,當手指觸痕在陶胚身上流暢出優美姿態時,那份充滿成就感的驚喜,最是讓玩陶人著迷,每每盤桓不肯歇手。
台灣早期陶藝大多以實用、裝飾性極強的生活陶為主,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茶壺。一九七○年代隨經濟起飛,泡茶品茗蔚為風潮,茶壺成了必備工具,國內陶藝界也因此造就出不少優秀的製壺師;爾後由於創作意念的覺醒,九○年代開始有陶藝家思索著從製壺的小格局步入現代造型藝術的大格局,在這些現代陶的開路先鋒中,李幸龍的成績最為亮眼。
創作,是一種意念的表達,常因作者內在心靈持續浮現一些要說的話語,這些聲音便逐漸凝聚成作品中美的生命力。作品中以細膩精緻的民俗圖騰聞名的陶塑工藝師李幸龍,擅長將傳統紋飾當成符號般重新組合,產生別具民族意趣的創作圖象;尤其屬於東方色彩的金黃、紅、藍、藏青等色調,經過他的巧手,綴飾出充滿東方情趣與本土特色的陶塑作品。

這是一九九二年李幸龍獲得第一屆民族工藝獎的作品《喚醒中國》;典雅紋飾搭配東方色彩,為現代陶藝注入強烈的民族性。
陶藝追夢人
李幸龍,一九六四年生於台中縣清水,就讀於大甲高中美工科第一屆陶瓷組時,在課堂上看到王明榮老師轉動轆轤,把一團陶土拉拔成一個碗或一把茶壺時,就決定專修陶藝,扎下基礎。一九八二年畢業後,選擇玩陶之初,一切的無知與無助,伴隨著興趣與泥土和在一起。由於到鶯歌找不到學習機會、回學校工廠實習又被趕,創作理想也因家庭認知的差距而有所遲疑,許多目標因經濟負擔的壓力而產生迷惘,種種不順遂,使李幸龍尚未跨步便幾乎被迫出局。所幸一份年少的執著與對陶藝的熱愛,支撐著他繼續追夢。
一九八七年,李幸龍在清水成立「費揚古」陶藝工作室,為維持工作室,他先從實用性高的生活陶開始製作,並選擇挑戰性最高的茶壺。一把壺是由壺身、壺蓋、壺嘴、壺把接合而成,創作者需能完全掌握陶土的特性,如壺身拉胚時的扭力、壺把搓揉時的應力,及各配件接合時的乾濕度與技術性,任何一個環節稍有疏失便告失敗。
而一把好的茶壺,對精密度的要求相當高,因為高溫窯燒時,陶土遇火乾燥,會有百分之十五至二十的收縮度,常會造成壺把的拉裂,壺蓋也會產生變型或沾黏而無法開啟,損壞率比一般作品來得高。除此之外,壺嘴接合的角度、壺把粗細的重心、壺蓋氣孔的比例、各種土質燒成的溫度等,在在影響茶壺的功能性。
當時台灣品茗界用壺幾乎是中國大陸宜興壺的天下,一般人很難接受台灣陶藝家的手拉胚茶壺,但李幸龍的茶壺在實用性外兼具造型之美,並在壺身紋飾上塑造個人特色,終於為自己凝聚一批基本收藏客源。

漆陶共舞,炫麗的成品背後是多年的艱苦淬練。這尊《我的天空》,獲得一九九八年第一屆傳統工藝獎。
「製壺師」勇闖新路
一九八八年,李幸龍在台北鹿港小鎮藝廊作茶壺首展,一九九○年以《茶壺的世界》受邀在全台各文化中心巡迴展出,並出版《李幸龍茶壺集》,詩人管管在序中寫道:「陶藝家就好像泥土的媽媽,他們抓一把泥捏一捏就生出一泥娃娃。陶藝家李幸龍這麼年輕很會做媽媽,也生了一大群壺娃娃,像梁山一百單八將,將將面貌奇特,性格突出的壺娃娃,多采多姿的壺娃娃。」
儘管製壺技巧在國內頗受肯定,但為了深入瞭解宜興茶壺功能性強的製作訣竅,一九九一年李幸龍特地遠赴中國宜興拜師求藝,隨名師「曼心」秦酉桃先生修習砂壺製作,以期作品的實用性與風格性能自然渾成、合為一體。
一九九一年,二十七歲的李幸龍,以其獨具民族特色的茶壺,開始在收藏界佔有一定的市場和知名度,但生活的安定卻讓他陷入苦思。儘管當時他已開始嘗試做非實用性茶壺──拋開所有的實用性,讓「茶壺」只是一個創作的體材,但從事陶藝創作才是他投入陶藝界的目的。尤其一九八八年,他以一對《傳統門神》陶瓶,參加台北縣第一屆美展獲第二名;次年又以《一團和氣》陶瓶,獲台北市第十六屆美展第二名,李幸龍以傳統造型陶瓶,融入精緻民間藝術圖案的創作風格,引起陶藝界的注意,然而,放棄現有穩定收入的製壺市場、以及略有名氣的「製壺師」定位,往後有可能再度面臨經濟上的危機。
在內心交戰的關鍵時刻,李幸龍握起一坏陶土,告訴自己:「反正還年輕,如果闖不出名堂,再回頭仍有機會!」就這樣,他從製壺小格局,投入了現代造型陶藝的大格局。

飾以紅漆、金箔後,黑陶的色澤更顯亮眼。這是李幸龍的新作《玄黑系列──龍》。(林格立攝)
傳統現代融為一爐
李幸龍的作品不論在色彩表現、紋飾運用、甚至是情感的表達上,都帶有強烈的民族色彩。對於選擇民族風格的走向,李幸龍表示:「我們為什麼不在現代陶藝的空間裡,貼切地表達自己的文化內涵?在現代陶藝成長過程中,本土性的發展空間一直被忽略,因此我嘗試從民族根源及當代台灣本土意識中,尋求創作題材。」
剛開始他大量運用年畫題材,其中以一九九二年獲第一屆民族工藝獎的《喚醒中國》最具代表性,作品中以典雅紋飾與富東方色彩的搭配,為現代陶藝注入強烈的民族性;同年獲第七屆南瀛美展獎的《待嫁女兒心》,在簡潔的現代造型中,融合傳統服飾的色彩與紋飾,含蓄地傳達東方女性線條之美與靜守香閨羞澀之情。
前故宮文物雜誌主編,現代陶藝評論家宋龍飛先生,在李幸龍投入現代陶藝創作之初就給予很高的評價,他表示:「李幸龍的作品,長期以來展現了平民大眾的社會心理以及風俗習慣,有高度智慧的人,才能從常人視而不見的社會生活中篩檢出來;而其所掌握的重點,又恰為這個時代的陶藝裝飾與創作,起了引導的作用。當多數陶藝工作者對傳統產生迷惘,趨附於西潮時,他能用心整合傳統,使之重現於現代,這種精神與勇氣是值得喝采的。」
年畫系列作品的連連得獎,不但讓李幸龍信心大增,他也成了當代陶藝館旗下的首位現代陶藝家。在館長游博文眼裡,李幸龍是一位「專業」陶藝工作者,游博文強調,所謂「專業」包括專長與敬業兩項必備條件:首先必須擁有足以表達其思想內涵的強烈風格;其次是必須非常認真地努力創作。國內有些陶藝家專長有餘卻敬業不足,相當可惜;而有些則是敬業有加卻專長不足,誠屬無奈。
有了專業經紀人,讓李幸龍得以專心於創作,也專心參加比賽。從一九八八年獲台北縣第一屆美展第二名到二○○一年獲選日本世界工藝展,十幾年來,他參加近五十次國內外大小陶藝比賽,包括紐西蘭、葡萄牙、澳洲、日本等國,創作力及獲獎率都相當驚人,對李幸龍而言,得獎除作品受到肯定外,更積極地轉化為繼續創作的動力。

求新求變是藝術家永恆的追尋。在作品《文字系列──書中歲月》中,李幸龍於胎體完成後,以鉛字敲打出密密麻麻的文字圖案,凸顯文字在文化傳承上的重要意義。
信手捻來皆入「陶」
從事陶藝創作近二十年,李幸龍認為創作最重要的是觀念,作品百分之七十的生命力源於此,現今台灣陶藝創作,若不是跟隨在西方美學的風潮中,便是受限於傳統陶藝;前者容易被西方創作洪流吞沒,後者一味仿古,不具時代特色。多年來,其自創風格的多變,充分展現在不同系列的作品裡,如年畫、花心、文字、山的對話、戲曲、分析、編紋、漆陶,及至目前創作中的玄黑系列。
善於從生活周遭擷取素材,使李幸龍的作品趣味盎然。一回,他獨自開車到陽明山,無意間看到一大片海芋,晨霧迷離,花海、青山相互交融輝映,觸發他對花的好奇和研究,為此,他還曾半夜開車到田尾鄉,看花農細心地點亮電燈泡照顧菊花。其後他將這種對花與花農的感動化成「花心系列」作品;取花為題材,包括春蘭、夏芋、秋菊,以春天出芽期的嫩綠,夏日成長中的翠青,及至秋季落葉時的茶褐,並刻意以三件成一組來突顯台灣四季,意寓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的新意。這件作品在一九九六年獲第五屆民族工藝獎。
「文字」系列,是在胎體完成後,以鉛字敲打成文字的圖案肌理,在密密麻麻多達數千個鉛字的圖案中,傳達他對文字在文化傳承上的重視和感謝之情。「山的對話」則表達他對大地環保的關心,眼看山坡地遭濫墾,大自然景觀遭破壞,最後大自然開始反撲,山崩、土石流,遺禍後代子孫,他藉山型架構,表現山林間被遺忘的景觀和珍貴生態資源,如日月星雲、人鳥水樹,以及四季的變化,希望藉由藝術的呈現,讓人們從瞭解進而愛惜,早日還原大自然本來面貌。

構圖描繪、紋飾雕刻、局部上漆,陶藝天地無限寬闊,正待李幸龍任意遨遊。(林格立攝)
「Q」之傳奇
為作品注入生命力及提昇作品的藝術性使其更具收藏價值,是創作者重要的課題。因此,李幸龍有了將陶藝和其他藝術結合的想法。一九九五年,當他想為作品尋求亮感和質感的配合時,第一個閃進腦海的念頭是琉璃,為瞭解傳統琉璃的製作過程,他前往屏東三地門向原住民學習琉璃珠製作,之後卻因琉璃和陶土結合上的困難而未竟全功。當他轉而尋求其它途徑時,漆器的印象浮現腦海;陶,性屬敦厚樸實;漆,則展現華麗炫爛。當砂之器黏上木之流,漆陶所能激發出的情感,是可遠觀亦需近翫的,於是在一九九六年,李幸龍展開跟隨「漆藝世家」賴作明老師為期一年的學漆生涯。
與漆共舞,原是一時興起,直到入門後方知其繁瑣,想到自己在每件陶作上所投注的精神和體力,已身心俱疲,而面對漆的複雜工作流程,內心交雜質疑與徘徊的同時,卻已難逃被漆咬的命運;浮腫、生瘡、奇癢無比的痛楚,幾個月後才慢慢形成免疫體質,就是這種刻骨銘心的學習歷程,讓他決心與漆周旋到底。
李幸龍用漆,並不是把漆原封不動的呈現,而是以質感為最終訴求。在傳統漆陶領域裡,陶一直單純的被視為漆的內胎,而他則嘗試將陶的紋飾、質感與漆的層次亮感,同時呈現在作品外表,藉此豐富作品的視覺感受,也企圖融合這兩項已有數千年歷史的傳統工藝,在藝術創作層面裡,造就出新的起點。
漆與陶的結合,首先要考慮到的是如何增加陶坯的透氣孔,以加強漆的附著性,這必須在土的配方和燒成的方法上尋求解決之道。在土中多加「熟料」(加熱過的土粉)是最好的方法,熟料愈多透氣性愈高,再將燒成溫度設定在攝氏一千兩百度左右,可以產生更多的透氣孔,更利於與漆結合。
一九九七年,李幸龍成立「漆陶」工作室,九八年展出漆陶作品,在火與土的融合下,展現陶藝與漆藝新生的力量。他為自己的漆陶創了個「Q」;「桼」是漆的古字,「匋」是陶的古字。「Q」是兩項藝術的融合。對他而言,這只是一個開始,如何讓陶藝與其它藝術結合,尋求技術和媒材的延伸,是未來努力的方向。
創作天空無限延伸
目前,他正努力嘗試讓「龍山黑陶」再現。靈感構思源於黑陶文化,黑陶是一種低溫陶,低溫陶質軟,容易風化、融化,且顏色受陽光照射後會變得不穩定。為提昇黑陶的收藏價值,首先要克服燒製溫度的障礙,經過三年反覆試驗,李幸龍在電窯溫度高達攝氏一千兩百三十度時,切掉電源,待窯溫降到約一千度時,再由窺孔中丟入大量樟腦丸,樟腦丸在遇到高溫會分解大量炭素和濃煙,達到薰黑陶胚的效果。根據他的觀察,薰黑效果最重要的溫度點是一千度到八百度之間,胚體吸收最多,隨窯溫持續降低,薰黑效果越差。
此外,陶體要黑,除靠煙薰外,陶土本身需含大量氧化鐵,才能相輔相成,最後李幸龍選用「清水大度山脈紅土」和「南投魚池鄉紅土」。這項名為「新黑陶再現」的嶄新創作,將以簡潔造型,飾以漆、金箔,凸顯玄黑光澤,預計明年初首展。
現代陶從九○年代萌芽至今,國內投入陶藝創作的人越來越多,李幸龍強調,陶藝是一項統合性的藝術創作,創作者不但要嫻熟胚體成形技術、彩釉調配,對於窯的結構與燒法,甚至雕刻、繪畫都要樣樣精通,還要面對窯燒的不確定性所造成的損壞度,即便他燒了近二十年的窯,也還有百分之十到十五的損壞率。而面對作品損壞的挫折,李幸龍表示,不妨化挫折為衝勁,尋找窯燒失敗的原因,希冀再一次嘗試能成功,這種微妙的心理轉折,是最吸引玩陶人的地方。
「努力充實自己」,是李幸龍對想投入陶藝創作者的建議,也是對自我的要求。他舉釉藥為例,釉藥是一種化學物質,以前得靠不斷研究、實驗,才能調配出自己想要的顏色,不像現在有現成配好的釉藥。然而一個真心想創作的陶藝工作者,有相當多色彩不是現成釉藥能表現的,所以一定要學會自己調配釉藥,才能讓創作的天空無限延伸。
問起李幸龍還想將陶和什麼素材結合時,只見他認真地屈指算著:琉璃、木雕、金屬、石頭......,種種不可思議的可能,讓我們不禁期待著李幸龍,這位求新求變、永遠在追夢的年輕陶塑工藝師,能再度呈現令人驚嘆的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