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李寶春第一次來到台灣,演出父親李少春自編名戲「野豬林」,讓老戲迷緬懷不已。(許振澤攝)
旅美大陸京劇藝人李寶春在五月中旬又要來台演出。不同於以往的是,這次他將帶著招牌戲之一「寶蓮神燈」到中、南部巡迴。他對這第一次「出台北」顯得興奮又緊張。
人說李寶春一生戲味十足。上台時劇目不分新舊,都叫好又叫座。伶人演戲,也在生活中演著自己。戲台下的李寶春三地為家,他形容自己像過河卒子——拚命向前、全力演出。
「在美國比較安靜,多半看著店;如果要外出辦事,很長的時間是在路上。講白了也沒那麼多演出機會,規規板板的一天,沒有太大變化……」
「回大陸是從早忙到晚,可出去一下就趕緊回來,準備午飯給十二歲的女兒吃。她呀,不得了,十大金曲都會唱。上回香港歌星張國榮來北京,她興奮得不得了,問她和爸爸回來比起來怎麼樣?她想了半天,說還是張國榮來比較高興,真是……」
「在台灣一天真是忙,忙排戲、忙上節目、忙和朋友吃飯,而且緊張……」
李寶春,肖虎,四十二歲,七年前定居美國,三年前開始經常到台灣來演戲。他在台上虎虎生風,威儀非常;在台下,他用一口京片子緩慢悠長地道來「三地的一天」。

時隔三十年,這對父子在「四郎探母」中的扮像如出一轍,不但演技上一脈相承,心靈也互相支持。(左圖商鼎文化出版社提供)
「大陸藝人」造成轟動?
李寶春幾番前來,劇目新舊不擋,各有表現,吸引了大批觀眾,也贏得口碑。
是不是遠來的和尚會念經?雖然他定居美國已有六、七年,但衝著「大陸藝人」這頭銜,的確讓許多觀眾新鮮、好奇,慕名而來;而身為「李少春的兒子」,更使人「愛屋及烏」,多添了一份關注。
李寶春自己明白是佔點家學的便宜,他慢條斯理地開腔:「本來我來台灣等於是兩眼一抹黑,誰也不大熟;但到這裡發現熱情人士還挺多的,雖然壓力大,也挺開心的。」
然而要維持觀眾熱情不墜,沒有真本事也是不成。他每次演出都精挑劇目,從老戲「野豬林」、「打金磚」,到新戲「曹操與楊修」、「寶蓮神燈」等。他的扮相、身手許多地方像父親,讓老戲迷緬懷不已。
「活關公」李桐春,他的二叔(其兄李萬春是李少春姐夫,兩家有姻親關係),讚好這個小姪:「真正拿出東西來,給咱們國劇界提提氣。」
李寶春有天賦,文有嗓子,韻味醇厚;武有身手,紮實俐落。而這天賦何來?他出身戲劇世家,祖父李桂春是清末「五達子」之一的梆子演員「小達子」;父親李少春曾出任「中國京劇院」一團團長,文宗余叔岩,武學楊小樓,「唱念作打翻」兼擅全能,又能編能導;母親侯玉蘭宗程派青衣,是當年「四塊玉」之一。
本來李少春自己雖然名滿大江南北,卻無意讓子女學戲,一來認為大環境已經改變,不再有當年父親把名師請到家中說戲的條件;二來各人資質興趣不同,強求不得。

在寶蓮神燈中,李寶春分飾兩角。圖為與三聖母結仙緣時的小生造型。(辜公亮文教基金會提供)
李少春的兒子不改行!
偏偏排行老四的寶春因為從小給爺爺奶奶撫養,常被帶去戲班子看戲,對五彩斑斕的戲台著了迷。
他十歲瞞著父親,由奶奶帶著去考北京戲劇學校,考上了才稟告父親,開始坐科,學父親的行當——文武老生。每週末回家見父親是他最害怕的事,他先是要吊嗓子,再來拉戲,然後把學校功課全部演一趟。而父親總是扳著臉,一一挑他毛病,對他比對別人更加嚴厲些。
因著父親在他身上放下的心力,其後遇到文革下放鄉間,以及後來在美國「沒戲唱」的日子裡,他仍然是曲不離口,拳不離手地練著。除了「對藝術是很愛」的原因之外,也是懷念父母的栽培,「我不想讓別人講李少春的兒子已經改行了」,他說。
「和他約在飯店見面,遠遠看到一個人坐在那裡『神經兮兮』比劃著,準是寶春沒錯」,辜公亮文教基金會副執行長辜懷群說。

電視小生為了下一檔古裝戲向李寶春請益,學習「雲手」要怎麼比畫。(卜華志攝)
是個好老師
排戲時的李寶春,對戲的嚴格和當年的父親如出一轍。
與他搭檔演曹操的裘派花臉陳元正記得他們排練時,李寶春特別請他到下榻的旅館,兩人一場一場地對戲。「靈堂殺妻」那場戲裡,有一段新的唱腔難度高,唱詞又「灌不進去」——背不起來,他想把它「掐」掉。李寶春堅持不能減,不然整場戲就白唱了。
兩人爭論了半天,「後來依了他的意思,演完這齣戲,我覺得自己有滿大突破,藝術上還有空間可以再發揮」,陳元正挺高興。
在「寶蓮神燈」與他演對手戲的王鳳雲也領教他的仔細認真,「一個眼神、一個身段的丰采神情,他都逐一講解,收穫很大。」她也發現,演員只要有心學,不管程度多不成熟,李寶春都樂於指點,親自示範,在旁數拍子,真的是口惠而實至。

「可惜呀,可惜!可惜你不明白!」恃才放曠的楊修和愛才又忌才的曹操針鋒相對,有許多「靈魂短兵相接」的內心好戲。(「曹操與楊修」劇照)(辜公亮文教基金會提供)
舞台上熱力四射
舞台上的李寶春,容易入戲,熱力四射,「一看到他就眼睛一亮,聽他唱更是耳朵一亮,十分帶勁,把別人都壓下去了」,一位觀眾形容。
他喜歡情感濃、深沉一點的戲,四平八穩的格局不頂愛,因為情緒波動大的戲「可以在舞台上盡情表達悲憤、感慨……,演起來過癮,好發揮。」
譬如,三年前李寶春第一次來到台灣,在國軍文藝活動中心演出家傳好戲「野豬林」和「打金磚」。「打金磚」最後一幕「上天台」,酒醒的漢光武帝到太廟祭奠因他醉酒而一時枉死的昔日功臣們,彷彿與心中幢幢鬼影交戰,在台上摔、仆、躓、跌,最後驚懼而死。
去年三月,李寶春在國家劇院搬演大陸新編劇本「曹操與楊修」,既演又導,比起原唱者言興朋書生味的唱法,評者以為,他以嘹亮清越的嗓音,另添三分「油滑」,把個楊修詮釋得恃才放曠,慷慨陳詞,與曹操演盡武將與文人,既相依又相忌的歷史悲劇。

舞台上,楊修唱:「非是我憤世嫉俗甚,我心頭悲,眼中淚,滿腹疑猜。」舞台下的李寶春經歷人生風浪,已經了然。(辜公亮文教基金會提供)
逗趣下的冷然
卸下戲妝,舞台下的李寶春,言行不疾不緩,卻逗得很,往往三言兩語逗得人笑翻天,戲感十足,自己卻沒事樣,屬於冷面笑匠型。
幽默之餘,李寶春又不時透著一股冷然,他老記著父親晚年的話:「任何再漂亮的東西、描寫,你這一片翻過去了,沒有了,白片兒,重寫。」越好的事情翻得越快,越開心的日子過得越快。
因此他現在開心,又怕太開心,一直害怕曲終人散的冷清。只有上了舞台,他卻喜歡盡情揮灑,痛快淋漓地表演。
「比起我們平順的生活,他格外的『戲』,他能四十歲出頭就這麼成熟,與他的經歷很有關係」,辜懷群眼裡的李寶春,「永遠是笑笑地談過去的事,不著一絲煙火,好像早把人生看開了」。
從富家子弟到黑五類
他的故事,是那個年代中國人的縮影。
「小時候家裡環境很好,文革時翻天覆地的變化,完了以後,成立小家庭,又到美國,偏遇到家變,發生很多根本是沒有想到的困難」,三言兩語帶過半生變化,如果細講起來,就像一幕一幕的戲吧!
文化大革命是一切的分水嶺。原本優渥的家庭被抄,從二十二間房的大宅邸迫遷到兩間小房;父親被打成黑五類,扣上反動學術權威的帽子,進了牢獄。李寶春則下放鄉間,種田養豬。
兩年後父親出獄,李寶春在夜裡騎著腳踏車去接他,坐在後座的父親腫著一張臉,頭髮白了,昔日的光鮮燦爛全沒了。那時他就是一個父親。李寶春第一次覺得父子倆這麼接近。
文革革壞了李少春,他始終不提被關起來時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孩子們心疼父親在獄中不能上戲卻整日勞動,儘量照顧他。父子在家閒坐,相對無言,李寶春為了提高父親興致,磨著請他說戲。「野豬林」、「打金磚」、「將相和」等獨門好戲都是那時傳下來的。
可惜李少春晚年身體極壞,只能講戲,示範的力氣差了。而過去令人又敬又怕的嚴厲也全沒了,只流露濃濃的情感,講一點小事都感動地掉淚。
後來他再回京劇院編劇、練唱腔,但總被再三退改,不斷參加檢討會。原本傲視闊步的李少春,成了無時不拱著手,只為了讓人感到謙虛的老頭兒。
沒有受不了的苦
這變故後才得來的父子緣,給李寶春的影響太大了,不只是在藝術的道路,也在人生的道路上。
父親的話「沒有受不了的苦,只有享不了的福」支持著寶春。文革時因為技藝受到江青賞識,他奮力考上了原來講究工農兵出身的樣板戲團。一九七五年父親過世,隔年奶奶及母親又相繼故去,同年四人幫垮台,京劇院恢復,他要求加入父親當年接掌的中國京劇院一團,以圖恢復父親留下的老戲。
一九八二年他赴英演出,由於演藝精湛,英國聖拉夫學院正式授以中國戲劇高級講師證書。一九八四年他參加德國科隆音樂節,又為他爭取到法國北方戲劇學院中國榮譽戲劇博士學位。但他仍舊回到北京演他的戲。
在美國賣冰淇淋
過兩年,當時大陸京劇界面臨調整改革,不准自行組團,領導派團也不行。正閒著沒戲演,美國有個票房團體請他去指導。他抱著一試的心理來到美國,沒想到一場家庭變故,使他就此留了下來,打工掙錢,一心想拿到居留權,可以把唯一的女兒從大陸接出來。
初到美國,他人生地不熟,語言又不通,送過義大利餅、在「美國之音」管理字幕,後來好不容易在華盛頓頂下一家冰淇淋店,算有了根基。
這段時間裡,演出機會微乎其微,他因為指望有一天能再演出,每天趕在沒人的時候練功,遛彎兒,喊嗓子,為此在雪地裡不慎跌斷腿骨;他常在賣冰淇淋時忘情地唱將起來,引來人群圍觀,「老外八成以為我是神經病」,他說。
他也曾經開車三、四個小時到百老匯看戲,看不懂就看個兩三遍,看人家場面調度的氣魄和創意,就這樣看過「蝴蝶君」、「西貢小姐」等等。
直到三年前,透過朋友結識的田文仲、王海波夫婦幫他申請來台演出,後來又與辜公亮文教基金會合作,在台推出「曹操與楊修」等大戲,尋到了「事業第二春」。
做個有創意的導演
在台灣重新找到立足點的李寶春,很珍惜眼前這個機會。他覺得台灣社會很可貴,只要肯努力,不想得太離譜,沒什麼不可能。換言之,「積極性高」。因此,儘管短期內來台定居仍不可能,但他已將台灣視為「事業的家」。
「我現在的藝術生命還可以,希望再搏幾年,好好表現表現,也不辜負愛好者的期望。」但他也知道每個演員都有一個盛期,過後總有力不從心的時候。他想往導演方面發展,找一些老題材重新編過,搞出一些自己的戲。
除了做新戲,他也想在台灣做平劇推廣。五月底,「寶蓮神燈」原班人馬要到台中及高雄演出。「本來想演小戲,但考慮第一次去,怕一般觀眾看不懂,挑這齣神話戲,熱鬧熱鬧,老少都可以接受。」他又興致勃勃談起以後可以嘗試不同戲目,在不同場地演,甚至到鄉下演野台戲……
推廣的第二步是舉辦「以戲會友」活動,應各地戲劇社團之邀現身說法,談對角色的詮釋,及「唱念作打翻」基本動作的體會。
人生如戲,戲不如人生
「人生裡很多變化確實出乎意料,可不是人生如戲!」李寶春嘆道;而戲如人生呢?戲卻總比人生美好,因為它可以被掌握,容你盡情發揮,讓它怎麼結局都可以,「人生就不然啦,你不能掌握它的結局」,他說。
就像當年的父親,紅極一時,也毀於一旦。因此每當有人以父子相承,青出於藍,問向李寶春,他只笑笑說,「我是看得開了,再怎麼紅也槓不過當年的李少春,可是你看他最後剩下什麼?卑躬屈膝,得到的對待連個跑龍套的都不如。」話雖這麼說,他可也像個過河卒子,拚命向前,半點偷懶不得。
畢竟,人生這場大戲,由不得人不戰戰兢兢,全力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