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回想起當時開始創作紙雕,白天我不斷地摺著紙,夜裡我無法入睡,腦海中盤桓的全是該如何做、如何捲?那股狂熱連自己都嚇一跳。」
近年來國內的紙雕藝術漸漸普及,其中嘉義地區作紙雕的風氣居全台之冠,而默默在故鄉推廣紙雕藝術的幕後功臣,就是年輕的紙藝創作者吳靜芳。
秋高氣爽的清晨,搭車到嘉義拜訪吳靜芳,當鐵軌隨火車行進傳送熟悉節奏,窗外是一大片飛奔而去的金黃稻穗,宛如電影中的快格,翻動一頁頁童年記憶,不知不覺中,嘉義火車站已到,一頭長髮的吳靜芳已在出口處等候。
進入僻靜巷弄內的「風潮游藝房」,映入眼中的就是吳靜芳一九九六年參加美國「3D立體插畫國際大展」勇奪銅牌獎的作品《山中聽松聲》,精巧的構圖意境渺遠:一位終日在山林間行走的老樵夫,這日早早砍完了柴,趁著天色未暗,便放慢了步伐下山,然而每日走慣的小路,何時開滿了野花?蝴蝶忙碌地穿梭著,鳥兒在枝頭忘情地鳴啼,老樵夫佇立松樹下,傾聽風吹松針有如浪濤的聲音,心境忽然澄澈清明了起來。
老樵夫體悟了什麼?觀者各有想像,而創作者擷取清初文學家張潮所著《幽夢影》書中一句「山中聽松風聲」,藉簡潔畫面,刻劃複雜多變的情感,將創作者自身對詩句的體悟,透過作品,與觀者作無聲的交談:
那山溪匯成的流水,嘩嘩啦啦的聲響來自何處?是風搖動松枝,還是松枝舞出清風?在樹下聽松聲的是誰?聽松聲者又是誰?
吳靜芳,一九六六年生於嘉義,畢業於嘉義協同高中服裝科。小時候的她不喜歡說話,即連最疼愛她的父親想跟她說句話,她也會害怕得躲起來;這種畏懼與外界接觸的個性,直到開始創作紙雕,舉辦展覽期間不得不為媒體導覽講解自己的作品時,才慢慢克服、調適過來。也因著這僻靜的童年,讓她甚早就開始接觸文字與繪畫,鎮日將自己埋在書堆裡;由於喜歡畫圖,高中時便選擇需要訓練「服裝畫」的服裝科就讀,但對於針線裁縫等實際操練,就興致缺缺了。
一九八六年,大洋卡通在嘉義設立分公司對外招考動畫員,憑著三年的服裝畫訓練及對畫圖的熱愛,吳靜芳考上第一份自己喜愛的工作,開始接受卡通分格動畫訓練,當了幾個月沒有薪水的練習生後,才到台北總公司當正式動畫員。吳靜芳記得當時基本月薪是三千六百元,雖然借住在板橋姊姊家,但扣除交通費後,真的連吃飯都不夠,所以吳靜芳整整吃了一年的泡麵,在同事間博得「泡麵公主」的稱號。為了保住喜愛的工作,吳靜芳根本不敢讓家人知道自己的窘境,直到一年後公司開始接訂單,才論張計費,有了薪資津貼。
當時,台灣的卡通公司其實是國外的代工廠,接的大多是日本和美國的訂單,吳靜芳畫過美國卡通〈藍色小精靈〉和〈六超人〉,而日本漫畫裡機器人和超人最多,剛開始畫機器人的分解動作時,曾讓她相當苦惱,但透過同事的協助和自己推理實驗,也就漸漸順手。「雖然畫卡通動畫時生活過得很苦,卻也讓自學出身的我扎下深厚基礎,」吳靜芳表示,儘管如此,由於未來發展性有限,她還是忍痛放棄動畫員的工作,考取兒童圖書出版社文編。
任兒童圖書文編時,為了讓讀者耳目一新,她開始尋求平面插圖以外的表現方式。一九八九年,公司的美編無意間買回國外紙雕書籍,當時國內對紙雕還相當陌生,但書頁裡一件件美麗的紙雕作品,深深吸引她的目光,尤其是日本紙雕書籍《野田亞人剪紙藝術》,有別於西方構圖的精緻,日本紙雕偏向成人級的戲謔之作。雖然出版社認為以紙雕取代平面插圖會有技術上的困難,最後取消計畫,但紙雕藝術的美與可創作性,已在吳靜芳心裡留下深刻印象。

在《追尋系列》中,吳靜芳充分展現對紙雕技法的挑戰,《老家》一作中的簑衣編法和真實的簑衣一樣,但角度和做法,卻是用紙雕的二度空間設計而成。
獻身藝術終不悔
一九九○年,吳靜芳回到嘉義開設個人廣告設計工作室,才開始試著創作紙雕。整個過程,從初始的欣賞,到後來的全心投入,讓這個有著不甘於平凡和不服輸個性的女孩吃盡了苦頭。
吳靜芳回憶,十三年前的台灣,坊間並沒有教授紙雕創作的課程,嘗試者全靠自我摸索,「看著國外紙雕作品的書籍,白天我不斷地摺著紙,夜裡我無法入睡,腦海中盤桓的全是該如何做、如何捲?那股狂熱連自己都嚇一跳。」
除創作上難以突破外,家人的反對也困擾著她。從決定開設個人廣告設計工作室,周遭的親友一致不看好,尤其疼愛她的父親,更不忍心這個從小視力就不好的女兒,從事紙雕這種傷害視力的工作。
談到視力,都是「誤診」惹的禍。國小四年級的吳靜芳和妹妹迷上看漫畫,由於父親嚴格禁止,兩人就躲在棉被裡用手電筒偷看,久而久之,視力退化,嘉義的眼科醫師誤診為弱視,便以弱視幫她配眼鏡,但在學校仍看不到黑板上的字,就借同學的眼鏡戴,同學近視五百度的眼鏡,只是讓她的視力更加惡化;直到國三時,父親帶她到台北檢查,證實是近視不是弱視,但為時已晚,八百多度的視力已來不及矯正。為此,父親嚴格禁止她看書、畫圖,偏偏這兩項又是她的最愛,高中選讀服裝科時還讓父親以為她學的是裁縫,陽奉陰違的結果,視力持續惡化。
一九七六年她在台北當動畫員時,父親雖然珍惜她的才華,但始終認為從事藝術工作沒有前途可言,當時她就暗下決心:日後定要有一番作為,讓反對她的人刮目相看──誰說當藝術家就註定一生窮困潦倒!

藉《中國風情》系列,吳靜芳成功塑造個人風格。為呈現《三國志》中梟雄代表人物曹操,她用數十層紙堆疊出曹操臉部的表情,臉部分塊後的削瘦感給人工於心計的感覺。
薄紙雕入心
回溯台灣的紙雕發展,可以追溯到一九七○年代,以紙藝家翁參隆為先驅;但翁參隆的作品側重於立體建築物,至於真正半立體的紙雕創作,則直到一九九一年才開始起步。當時最早發表紙雕作品的是李漢文,首開以紙雕取代平面插圖的風氣,他為兒童讀物所做的卡通紙雕,相當受歡迎。
在當時,紙雕對許多人而言是陌生的,甚至被誤以為是剪紙,事實上,紙雕是利用刀或剪刀,在紙上將整件作品的外型刻剪出來後,黏貼在另一張有色紙上。換句話說,紙雕是一種多層次的組合,利用空間概念重疊出一個立體的畫面;更廣泛的定義,則是只要將紙經過割、摺、壓、撕、黏貼等技法,「雕塑」成立體的東西,便可稱為紙雕。
一九九一年底,吳靜芳在故鄉嘉義成立「風潮游藝房」,九二年在台中「卡迷紙藝世界」首開紙雕個展,引起紙藝界的注意,也開始和國內紙藝界交流,從中學習創作技巧;而真正影響她創作風格走向的,還是西方的紙雕作品,因為西方紙雕以類似電影的手法呈現畫面主題,構圖精緻,技巧性及思考性都相當高。
開過九二個展後,吳靜芳急欲樹立屬於自己的創作風格,在參考各種國外書籍後,吳靜芳發現「東方風格」尚無人嘗試,從小喜愛唐詩宋詞的她,便著手將自己對詩詞的體會化成紙雕作品,並於一九九四年發表《中國風情》系列;觸動人心的詩詞、典雅精緻的構圖,襯出濃濃的東方風情,吳靜芳不僅將紙雕創作藝術化,並成功塑造個人風格。
對紙雕創作者來說,如何將平面紙雕提昇為立體紙雕,是一大挑戰。例如,為呈現人物臉部表情,吳靜芳曾用數十層紙細細鏤刻,企圖做出栩栩如生的人物眼球、睫毛與肌膚紋路;如果臉部表情比較複雜,還必須運用摺、黏、疊、鑲、壓等技巧,才能達到她想要的效果。
以〈千古風流人物──曹操〉為例,由於西方紙雕相當注重利用層次堆疊出臉部表情,吳靜芳就想找個臉部表情特別豐富的人物來嘗試創作,隨即聯想到的是《三國志》中代表人物曹操。
「為了表現曹操的聰明、狡詐,我在他的臉部做設計,臉部分塊後的削瘦感給人工於心計的感覺,雖然如此,也無損他的整體氣勢。其實,如果不是生於群雄割據的亂世,曹操應該會是個不錯的君王或出色的文學家,但為了在亂世奪權,他不得不剷除異己,變得陰險權謀。這樣的臉、這樣的感覺,是我心目中的梟雄,」向來力求把自己「內化」成手上人物的吳靜芳表示,她在創作曹操時,腦海中不時迴盪著《三國志》第四十八回中,曹操置酒設樂會諸將,酒酣耳熱之際所作的:「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為了紀念已逝的父親,吳靜芳以台灣歌謠作為創作題材,成了她和父親的另一種聯繫。圖為《阮若打開心內的門窗》。
百變風格
一張張平面的紙,透過吳靜芳的巧手慧心,可細膩、可粗獷、可禪思、可詠歌,但吳靜芳並不以此自滿。她認為技巧並不是最困難的,如何將抽象的思維、瞬息變化的情感,加以捕捉、轉化成具體的畫面,才是紙雕藝者必須面對的課題。此時,唐詩宋詞的優美辭藻已無助於她想藉畫面傳達思緒的構想,明朝文學家陳眉公所著《小窗幽記》,與清初文學家張潮所著《幽夢影》,成了她一再反芻與尋找靈感的來源。
一九九六年,吳靜芳參加美國《3D立體插畫國際大展》勇奪銅牌獎的《山中聽松聲》,就是這個階段的代表作。第二年,吳靜芳再以《曾記來時路──秦俑》獲得銅牌獎,圖中兩尊側身秦俑雕像,面露哀傷,另外四尊立在碑文之前,雖是以薄紙雕成,卻給人強烈的震撼,惆悵、思念之情澎湃欲裂。
而吳靜芳會以「台灣歌謠」作為主題,則是為了紀念已逝的父親。從小疼愛她的父親,竟在她工作室成立前夕過世,父親不能親眼看到自己的成就,一直是吳靜芳心中的遺憾。生前喜愛唱歌的父親,每當親友起鬨要他表演時,便會要吳靜芳彈吉他伴奏,父女倆也培養出絕佳默契;父親常和她一起練唱台灣歌謠如「秋怨」、「夜半路燈」,有時練到三更半夜方歇。因此,當思念的旋律在紙張的肌理中昇揚,溯著深切的思念,她宛如找到和父親的另一種聯繫。
在新作《追尋系列》中,吳靜芳則充分展現對紙雕技法的掌握,作品中的籐椅、太師椅、簑衣、魚簍、竹籃、門環,都像實物縮小版,讓人不禁想問,這是不是在做小模型?吳靜芳解釋:「模型是三度空間的東西,可以由四面觀賞,但紙雕呈現的是二度空間的視覺效果,只能由正面或微側面觀賞,兩者完全不同。作品中的椅子、簑衣,雖然編法和真實的物品一樣,但角度和做法,卻是用紙雕的方式設計的。」
為了有更實際的創作概念,她幾乎跑遍南北各鄉鎮,找尋紅磚房、舊用具,為了呈現古樸色彩和質感,吳靜芳開始為紙張染色,以便充分掌握自己想要的色調。有時為了更貼近主題,也會把實物鑲嵌在作品裡,如《回憶之河》的小石子、《門環》裡的門板、《背影》腳踏車輪內的鐵絲等。
因為堅持,吳靜芳作品的每一刀、每一摺,都流瀉出巧思與創意、記載著奮鬥與執著;每一種色彩搭配、素材運用,都傾訴情感與想法。她的作品從中國風情、四季、悲秋、台灣歌謠、白鷺絲、鍾馗、馬、殘荷記事,到近兩年的追尋系列,毫不保留地將個人成長心路與蛻變歷程,一一呈現在觀者面前。

《山中聽松聲》一九九六年參加美國《3D立體插畫國際大展》,勇奪銅牌獎。
紙中天地寬
事實上,以紙藝為職業,在國內還是件困難的事,目前國內只有四位專業紙雕工作者:北部的李漢文以卡通紙雕插畫深植兒童心裡、洪新富的紙雕卡片是入門者的指標,其立體動物造型讓人眼睛一亮;南部的黃瑩權作品色彩鮮明,多半以海洋和鳥類為主題;唯一的女性吳靜芳則融合了文學與生活體驗,深具個人特色。
對於如何提昇紙雕的創作風氣,吳靜芳認為,一般民眾只要略具繪畫基礎就很容易上手,但要提升到「創作」層面就要肯下苦心鑽研。由於民眾對紙雕藝術不瞭解,收藏風氣不盛,尤其遺憾的,是有些人認為紙雕只是雕蟲小技,往往學了幾堂課就開班授徒,這樣一知半解地做,也一知半解地教人,結果造成觀念的誤導與混淆,做出來的作品看似精緻,層次結構卻完全不合邏輯。自謙投入紙雕創作十幾年,仍時時覺得猶有不足的吳靜芳,看到這種亂象,只能搖頭嘆息。
近幾年來,吳靜芳應有關單位邀請,在全球各大城市參展,也因此視野更加開闊,例如她在一九九六年受邀參加東京紙藝展,日籍紙雕藝師建議她用棉紙創作,從那時開始,愛紙成痴的她,除收集國內種類多、變化性強的手抄紙外,還選購各國紙張,種類曾多達數百種,數量更有千張之譜,美國紐約蘇活區和德國慕尼黑的手抄紙、日本和紙及素棉紙、香港顏色花俏的棉紙,都是她相當喜愛和運用的紙材。
「有些紙第一眼看到,就知道該把它做成什麼圖;有些國外的手工紙相當昂貴,只能收藏一兩張,有時完成一幅圖就沒了,實在心疼,」吳靜芳說。
紙材的運用是紙雕創作中相當重要的一環,如何將不適用的紙材改良後運用在作品裡,對創作者是一項挑戰。吳靜芳舉日本棉紙為例,紙雕是靠紙張的弧度作層次,通常會選擇具彈性的紙作素材,由於棉紙沒有彈性,很難捲曲、固定,國內一直沒有人拿棉紙來作紙雕,直到她從日本帶回棉紙後,幾經試驗,最後在《台灣民謠系列》中,將深具古典色彩的日本棉紙運用在背景和表現衣服質感上,結果成功營造出更古樸的感覺。
從無師自通、潛心摸索到揚名國際,這些心得吳靜芳並未獨享,多年來她一直教學不輟,目前擔任嘉義社區大學及嘉義縣文化局所開設紙雕研習班講師,還為出版社的小學教科書設計封面與插圖。教學之餘,她也將創作心得寫成書,出版了《紙雕藝術創作》、《我的紙雕世界》、《剪一畦思念的田》等書。
秋陽似酒,嘉南平原已是萬家燈火。仔細欣賞吳靜芳的紙雕,已不只是一幅幅的圖畫,而是一個個完整故事的呈現,在這些故事中,或許就有你我的心情與際遇,在雲淡風輕之後,找到自己的來時路。

在《殘荷記事》系列中,吳靜芳毫不保留地將個人的情感心路與蛻變歷程,一一呈現在觀者面前,獲得相當大的迴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