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立春過後,乍暖還寒。此時草木逢春,百花盛開,是出城郊遊春賞花的季節,卻也是在屋裡品春茶、插茶花的好時候。
小院書齋,庭中是芭蕉湖石,茶寮裡有童子煎茶,室中主人盤坐几床之上與來客談話。臨窗方桌上,有松、梅瓶花,與窗外遠山蒼松吐納往還。
深閨繡房,竹簾閒卷。女眷茶罷,婢兒送來方採的瓶插,她折枝品香、悠然神往。
清宮後殿,康熙皇帝鋪紙染墨,拈鬚沉思。陪伴君王的,則是案前紅木几上、白瓷瓶裡的一翦清梅。
禪房深院,羅漢手執念珠,松下趺坐。左手方几上除了經文一卷,還有百合盌花,高潔自在。
煙雲山壑、臨渡水閣。閣中高士對坐看山,閣旁是茶寮,近茶寮的方桌上,細看分明,乃是竹枝清供。
這些古畫裡的主角,或是帝王羅漢,或是山水清談,但瓶花總是全不經意,卻也理之必然地佔了一席之地。

南窗輕風,吹過松枝、百合、竹編簍,喝口「碧螺春」,滿是春天的感覺。(鐘永和)
插花之風盛於唐代
從深宮後院到文人書齋,從市廛居室到山間草寮,從蜀漢到明清……,花,和中國人的生活是這樣如影隨形,密不可分。
柴米油鹽醬醋茶是生活,琴棋書畫詩酒花也是生活;無論古今,人的生活總在兩者之間起伏擺盪,尋找一個應情適性的均衡點。
紀元八世紀的唐代,中國人富足了,春天一到,人們四處尋春。
唐代詩人孟郊有首詩——「探春不為桑,探春不為麥,日日出西園,只為花柳色。」探桑探麥,關切的是柴米果腹之事,桑麥既足,人們的眼睛於是看到了賞心悅目的春花柳色。賞嘆之餘,忍不住折枝瓶供,或藉花獻佛、或粉飾廳堂;或助長宮廷氣勢、或清供齋閣伴讀……。唐人引花入室,把插花帶進中國人的生活,也起始了中國人與花的「親密關係」。

中華婦女蘭藝社所舉辦的中國古典插花展揭幕後,各國使節前來參觀。左一為文建會主任委員陳奇祿先生,左二為蘭藝社社長俞董梅真女士。右邊陳曹倩女士正為國際友人解說「堂花」的插法。(李培徽攝)(李培徽攝)
蘭藝社重尋中國的春天
尤其是文人,經過宋元明清,代代體味用心,瓶花豈只悅目賞心——他們神交花木,將天地百花分性情、品第、類屬;他們為花撫琴、掛畫、焚香,對花作詩、品酒、煎茶,甚至因花明志、藉花澆愁,直把這天地鍾靈的花朵,當作解語知音了。
可惜清末以來,戰事頻仍,中國人流離失所之餘,與花的關係漸次疏離。等到人們再次從柴米油鹽的奔波之中,直起腰桿;眾裡尋花,才發現如今插花雅事,已經陌生到所見皆為日本流派。
日本「花道」襲自大唐,似乎眾所周知,但大唐以來的中國插花究竟是個啥樣兒?
三年前的春天,以俞董梅真女士為社長,由十八位婦女成員組成的「中華婦女蘭藝社」,蒐集了五十多幅以插花為主題的古畫。她們在歷史博物館研究員黃永川先生的指導下,遍尋類似花材、花器、一一復原、再生,然後以「中國古典插花藝術」為名,在歷史博物館展出,引起很大的矚目。
可喜的是,這個中國式的春天,並不因展期結束而終止。

茶花作品之一:「點綴圓池亦可憐」。(黃永川提供)(黃永川提供)
花迷歸宗,蔚為風氣
「六十年代經濟起飛以來,此地的插花人口其實非常多,民間插花社團少說數百」,對古典插花素有研究的黃永川表示,三年前的展出,由於數目龐大,過程繁瑣,有不少插花組織支援人力、物力,而這些原本精研日式花道的專家,在參與之後,多半竟轉而研究起古典插花了。也有不少人只因為看了展覽,心有所動,也回頭尋找自己的傳統插花。
黃美香是個例子。她從十八歲開始插花,爾後從日籍老師學習池坊流,並曾專程赴日研究,回國後也收有近二百名學生。
「在日本學插花的時候,我的老師常常告訴我插花傳自中國,很多資料都來自中國」,黃美香說:「這一點我本來也就知道,但是沒什麼特別的感受,因為我沒有見過。從小家奡〞滿A我學的,都理所當然地是日式花道啊!」
中日斷交那年,她參加國際花友會的活動被拒,心裡開始真正思考起這個問題。「但是那時候手邊資料少」,她回想說,當時一般人總以為花道中的「立花」(瓶花),就是中國插花了,也就多嘗試著插立花。直到三年前,聽說蘭藝社在歷史博物館有個古典插花展,一看之下,才發現原來中國傳統插花形式多樣、立足點變化多端,而且大方、敦厚,「不知道情緒因素佔了多少,我幾乎立刻著迷了」,她說。
接著,她找到黃永川教授隨之研習,不久,她的二百多個學生也全跟著「歸宗」了。
許多像她這樣的花迷,在去年六月籌募了「中華花藝基金會」,開始有系統地整理、研究中華花藝,基金會成立不到一年,已經有八百多位社員。她們並與蘭藝社合作,繼續在每年花朝(陰曆二月十五百花生日)前後,舉辦古典插花藝術展,期望中華花藝真正能重新活在中國人的生活裡。今年,他們展出的主題是「堂花與茶花」。

茶花作品之二:「春風得意時」。(黃永川提供)(黃永川提供)
堂花積極進取,茶花退而自省
所謂堂花是指古代宮殿中壯麗雄偉的殿堂花,或規模稍小的廳堂花,以及佛堂供奉的佛堂花。茶花則是古代文人,配合茶趣所插,偏重幽邃、清曠的精緻室花。
堂花花器富麗,花材成雙,顏色鮮豔,氣勢奪人,有濃厚的積極祝福之意。茶花花器質樸,花材論單,形色淡雅,意境幽寂,是耐人尋味的內省韻致。
「這兩種插花形式,一外爍一內省、一入世一出世,恰是中國人進為儒,退為道的二種生活態度」,黃永川解釋,中國人喜歡藉花明志,花與人互為影響,廳堂之上,似錦繁花,昂然生意,使人積極進取,勇於成事;而休憩之時,退省書齋,便與世無爭。讀書、撫琴、品茗、賞花,而花枝幽寂清遠,使內心平靜,也容易達到生活的平衡。

別出心裁的花器,在現場引來許多好奇的眼光。(黃永川提供)(黃永川提供)
花隨茶來,常伴君側
選擇茶花作為展覽主題,還可見另一層用心。
經過蘭藝社、基金會、史博館的努力,「中國插花」這個名詞不僅對國人來說,已不算陌生,甚至美國舊金山博物館也希望能邀展這些真正的中國插花。
但中國插花如果要在你我的生活裡生根,卻還有待一番墾拓。除了博物館、展覽場、花藝教室,春來百花,它們如何而能登堂入室,敲開現代人的心房?
遷台以來,柴米油鹽、為桑為麥的日子畢竟過去許久了。逢到週末,假日花市總擠滿了人;近來,有文人藝術家提倡棋藝,為傳統象棋設計新造型;坊間陶藝教室林立,陶藝品漸次進入了杯盤碗盞的實用世界……,現代人終於意識到生活裡該有些什麼走失已久的東西。
茶也是個好例。據統計,近年來國人每年每人可消耗○.三公斤茶葉,茶藝館處處可見,室內設計也時興添個茶室,超級市場出現了實用方便的全套沖泡茶具……。茶,顯然已逐漸回到現代人的生活裡。既然古人對花品茗、特重「茶賞」,現代世界裡,會不會花隨茶來,也讓茶室之花,常伴君側?

茶罷弄花,是歷史博物館研究員黃永川的一大享受。(鐘永和)
結合日月精華與天地慧黠
中華花藝基金會董事長,也是這次展覽的實際策畫人黃永川表示,茶與花二者習性相近,在中國,前者被視為「日月灌注之精華」,後者乃是「天地凝成之慧黠」。茶性簡樸,可爽神、醒思,與酒的豪邁忘我相反,屬於寂靜自省的趣味。因此古人茶室書齋,必有茶花相伴。元代虞集有詩:「燈前自了讀殘經,風入疏簾月入櫺;坐到夜深誰是伴,數枝梅萼一銅瓶。」寫的正是這般閒適妙境。
大體而言,文人品「茶賞」多在書齋進行,為配合齋室清幽,茶性儉樸,茶花的花器、花材,也隨之精簡清寂。花器寧選造型簡約、紋飾單純的銅陶瓷玉皆可。
至於大小,古人有「寧瓶瘦,毋壯;寧小,毋過大」之說。因為喝茶品花多半靜坐,花器以能雙手撫摸品玩,更能得趣,因此花器大小以手掌度量最為實際。黃永川透露了一個簡單的量法:花器最高或盤之最寬,最好不超過中指與拇指之間最大開度;最小最窄,則不小於拇指與食指間最大開度。
「其實只要賞心悅目,自己歡喜,凡能盛水之物,都可以當作花器」,黃永川指著架上一隻紫砂茶壺說,「我就常常喜歡用這隻壺插上水仙,好看得很哪!」

「花前品畫交談際,茶罷焚香獨坐時」,花與茶是書齋裡的最佳搭配。(鐘永和)
花器簡約,雅潔幽寂
至於花材,由於花器簡約,花色、數量也以雅潔為上。一般說來,花色喜白,以半開而有韻致;枝葉則選單數,令人有「餘味」之感。此外花葉不使重疊侷促,總要枝葉明朗,陰陽互生,使花草安詳,生機盎然。
茶花簡約,但非不重技巧,古代插花大家袁宏道所謂「得之自然者深,得之學問者淺」,大約是這個意思。
品茗,乃用口、鼻體味日月雨露的自然生意、氣味,賞花更是透過視覺觸覺,捕捉花木在天地涵養中的真性。因此,看似無心隨意的淡淡數枝,卻也往往是苦心經營體味的結果。
話說回頭,齋中清供,乃為體驗自然生意,於是,要想真切理會花木的性情、姿態,還是得往野外山裡找去。
品茗賞花不亦快哉
閒時春郊賞花,折取疏瘦古怪的寒枝,清朗有致的草木,迎奉回家、悉心清供,自是更富情味。黃永川提醒說:「產自野外的奇花異草,吸水性較差,剪摘後最好能立刻徹底浸水,再用濕報紙包紮再帶回來,以免吹風後受損。到家之後,還要再浸水一至二小時再來整理,花木才能真正醒過來。」
茶室有花,賞心悅目;而既有瓶供,免不了掛畫焚香,恰成古來文人四藝(插花、掛畫、焚香、點茶)。專家以為陪襯茶花的畫,以文人水墨為尚,設色不宜過分鮮麗,裝裱則以軸裝為上,屏裝、框裝次之。
至於近來亦流行於市的書齋焚香,古人雖亦有「香賞」之說,但花與香二者氣味殊難調和得恰到好處,如果沒有十分的把握,還是相信「花下不宜焚香,猶茶中不宜置果」的說法為妙。
清明才過,春雨綿綿,工作之餘,閒坐齋中品茗賞花,誰曰不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