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遠在西元前500年,孔子即云:吾十有五而志於學,三十而立。「立」之義:三十歲應自立於社會,並有所成就。
倏忽兩千年過去,一樣青年,兩樣心情。2005年,東京大學副教授玄田有史和自由撰稿者曲沼美惠合著,凸顯時下日本青年就業無奈選擇的社會學著作《NEET》出版,立即引爆各界討論,而已經離開校園卻不見邁向職場與婚姻的「尼特族」,也幾乎成了東瀛年輕人最新的生存狀態代名詞。
縱觀全球,社會階級「向下流動」、中產階級漸漸消失,加上人類「人工延壽」,壓力越來越重的同時,年輕人卻越來越拒絕長大。種種社會失衡,困擾歐美及日本已久,而台灣會不會步入後塵?
俄國大文豪托爾斯泰在《安娜•卡列寧那》一書中開頭便說︰「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對於年輕世代而言,走出家門自立無需理由,但留在家裡接受父母庇蔭,卻人人都有一本經,有人振振有詞,有人尚未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也有人對於自己的選擇無言以對。
麥克,23歲,中部某私立中學餐飲科畢業,因為大家族第三代只有他一個男孩子,集三千寵愛於一身。但也因為家人的溺愛,造成麥克怕吃苦、遇到挫折就退縮的個性。
退伍後,一句「我想到飯店工作」,麥克的爸爸動用人脈,介紹他進入一家五星級飯店,從基層洗碗工做起,結果做了兩個月,一句「好累喔!」就辭職不幹回家待著。
這樣的情況,週而復始不斷循環,沒有一份工作能維持超過半年。麥克的爸爸耗盡所有人情,但他「開除老闆」的紀錄實在太過「輝煌」,最後家人放棄了,麥克也乾脆樂得清閒。
Clare,28歲,英文補習班的助理老師,最大希望是「在30歲前出國唸書,最好能夠在國外定居。」
要達到這個目標,所需的花費自然不在話下。所以她選擇沒課時到星巴克打工,一個月收入約有3萬元。
由於兩份工作都是計時打工性質,無法享有健保、休假等福利,但Clare從未因此考慮找個正職工作。
「正職工作代表要負起更多責任,這對我來說,等於沒時間學英文和研讀外國文化。」 因為和父母同住,三餐又有媽媽幫她打點,Clare從來沒斷糧過。

全球化帶來多元選擇,卻讓越來越多徘徊在而立之年的年輕人無所適從,如影相隨的不安定感和無法擺脫的焦慮,讓他們乾脆「拒絕長大」。
全世界的問題
年輕一代「拒絕長大」、寧願一直躲在父母羽翼下卻不願進入社會拚鬥的原因,每個國家不同。
以美國為例,1970年代的大學生一畢業便急忙開創事業、養家活口,然而在科技自動化和全球化競爭的驅動下,現今職場競爭激烈,所需技能也越來越多、越來越難,若沒有碩士學歷幾乎找不到像樣工作。加上經濟不景氣,許多職種消失、職位縮減,求職難度增高,年輕人乾脆回家讓父母養。這種現象,在美國稱之為「歸巢族」(boomerang kids)。
在日本,從1990年代以降,早已出現很多像Clare這樣,學校畢業後,為飄渺的「理想」在職場遊走,缺錢時才去便利商店站櫃台或是在加油站打工,就是不願做正式工作的職場邊緣人。日本社會給這群對於生涯規劃消極而缺乏堅持力的自由工作者一個名稱,叫做「飛特族」(freeter)。
這群「飛特族」試圖打破日本終身雇用制的禁錮,不想像他們的父母那樣,一輩子在大企業中領死薪水,直到退休。但由於兼職工作不穩定,飛特族常經濟拮据,如果不幸又淪為卡奴,成天被債務追著跑,甚至可能拖累父母,或是犯下罪行。
日本除了「飛特族」外,2004年又出現工作意願更消極的「尼特族」(簡稱NEET)。他們連想去工作的念頭幾乎都沒有了。
所謂「NEET」(國內亦譯為「溺拖」或「溺途」),是Not in Education,Employment or Training的縮寫。這個辭彙起源於英國,專指那些超過3個月到一年時間,既沒有上學或工作,也沒有接受任何職業培訓,整天無所事事、不事生產的人。
凸顯時下日本青年就業無奈選擇的著作《二一卜》(NEET的日譯)的封面,道盡日本尼特族的生存樣貌:一個年輕女子,看起來好像在樹林堸g了路,無力闖蕩,只好折返回家。超過百萬名日本青年對現實社會感到十分迷茫,滿腦子一直想著要儘快擺脫「無趣的生活」,但在行動上卻又極端消極,並沒有動力做出任何改變,最後只得無奈地選擇待在家裡,成為「NEET」成員。
根據日本政府於2004年9月所公布的《勞動經濟白皮書》,將這群已完成學業,但無業、未婚、不負責家務也不參加進修的15到34歲族群,定義為「尼特族」。截至2003年,共有52萬名尼特族,是1997年的6倍之多;若加上統計學上的隱藏人口數,日本的尼特族估計突破140萬人。
近幾年,台灣也出現類似狀況。只是在文憑至上的台灣,年輕人在正式淪為尼特族之前,還有一種名正言順的緩衝狀態──延畢(延後畢業):大學4年當7年醫學院念;原本可以2年畢業的碩士生,拖到四、五年;博士學位耗個八、九年才拿到,寧願在學校兼助教,賺鐘點費或者每月少得可憐的學助費,日子過得苦哈哈,卻不肯快點畢業去就業。
目前就讀台北科技大學建築系的楊育誠就觀察到,許多研究所學長姐因為不想面對就業問題,想盡辦法拖延著不畢業,或者不斷進修更多、更高級的文憑。「在博士班中更誇張,超過30歲還沒有真正謀過一份正職工作者,大有人在。」

目前在日本有上百萬名的尼特青年,大部分為男性,有些已經「躲」在家裡好幾年,不參加任何社會活動,與外界聯繫的唯一管道就是書桌前的那台電腦。台灣尼特也日漸增加中。
潛藏危機
「尼特」當道,一方面,年輕人陷入了低迷的「就業冰河期」,對國家產業的新陳代謝活力和競爭力造成拖累;另一方面,「尼特」一路持續下去的結果,往往會惡化成另一種「三不」──不結婚、不生育子女、不供養父母;原本屬社會和家庭中流砥柱的一代,就此弱化。
不立族人數激增,對於國家經濟及社會的衝擊不在話下,也成為各國政府最大的隱憂。
總部設在瑞士日內瓦的國際勞工組織於2006年9月底,發佈一份關於全球年輕人就業情況的調查報告指出,從1995年到2005年期間,全球年輕人失業人數呈顯著上升趨勢,15歲至24歲的年輕失業人數更從7,400萬人增加到8,500萬人。
報告中還指出,年輕人失業或者從事「不體面」的工作,會使他們過早地產生悲觀、失落的情緒,這不利於將來的發展。又由於年輕人占人口比例頗大(歐洲約10.83%、日本約8.16%),年輕人失業等於是一種嚴重的潛能浪費,先進國家會陷入停滯,而發展中國家尤其承擔不起這種損失。
以日本為例,原本應投入就業市場、發揮最高生產力的年輕人,卻自願從事低技能、低生產力、低報酬的臨時工作,甚至不工作,下場就是沒有足夠收入、消費能力受到壓抑,而民間消費卻是支撐一國經濟成長的活水源頭。
根據日本政府統計,15∼34歲的正職員工年收入約為新台幣120萬元,飛特族則只有50萬元;正職員工的年消費額為新台幣88萬元,飛特族也不到一半,只有32萬元。
沒有收入,無法消費,更別說繳稅貢獻國家。日本三菱銀行集團諮詢公司UFJ Institute發佈的〈飛特族人口對於經濟影響之長期預測試算〉一文指出,2003年飛特族導致全國個人消費金額減少新台幣2.2兆元(8.8兆日圓)。而飛特族的納稅額,只有正職員工的1/5,本來應該扛起社會保險大旗的年輕人,因為未能自立,反過來還要接受上一代的豢養,對於經歷10年不景氣的日本來說,猶如落井下石。
由於必需靠父母接濟,尼特族結婚的可能性很小,也不太可能生兒育女。在視「成家立業」與「傳宗接代」為無物的情況下,日本社會「少子、高齡」更惡化;而且尼特族「賴」在家裡成為「單身寄生族」,不需要買新房子、添購家具設備,對有「產業火車頭」之稱的房市也將造成重擊。

勞委會透過職業與興趣探索等實作課程體驗,希能協助青少年建立正確的職業觀。圖為中德賓士廠。
台灣的不立族
這絕對不只是日本的故事而已,危機,醞釀於台灣。只是,作為「尼特族」的父母,到底是否知道自己的子女已成「尼特」?
「孩子快樂就好,在家也無妨。」在公家機關任職、還曾當選過最佳公務員的黃小姐語帶無奈地說。她畢業於台大生技研究所的兒子並不急著找工作,一邊在家自學美術,一邊準備錄取率不到5%的公務員考試。畢業6年來,他每天的活動範圍僅限於家裡,如果遇到同學結婚,邀約參加,他寧願將禮金郵寄出去,也不出席。
研究家庭人口學的台大農推系助理教授陳玉華指出,台灣目前的「尼特」風暴並不如日本明顯;這倒不是台灣年輕人表現較好,相反的,「在台灣,父母負責小孩到大學畢業甚至成家之前的生活開銷,是非常『正常』的,」因此遮掩了這個問題的普遍性與嚴重性。不過陳玉華提醒,原本就業機會多、年輕人較少賦閒在家的都會地區,確實已明顯感受到尼特族的增加。
尼特族的增加,還可能顯示個人主義價值觀興起後,造成個人與社會疏離問題越來越嚴重。
「從尼特族角度來說,延後進入職場,對他一生的發展究竟是好、是壞?可能不是那麼容易判斷。但從政府角度來看就會比較負面,因為尼特族習慣和社會保持距離,代表民眾的公共參與降低了,不利於公民社會的形成,」陳玉華表示。
台灣有多少尼特族呢?最近曾舉辦一系列相關研討座談的勞委會職訓局局長陳益民,引用主計處相關統計表示,以2004年來說,15∼34歲非勞動力人口中,未就職原因歸類為「其他」的約有8.8萬人,其中扣除「等待當兵」等因素後,才是真正的尼特族,粗估約7.92萬人。

「NEET」一詞最先出現在西方國家,這些國家或是社會福利完整、或是家庭普遍富裕,年輕人不必擔心溫飽,可以悠閒度日,但也因此喪失了為生活拚搏的動力與能力。
社交疏離
表象,往往只是實際情況的冰山一角。當政府緊盯失業率緩降而鬆了一口氣時,主計處統計數字卻見警訊。2005年,全台灣僅有5萬5千名長期失業者(失業一年以上);問題是其中「大專及以上學歷」失業者所佔比例,從2001年的近18%到2006年超過36%,首度超過高中職學歷者,這是過去從來沒有的現象。
一方面是因為近幾年政府廣設大學,大學生比重遽增,但白領職缺卻沒有同步成長。另一方面,高學歷者對薪資期望較高,也不願意放下身段屈就基層工作,也是造成高學歷、高失業的原因之一。久而久之,即使表面上佯若無事,但自信心動搖、意志消沈是難免的。
在2006年,主計處首度調查「怯志工作者」(指沒有工作或自認本身資歷限制而放棄找工作,但其實心裡想工作者)人數,結果發現怯志人口數為7萬5千人,占潛在勞動比例1.36%。數字背後隱藏的是,長期謀職不順已使失業者逐漸否定自我人格,「尼特」風暴也將從社會經濟層面蔓延至個人的內心世界。
未雨綢繆之道
「尼特」現象出現,並不是單純責備年輕人「為什麼不趕快自立」就可以解決的。台大農推系教授陳玉華指出,傳統的「摩擦性失業」(指由原有工作轉換到另一個工作所造成的短期失業現象)或「結構性失業」(指因經濟發展階段不同產業趨勢轉移而造成的失業),可經由產業轉型、升級、職業訓練與工作機會轉介來改善,但如果是因為缺乏就業意願而導致失業,那就不是政府容易使力的了。
但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結構性失業牽涉到產業的全球佈局,並非台灣內部單一問題,很難徹底解決;反倒是工作意願與工作價值觀可以透過教育引導改變,只是這需要政策主事者的推動決心。
民國94年高中職組校長領導卓越獎得主、國立宜蘭高商校長楊瑞明表示,預防「尼特」最根本之計,在於重建社會價值觀,以「家庭核心」、「工作核心」與「生命核心」3個面向,從根本改變尼特心態。
目前,勞委會針對尼特現象,已提出對在校學生提供職場生活實習課程的「飛Young計畫」。職訓局局長陳益民表示,這項活動主要目的並不是讓年輕人學習工作的內容,而是希望藉此讓他們真實地體會自己和社會之間的聯繫,「去掉一些孩子氣」。
長遠的計畫,則包括「青年職場體驗計畫」、「全國青年人力資源發展會議」、「菁英留學──擴增留學計畫」等。不過陳益民也提醒,政府可以提供青年各種促使其自立的協助,而這些青年也要建立起自食其力、自立自強的勇氣才行。
與時間競賽的青春?
「30以後才明白,要來的早晚會來;30以後才明白,想愛的儘管去愛……。誰也贏不了,和時間的比賽;誰也輸不掉,曾經付出過的愛。」這是1980年代音樂人侯德建在少年成名後,寫下〈30歲以後才明白〉一曲的歌詞。
在不立、不婚、不育的年代裡,「自由」成為說「不」的最好理由;然而,正如歌詞中所描述一般,「誰也贏不了,和時間的比賽」,該來的總會來,拒絕長大的孩子也有一天會發現自己已早衰老去,而時代巨輪仍毫不留情地向前滾動。弱化的一代,不僅是個人的悲哀,也是國家的危機。防制「尼特」,此其時矣。
《NEET》(2004年報告出爐,2006年8月出版)一書,將「尼特」這一日漸龐大的人群細分為4種類型:
1.「享受型」:反對社會道德約束、追求自由生活;
2.「隱居型」:不想與人交往、躲進小樓自成一世界;
3.「驚呆型」:對社會有莫名恐懼感;
4.「受挫型」:認為自己一無是處。
無論哪種類型,都表現出拒絕學習和工作、幾乎與社會隔絕的共同特徵。至於形成「尼特」的原因,該書作者玄田有史將其歸結為日本人口結構老齡化、經濟不景氣,和「國民勤勞義務的淪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