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randpa,你要住多久?」
張德溥觀察,美國社會競爭激烈,縱使矽谷高科技城是美國最富庶的黃金地帶,只要有一季獲利不好,照樣說解雇就解雇,加上媳婦也多數要上班,父母的要求那怕再少,也往往成為兒媳們不可承受之重。
「含飴弄孫、坐享清福,是建立在父業子承、還有女眷辛勤打理家務的基礎上。現在連台灣都做不到了,何況在美國?」聖荷西大學副校長李欽湧指出。
更難堪的是,由於移民身份一辦就是好幾年,等老先生老太太終於來到美國時,孫子可能都半大不小了。從未謀面的爺爺奶奶從天而降,也難怪他們會發出諸如「Grandpa,你要住多久?怎麼還不回你自己家?」之類的疑問,令老人家更有不受歡迎的感覺。
不過,既說是「依親」,對初來乍到的老人家而言,住兒女家幾乎是唯一的選擇,住久了偏又動輒得咎,許多老人因此放棄好不容易辦到的綠卡,負氣回台灣去了。也有老人家儘管知道「客居」兒女家不是長久之道,遲早要學著獨立自主,然而舉目四顧,在人生地不熟的異鄉,老人家又能去那裡呢?
以張德溥為例,十年前他以十來萬美元的價格,買下偏處聖荷西南端山邊的一處清幽退休社區,成為這個高級社區裡的第一對華人夫婦;更多人則在熟悉環境後遷離兒女家,在附近買棟屬於自己的房子。
對許多當了一輩子軍公教的老人家而言,美國房價並不便宜。像在矽谷,經過去年一年的房價飆漲,等閒一座房子總要二、三十萬美金。德州休士頓的房子雖然只要五、六萬,卻是屋大院大,打理起來非常費事。老協會長孫兆漢就說,為了那片庭院,他和太太夏天除草,秋天掃落葉,還要每天澆水、經常施肥,成為一大苦差事。
「等哪天掃不動了,我就去住老人公寓,」孫兆漢認真的語氣可不像是開玩笑。
「老人公寓」,提供了台灣老人另一種選擇的可能,儘管名單越排越長,仍是許多老人家的希望所寄。口耳相傳之下,老人公寓已成為台灣老人在美國最主要的居住型態。
老人公寓別有洞天
走在風氣之先,早在台灣時就鼓吹「老人公寓」的李老先生和太太,還沒退休前就去新加坡、大陸等地參觀老人公寓,精挑細選後,選定了密必達市的泰瑞莎花園老人社區,從房子還沒落成就開始排隊,排了六年才如願搬進來。
「那時親戚聽到我們要搬進老人公寓,還以為是多麼可恥可悲的事,甚至責怪我的孩子不孝,」李太太秦如笑著回憶,等到親戚來此參觀,看到清一色二層樓四合院建築,花木扶疏,設施完善,住在這裡的老人們也絲毫沒有自憐自艾的樣子,這才轉而羨慕起他們。
走進秦如居住的房間,十來坪的空間,規畫成一廳一房一廚一浴,還附個小陽台,對老夫婦或單身老人來說,有家的溫馨和隱私,卻沒有孫兒的喧鬧煩心。由於老人公寓只允許健康(可以自理生活)的老人進住,因此氣氛和一般的公寓住宅沒有什麼差別,反倒院方會不時舉辦慶生會、晚會等活動,讓老人們增添一些生活樂趣。
此外,每個房間的廁所和臥室床頭各有一個緊急拉鈴,只要老人覺得不適,隨時可以拉下拉鈴,助理人員會立時趕到。「從判斷情況輕重、做緊急處置到叫救護車,十分鐘內就可以完成,」秦如說,「就算住在兒女家,白天兒女都上班,出了事到哪裡去找人?還不如這裡照應周到呢。」
另一位李老太太則有另一番心路歷程。前年她不慎跌倒後開始靠拐杖度日,眼見兒女都要上班,她明白終歸有一天兒女會負擔不了照顧她的重擔,機構式的住宿和療養終究會是唯一選擇。
「等行動困難時被兒女送進療養院,是陷兒女於不孝。趁現在自己有能力作決定時進入老人公寓,學習如何打理自己,如何安排餘生,是我作母親的體恤兒女,也代表自己可以獨立勇敢地面對新生活。這樣一想,心裡就釋然了。」
她認為,幸好這是在美國,沒有太多親族的指指點點、說長道短,才能讓母子倆平心靜氣地斟酌利弊,做了一個「可能不符合中國人傳統孝親觀點,但實際上對大家都最好」的選擇。尤其一輩子沒有懷疑過從父、從夫、從子「三從」的她,竟然在七十多歲後想通了「自己的生活自己負責,好壞都自己擔了」的真義,她笑說,大概她也變成道地的美國老人了。
相知相扶,「寓友」更勝子女
自願也好、滿腹辛酸也好,在一場座談會上,一位周老太太的話令人動容。她說,「當老人拎起行李,哭著走進老人公寓的時候,請堅定地安慰他們,鼓勵他們,好像第一天進幼稚園一樣。這是必經的道路,走過去就好了。」
事實證明,老人公寓不僅不必是「孤苦零丁、被兒女遺棄」的同義詞,反倒可能開啟了老年生活的另一片天地。
住在休士頓夏普斯堂老人公寓的董全寅老先生,當被問到「住老人公寓適不適應?」時回答,「怎麼不適應?只聽過住兒女家不適應的多,住老人公寓不適應的可少了。」
正因為來自東亞(主要是台灣、香港越南和韓國)的老人越來越多,一些老人公寓被稱為「中國樓」。像董全寅所住的夏普斯堂,二百戶中有一百五十戶是華裔,大夥兒互相串門子,幾對老夫婦老姊妹們結成莫逆,今天你來看我養的花,明天我給你送自己做的餃子去。縱然愁思病痛難免,但一來不用擔心自己病病歪歪的,會惹兒媳心煩擺臉色,二來有朋友間互相打氣,彼此傳授保健就醫的門道,日子也就好過多了。
美國政府的養老之恩
台灣老人能普遍住進老人公寓,找到一個屬於自己的窩,說起來是拜SSI之賜。
所謂SSI,是一種美國政府對中低收入民眾的生活津貼,一般來說,台灣移民老人只要名下存款一直不超過一定的數額(在加州是二千美元,德州是一千五百美元),又沒有其他的收入來源,就可以請領。津貼的數額也是各州不同,富庶的加州,每人每月可以拿到五、六百美元,德州則是三、四百元。也只有具備中低收入資格的老人,才能申請老人公寓。
再說,不管拿的津貼數額是多少,按照規定,老人公寓只能收取老人收入的三分之一左右,其他的都由美國政府補貼。以張允文來說,他和太太每月可以有七百多美元的津貼,因此原價每月六百五十美元的房間,他只需負擔一百七十元,再扣掉電費電話費等,「每月還有四、五百元的飯錢零用錢,生活儘夠了。」
對大部份退休金微薄而又儲蓄不多的老人來說,SSI是他們最感激的一項福利。紀老先生幹了一輩子公務員,在十多年前退休時只領了不到二百萬台幣的退休金,資助兒子出國後所剩無幾。他感嘆,「想不到自己替國家奉獻一輩子,竟要靠美國政府來養老!」
貪小失大,所為何來?
不過,SSI是福祉也是禍因,尤其是對那些本有餘裕的老人而言。
來此多年,始終自食其力的休士頓老協共同會長張子平不諱言,為了申請SSI,一些老人家必須先把名下的財產轉給子女,以求符合中低收入戶的認定資格。有些老人認為反正台灣的戶頭裡還有存款和月退俸,因此美國戶頭裡放不放錢都無所謂。然而隨著一年年衰老,原本可以一年半載回台灣處理一次財務的,慢慢卻力不從心,結果台灣的帳戶該由誰打理成了一大問題。
再說,老人家雖是按著自己的意思把財產分配下去,但並不代表他們容許子女現在就動用。「這種作法在台灣或許行得通,因為子女總要忌憚著周圍親族的指責、社會的壓力。但在美國,放在誰的名下就是誰的,子女創業置產要用錢,腦筋動到自己名下的財產,不管情理法全站得住腳;何況子女知道老爸老媽有SSI,反正餓不死。結果老人被子女『坑』了,又能向誰去哭訴喊冤?」
於是有老太太因為生活無著而改嫁的,有父子反目成仇的,舊金山耆英會會長張德溥聽多、看多了這種悲劇,總是勸新來者千萬別貪小失大,悔之莫及。
福利縮減,老人請止步
對老人家來說,SSI的確是自尊心上的一根芒刺,許多人都避免在公開場合裡談論這些。不過住在舊金山灣區的高老先生卻為自己辯白,他說,一個月幾百元的救濟金領不領無所謂,但伴隨SSI資格而來的醫療保險和醫療補助卻是他們不可或缺的。
在美國,私人醫療保險貴得嚇人,夫妻倆一年花在保險上的錢動輒超過六、七千美元,不買更不行,因為隨便動一個手術就是三、五萬美金,真可能把一生儲蓄都耗盡。尤其若發生癱瘓、痴呆等重大疾病,一般人送入療養院的花費平均要一年三萬多美金,而有SSI資格的人,只要把SSI所得全部交給療養院,就由療養院負責到底了。這些保障,才是台灣老人真正在意的。
「有人要自尊,SSI申請到了以後還傻傻地跑去跟社會局說,我不是貧民,我不要救濟金,只要醫療保險和醫療補助就好了。結果社會局大筆一揮,什麼保險補助通通取消,連排老人公寓的資格都沒了!」高老先生指出,SSI的「附加價值」太高,難怪台灣老人要極力爭取。
不過,隨著SSI的請領條件越來越嚴格,從以往只要有綠卡就可以,到必須來美定居三年、五年,到現在傳言的要拿到公民身份才能請領,已經使許多人打消了替父母辦理移民的念頭,台灣老人大舉赴美「養老」的盛況可能很難維持下去。
故園回首難,盡付不言中
異鄉終老,會不會覺得世事如煙,人生如寄?再說,台灣縱或不是所生、所長之地,終也有著四、五十年的回憶,想不想台灣呢?
聽到這樣的問題,張允文的太太神情落寞地搖了搖頭。張允文憐惜地看著太太,說,「不是不想,想又怎麼樣呢?」一九八○年早期剛來美國時,張允文還能跨著太平洋,台灣美國兩頭跑,可是在地廣人稀的德州住慣後,竟是「第三次回台灣就不習慣了」。如今三個孩子都在此落地生根,加上回去一趟,十六個鐘頭的飛機行程,對動過心臟大手術的他和中風三次的太太,更是難以承受。在房間門楣內題著「過客」兩個大字的張允文,過去的繁華已逝,只有在社團中奉獻心力,或是靜坐練書法時,才能稍解心中的鬱結吧。
今年剛考過公民的束老先生,面對親友們的道賀則是滿心戚然, 「以前公民宣誓時,第一條唸到『放棄原有國籍,矢志效忠美利堅』時,許多老人都掩面流淚。若不是家國多難,時局板蕩,我們這群老人,又何至於必須到星條旗下討生活?」
前年三月中共飛彈演習後不久,張老先生回台訪友,原屬知交的老友,言詞間竟表露出又羨又妒之意,老朋友一句「喲,你現在是美國人,什麼都不怕啦!」讓他頓時覺得興味索然。自此他就不再跟老婆吵著要回台灣了。
移民,不僅是地理上的移動,時日一久,文化上、感情上、心態上,也都和過去劃下道道鴻溝,再也難以接合。
不過,誠如張德溥所說,「不管是悲是喜,我們的問題也就到這一代為止了。等我們的子女老去時,他們會有個美國式的老年。語言的隔閡,中美文化的落差,普遍請領救濟金和住老人公寓的現象,甚至活躍的老人社團,都將成為過去式。」
這一代台灣老人的移民故事,似乎還能絮絮地說上好久,又彷彿一切盡在不言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