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九月二十五日下午,為排練《八月雪》而準備長駐台灣三個月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高行健一襲黑色套頭衫,在復興劇校的國劇科大教室裡帶著全班人馬排戲。只見高行健聚精會神地聆聽擔綱飾演六祖慧能的吳興國,和主要女角飾無盡藏法師的蒲聖涓唸口白,耐心地幫習用小嗓的京劇演員改變發聲習慣。「再亮一點……還能不能再亮一點?得壓得過樂團!後排的觀眾聽得清嗎?」一遍又一遍,光是幾句出場口白,一磨就是好半天。慢慢地,聲音亮了起來,簡陋的排演場子堂皇了起來,旁觀者不由屏住呼吸,只聽慧能法師道:「某甲慧能,本姓盧,大唐貞觀一十二年……」,一股清風霽月的氣魄讓人彷彿回到初唐,戲劇的魅力果然不凡。而這齣深受世界矚目的《八月雪》究竟會是一齣怎樣的戲?橫跨戲劇、文學、繪畫三方藝術領域,對戲劇尤其情有獨鍾的高行健,如何將東西方最美、傳統最深厚豐富的京劇和歌劇融於一爐?又將帶給觀眾什麼樣的震撼?雖說大家都在摸索,其實在高行健的心中早見丘壑,且聽他在本刊的獨家深入訪談:
問:能否談談你跟戲劇的淵源?
答:我從小就喜歡戲劇,這跟我的家庭很有關係;我媽是話劇演員,我五歲時就上台與母親一起演她編的節目,還經常在家裡演戲,爸爸是唯一的觀眾。我父親喜歡京戲,所以小時候我跟父親看京劇,跟母親看話劇,很自然就對戲劇著了迷。

眼看著年底演出日期一天天逼近,高行健難掩興奮焦急。
全新劇種,全能演員
問:《八月雪》是京劇結合歌劇的再創作,這該如何歸類?
答:從戲劇的學術上來說,它是個全新的創作,很難為它歸位定名。
現在我們暫時為它找了一個名稱,叫「全能的戲劇」,訓練一批演員,激發他們的潛能,讓他們成為「全能的演員」:會唱、會舞、會演、說白,甚至還用了一些雜技演員。
然而,從音樂上說,它又是一齣歌劇。歌劇所要的條件,像交響樂團、大型合唱團,《八月雪》全部俱備。
演員則以京劇角兒為主,讓這些傳統演員去唱他們從未接觸的歌劇,還要捨掉傳統京劇的原有動作,一切從頭開始,沒有一個領域不是新創的,我可以說「什麼都有,卻什麼都不是。」
問:既然《八月雪》是一齣歌劇,為什麼你選擇京劇演員,而未考慮舞台劇演員或是聲樂家?
答:坦白說,我需要的演員很不容易找到,但是,京劇演員最貼近我的要求,而且他們的舞台感覺很好,又有身段又有嗓子,在這個技術基礎上再做訓練,把他們的潛能整個發揮出來,接受新的東西。不只如此,要啟發他、刺激他們的創造性。
京劇演員最大的長處、也是最大的困難點,那就是他們有傳統的框框,一招一式,走台步都在板眼之中,要他們自由發揮,演員簡直不知如何邁開雙腳,所以我請林秀偉教他們現代舞,我自己也加入解說,要讓演員全解脫出來。

(左)高行健說,他從不否定傳統,自己就是從傳統出來的。他認為,藝術的顛覆毫無意義,沒有傳統,很多東西都不存在。
走入國際藝術殿堂
問:這種革新是否會推翻既有的傳統?
答:我從不否定傳統,自己就是從傳統出來的;我既尊重歌劇的傳統,也尊重京劇的傳統。我認為,藝術的顛覆是沒有什麼意義的,因為沒有傳統,很多東西根本無法存在。
我們雖然不走既有習慣的路,但並不否定我們身上已有的功夫和背後的文化傳統,當然也不揚棄西方文化的傳統。重要是如何化解他們成為全新的創作。
這確實是個新戲種的嘗試,當我把這個計畫向陳郁秀主委提起時,她立刻理解且大力支持,並把各方的力量凝聚起來,提供給我一個實現新劇種的機會。
問:你也很愛歌劇?
答:我確實非常喜愛歌劇。歌劇是各種藝術的結晶體,是戲劇與音樂的充分結合,並且講究舞台美術、燈光、布景設計,可以說歌劇是藝術殿堂的極品,西方文化的精髓可以在歌劇上找到;從演出中我們欣賞到交響樂、聲樂、繪畫、戲劇、造型五種美,而且西方歌劇院建造得如此富麗堂皇,令人興嘆。至今中國還沒有一部作品進入西方歌劇院演出,這期間雖然有些改編自京劇作品在劇院演出,但作品還不到創新的地步,陣容也不夠壯觀,我希望有個大格調的創新作品能夠登上劇院演出,讓國際人士看看不一樣的東西。
再說,慧能這個題材如史詩般壯烈,本身就足以構成莎士比亞筆下的悲劇。
更進一層來看,《八月雪》融合了東方及西方的文化;從型式上你可找到莎士比亞或希臘悲劇的型式,但是精神上,它又有東方獨特的智慧。
我認為慧能是個思想家,不只是人們心目中的宗教祖師。他在中國思想史上有重要意義,第一,他破除對物的迷戀。他連衣缽都不要,以心傳心。心傳勝過衣缽,對宗教是個極大的解脫,超越了師徒傳承的問題,這是一個巨大的突破,必然是一個思想家才能透徹到這個地步。
第二,慧能不承擔救世主的角色,他只是啟發、開悟你,去領會自己的本性。佛教傳統思想中可說沒有過這麼突出的人物。他具有比基督更現代的形象;基督是犧牲自己救人,但慧能的思想更為現代,誰救誰啊!你們自救吧!
問:《八月雪》禪機處處,但缺乏一般戲中最易引起觀眾共鳴的親情、愛情,又沒有女主角,戲劇張力會不會受到影響?
答:《八月雪》有女主角,就是無盡藏這個角色,這在《慧能傳》中有記載,確有其人其事。另外,我還在後面加了歌伎這個自創的角色,進一步補充無盡藏所代表的女性角色。
至於《八月雪》的戲劇張力何在?這裡面有兩個問題可以提出來討論,那就是禪可不可以寫成舞台劇?中國佛教的勸善故事、因果報應都曾出現在戲劇中,但是以用禪宗思想進入中國戲劇的還沒有。我認為,慧能是一個思想家,所以可以戲劇表現,否則戲劇宣揚宗教就沒有什麼意思。
第二,當今不少人以為,所謂的「禪」,就是日本式的現代禪宗,他們藉著表演,把「禪意」現代化、商業化,這一點不能說不好,但是日本太注重儀式,禪的源起卻恰恰不要儀式,才能見禪的深刻意義所在。
在《五燈會元》這本書裡,清楚記載了一千八百個「禪宗公案」,裡面呈現出各式各樣的「見性成佛」,可以說「人在禪在」、眾生皆可成為菩薩,只是看你是否已經悟道。
既然禪與人性這麼深深的相通,為什麼不可以寫成舞台劇?戲劇最終的目的就是呈現人性。我把這一千八百個開示方式儘量消化在戲中,自然要找尋一個相應的戲劇型式把它呈現出來。這齣戲是振動人類心靈的開悟,是一種大的內心振動,所以需要強烈的戲劇型式,只要你抓住禪的內涵,就會讓觀眾感動。

(左)高行健說,他從不否定傳統,自己就是從傳統出來的。他認為,藝術的顛覆毫無意義,沒有傳統,很多東西都不存在。
實踐的藝術
問:這齣戲前所未見將東西方最美的兩種傳統劇種結合起來,如何能夠達到不著痕跡?如何避免不中不西或又中又西?
答:中和西的討論是個老題目,從「五四」就開始辯論,甚至更早。我認為這不是一個討論的問題,而是實踐的問題,在實際做的過程裡,你可以選擇你要的、你能接受的東西,經過選擇再去創造,做得好,自然就消化掉這個問題。討論,永遠討論不出新的藝術;藝術是在你的藝術領域中做出來的,所以我寧願不談。
問:《八月雪》如果成功,它會成為一個新劇種,為京劇開闢一條新的途徑?
答:我想對京劇日後的創作會是一個刺激,是個推動的力量。我們的京劇改革已做了很多努力,台灣的吳興國就是大力推動京劇改革之一,中國大陸在這方面也有不少嘗試,但是,他們有一個前提,這還是京劇。我跟他們不同的是,我不在乎它是不是京劇。如果《八月雪》成功了,可以給大家一個刺激,原來京劇可以走這麼遠,我們本身就有這麼大的資源,未來該如何發揮?也許可以跟交響樂結合,請作曲家編曲,不要只寫西皮、二黃,可以有一個大格局,從原有的窠臼掙脫出來,走向世界舞台。
問:現階段最大的壓力是什麼?來自於自己嗎?
答:最大的壓力倒不是我自己,而在於這是一個沒有現成機構,也沒有現成模式可以依循的重新組合,相關事務複雜,不像國外有一個現成的劇院,導演只要顧戲就行了。因此,從申請經費到物色人員到簽合同,誰來指揮誰,沒有一個統合事權的機構,我一個人非常吃力。幸虧得到文建會陳主委,還有教育部長黃榮村的大力支持,兩廳院系統的配合,再加上參加團體各方面的努力,我想藉此機會也特別謝謝他們,如果沒有他們,肯定是作不起來的。
問:這麼困難的工作,照這樣的進度,三個月夠排練嗎?
答:我們做的是一件從沒有人做過的事,怎麼不難呢?沒有一個人敢說,我是有經驗的人,你有經驗是你做京劇或是傳統劇的經驗。我也導過很多戲,在國外與各國國家演員合作,但是我也沒有做這種戲的經驗。一旦你選擇這樣做,就會碰到困難。我們可說是「無所不難」,但是卻「知難而上」,進入排練後,大家的熱氣一天比一天高,同心協力,我相信天下沒有克服不了的困難。

(左)高行健說,他從不否定傳統,自己就是從傳統出來的。他認為,藝術的顛覆毫無意義,沒有傳統,很多東西都不存在。

高行健希望演員放下架子、放下身段、放下京劇所有既定的模式,他並強調:「放不下也得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