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古老的金融業——當鋪

你不一定進過當鋪，不過或許你有這樣的印象：

螢幕上，雪絮紛飛，路人無幾。是民初中國北方淒淒清清的街景，逐漸昏黯的日頭餘光，斜曬在一爿鋪子門面上的大「當」字。

身著薄衫，凍得輕顫不已的女主角，緊抱著一隻藏青色的布包。去去又來來，踟躕多時，最後還是怯生生地進了布簾後面的窄門。打開布包，墊起腳尖，她靦腆不安地把行頭——一件羊皮襖放在有一個人高的櫃台上，看著窗口裡的掌櫃。

掌櫃長得乾乾瘦瘦，鼻上架著眼鏡，右手撥弄著漆黑的算盤珠子。冷冷地看著羊毛襖子皮面的斑駁，輕蔑地說：「這是老東西嘛！不值錢，頂多三塊。」

愁容凝重的女主角，擠出一堆笑容說：「朝奉老爺，我當家生病，麻煩您高抬貴手，行個方便，多當一點。」

掌櫃的聲音還是一樣冷：「三塊，不然拿回去。」

她只有點頭，小心翼翼地捧著錢走在寒冽的雪地中，想起丈夫的病，眼淚汨汨地流下來。

舊貨市場的手錶，不少是被主人遺棄的流當品。（邱勝旺）

到「娘舅家」求救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當鋪掌櫃的形象就是如此刻薄寡恩。不只是在電視、電影裡，許多文學作品、鄉野戲台中所描繪、演出的當鋪主子，十之八九也是腰纏萬貫卻多行不義，一付尖酸苛刻的嘴臉。

查諸古籍，當鋪在初出現時，竟是被當成慈善事業經營。

根據編著「中國典當業資料兩種」的楊肇遇推估，在人類開始使用貨幣時，就有抵押借錢的典當行業了。因此，當鋪可以說是最古老的金融業。

在錢莊、銀樓出現以前，有餘錢的人存放無門，想借人賺利息，又怕倒帳；有急需者，單憑一紙借據也難博人信賴，往往告貸無門。變通辦法於是出現，就是借錢的人用物品抵押，由貸方估算價值，再出借相當的現錢。專營此業的機構接著出現，就是當鋪。

早期經營當鋪者，多是地方殷商。他們為回饋鄉里，以低於一般借貸的利息「抵押放款」，解人急需，所以當鋪老闆被尊稱為「員外」。上當鋪因而被稱為到「娘舅家」，意謂那裡是最能得到援手的地方。

至今，當鋪仍是金融機構及民間借貸中，利息較低的地方，形象卻不知為何已今非昔比。

恢復形象

民國四十三年就在台北市昆明街開當鋪的蘇榮川，就因為「選錯行」，當初蘇太太要嫁給他，遭到家人一致反對；親友始終不喜上他家，因為怕被誤會去當鋪；兒女解事後，他還常要應付三個小孩的疑惑：「是不是開當鋪的人都很吝嗇呢？我們可不可以不要開呢？」

當年曾發疑問，如今繼承父業的蘇家老大，同樣受到才上幼稚園中班女兒的懷疑：「爸爸，我的朋友說電視上開當鋪的都是壞蛋，你是不是『壞人』呢？」這樣遺傳性的話題，倒成為蘇家三代飯後茶餘的笑談。

寫著「當」字的藍色寬大布簾壓得低低的，甬道窄狹陰暗，櫃台高高在上，僅留一個小窗口，窗口四周是一排排粗粗的鋼條欄杆，加上門口一條彪形大「狗」……；傳統當鋪的景象經電視、電影的加強，叫顧客還沒上門心裡就打退堂鼓。何況，當東西總不是件光彩的事，所以初上當鋪的人，通常會在鄰近徘徊躊躇許久，下定決心後，待四顧無人，再迅速閃身而入。

住在北投的林太太兩年前因為先生做生意周轉不靈，將私房首飾送進當鋪，初嘗「上當」滋味。怕半途遇到熟人，她轉了二趟公車到萬華；又聽說有的當鋪老闆欺負女客人，會故意對東西吹毛求疵，把價錢壓低，利息又算得高，為此她逛了一個多鐘頭，才找到一家外表看起來比較清明正派的當鋪。今日回想起來，她仍印象深刻：「像做賊一樣，偷偷摸摸的，怕被人識破面目，又擔心誤入『黑店』吃虧。」

不過現在已有不少當鋪從改善服務態度來爭取顧客，譬如把櫃台改成及肩高度，傾聽客人的難處，安慰他們「大丈夫能屈能伸」，減輕他們上當鋪的挫折感及羞愧感，及公道地估算價錢等。「很少有電視上的那付討厭的嘴臉啦！」台北市公營當鋪中山分鋪經理滕錫球說。

台北市公營當鋪定期拍賣流當的黃金，每次都吸引不少人到場搶購。（邱勝旺）

簡便的周轉所

目前國內當鋪在一千家左右，由於經營不需要什麼專業技術，收入雖不豐，卻穩賺不賠。許多手上有七、八十萬元退休金的人，就將投資當鋪看成事業的第二春。台北市當鋪公會的統計資料顯示，台北市近二百五十家民營當鋪中，百分之八十由退役（休）軍公職人員經營，他們的平均年齡在六十歲左右。

雖為小本生意，好歹是金融業的一支，業務狀況與經濟景氣息息相關。

「過去上當鋪的人，多半是『真窮』，例如從中南部到台北謀職，旅費耗盡，工作無著，只好當了身外物來吃飯；」羅湘當鋪老闆馬志中分析：「現在很多人則把當鋪當成簡便的周轉機構，青年學生暑假想打工、批東西賣，上當鋪籌點本錢，生意做完了再把當品贖回；跑三點半的生意人，向銀行借錢，手續繁雜又緩不濟急，先把轎車押給當鋪，就解了眼前急難，快速又方便；因此景氣好的時候，當鋪就生意興隆。」

一般行情，當鋪提供的典當金約是當品市價的六成。與銀行百分之八的利率相較，民營當鋪一萬元一個月五、六百元，公營當鋪低於一百五十元的利息，明顯偏低。因此在一家電子廠工作的陳蓮昭乾脆把積蓄——三、四十兩黃金送進台南市公營當鋪，再將借到的錢去參加互助會。「不怕小偷闖空門，還能賺錢」，她笑著表示。

閃亮發光的霓虹「當」字燈，讓人在黑夜裏知道「娘舅家」何處去。（邱勝旺）

眼尖心細

這種生意經對當鋪無損，仍是受歡迎的客人；當鋪最怕的是收到贗品和贓物，這樣一不小心就會賠錢，甚至吃上官司。

為了防止髒物流入，目前典當的第一個步驟，老闆都要憑持物人的身分證照片認人。不過偽造身分證的事也時有所聞，如何辨認來者善惡就看老闆的閱人經驗了。

萬華華西街一家當鋪的何姓老闆公開他的方法：以前舊身分證有籍貫欄，他會注意典當者的語氣音色，是否與籍貫相符；現在的身分證已經沒有籍貫欄，他就注意身分與職業是否吻合？例如看起來是勞力工作者，職業欄卻為「公」，就相當可疑。已經有十八年經營經驗的何先生還曾因此幫警方偵破強盜集團。

上校退役、曾任陸軍官校教官的馬志中有一項別人難及的能力——上過他鋪子的人，在一年內，他大概都能記住容貌和姓名。去年有一個年輕人在半年內兩次光顧，卻拿著不同姓名的身分證。第二次來時，他一面敷衍，一面向警方報案，結果這人是在中、永和一帶作案無數的慣竊。

當鋪老闆也往往會請客人現場操作一番；觀察他對典當品的熟悉程度。電器產品有原廠證明書的幫助，較易辨認真偽；檢查珠寶、金飾就要花點功力了。以前在大陸有些朝奉本身就是專家的當鋪收古董字畫，目前台灣的當鋪不接受這類當品。

江山各有「貴客」出

當鋪人開門做生意，不免會收到贓物、買到伎~，有時候還會有歹徒騷擾。「看盡人生百態，也看遍社會變遷」，入行卅多年的蘇榮川眯起眼睛說。

或許你不相信，卅幾年前，雖然金子仍是當鋪最受歡迎的「貴客」，不過雨傘、眼鏡、皮鞋、西裝、蚊帳等都是當鋪的熱門貨，甚至還有人當鐵鋤、鐵犁；廿五年前，國內第一家電視公司開播，黑白電視機頓成新寵；十餘年，又輕又軟的尼龍太空被問世，每家當鋪都搶著要，一條能典到七、八百元。

今天有人提著嶄新的彩色電視機「上當」，老闆推三阻四，避之唯恐不及。因為現在產品變得太快，過了三個月的當期，買新的就比贖當划算；所以比較受歡迎的當品是不容易貶值的黃金與珠寶。

隨著社會步調的加快，當品的贖當期也從清末的三年變成現在的三個月。當鋪人最希望典當者速速取回抵押品。根據統計，流當率（當品沒贖回的比率）約為百分之廿，這些物品經拍賣流入各地舊貨市場。

當品內容在改、贖當期限會變，但是當鋪以它的特質：取款快，有急用者能滿足需要，不致告貸無門，無須填一大堆資料，「救急又救窮」，放眼未來猶是——要它消失也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