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紀老店傳承

當現代人忙著追逐最新潮流，趕著站在時代尖端，卻有人懂得在懷舊凋零的技藝中，琢磨出最動人的光采。生長於榻榻米世家的洪偉晉，就承接起阿公洪施明用一輩子打下的榻榻米店舖，看見別人眼中看不見的技藝資產。

亞東技術學院畢業後，洪偉晉回到台南，進入紡織大廠佳和旗下子公司怡華工作，擔任製程部基層組長。日復一日的布料檢驗，繁雜的製程管理，讓近30歲的他心生厭煩，他想起上一輩人時常說著，「有一手功夫在，不怕餓死。」與其不快樂地過著上班族的生活，何不承接家中半世紀歲月的榻榻米生意，延續消失中的傳統手藝。

製作榻榻米，需要專業的縫製、裁切技術，洪施明將一輩子的手藝傳承給孫子洪偉晉。

2008年，26歲的洪偉晉決定回家，跟著阿公洪施明學起榻榻米技藝。洪偉晉從小在充滿稻梗的氣味裡長大，看著阿公蹲在木架旁，搬挪近20公斤重的稻草塊，再鋪上燈芯草蓆面，以鋼針固定頭尾，縫製兩側布邊，拿著鋼刀俐落裁切多餘稻草。平日習以為常的景象，直到親自動手做後，洪偉晉才知道有多繁雜。

榻榻米的製作，是以稻草塊為主體，外層鋪上燈芯草或圓藺草蓆面，確認尺寸後，裁切多餘草料，並縫上綢絲等裝飾布邊。一帖寬3台尺、長6台尺的標準尺寸榻榻米，從製作到完成，共需7～8個工序，製作時間短則40分鐘，長則1小時不等。

沒有經驗的洪偉晉，一開始只能練習製作最小尺寸的榻榻米，「最難的是縫頭尾兩端，為了讓蓆面看不到線頭，全憑手指觸摸，讓穿著尼龍縫線的鋼針，落在同個針孔上。」因為這樣，洪偉晉左手留起長長指甲，為的是保持縫製榻榻米的手感。

半年後，洪偉晉不用阿公在旁叮囑，已能獨當一面。每日清晨七、八點，店門打開後，祖孫倆一前一後蹲在木架旁，拿起鋼刀切割草蓆，唰唰聲響徹店舖。

年輕的洪偉晉，技術仍差經驗老道的洪施明一大截，像是榻榻米兩側角度，洪偉晉裁切出來的，都是直挺挺的90度，洪施明卻能精巧掌握斜切角度。乍看之下，外觀似乎沒有區別，但鋪設時，洪偉晉馬上發現，阿公做的榻榻米安裝起來更順手。

四年多下來，洪偉晉從阿公身上看見堅持古法的技藝精神，卻也感嘆台灣社會缺乏對專業技藝的尊重。「在日本，不論廚師、手工藝者，擁有專業手藝的工作者都能擁有的職人自信，在台灣好像都沒有，」他說。

明章榻榻米店面開放，常有路人走過騎樓，看著祖孫倆做著榻榻米，好奇眼光下總夾帶奚落，不是問著，現在還有人在睡榻榻米嗎？就是質疑榻榻米技藝能夠延續多久。有一次，一對父子經過時，稚齡的小孩竟然轉頭問父親：「做榻榻米能賺錢嗎？」想到此事，洪偉晉仍掩不住氣憤。

今日被人冷落的榻榻米，昔日有最風光的歲月，店舖歷史長達五十多年的明章榻榻米，見證台灣榻榻米產業的興衰起落。

在台灣現代住宅裡逐漸失去地位的榻榻米，過去曾擁有一段風光日子。今年81歲，做了60年榻榻米的洪施明，見證了台灣榻榻米產業的興衰。

1895年，中日簽訂《馬關條約》，清朝將台灣割讓給日本後，日人引入榻榻米文化。大同大學工業設計系教授羅彩雲的論文《台灣榻榻米產業的發展與歷史》指出，為因應大量日式房舍的興建，日治初期有近萬名日本榻榻米師傅移居台灣，台北、台中、台南成為榻榻米三大製造重鎮。戰後，榻榻米仍然廣泛應用於民間屋宅、政府辦公廳舍，日人撤出後，台灣師傅取而代之，填補空缺。

出生於民國21年的洪施明，國小4年級時，因戰亂中止教育。為了謀生，14歲那年，他來到台南麻豆拜師日本師傅，學做榻榻米。「日本師傅對我又兇又打，我沒有機會練習，只能趁著師傅午睡時，偷偷縫製，」洪施明說。學了2年後，洪施明到一家紡紗店舖工作，後來便宜耐用的塑線出現，紡紗店生意直直落，洪施明決定重拾老本行，在民國52年開設明章榻榻米店舖，落腳台南民權路現址，一路營業至今。

當時許多舊式辦公廳舍、宿舍沿用日式建築，年久失修，報紙經常刊載榻榻米修繕、裝修等投標通知。洪施明一看見公告，即拿著標單四處投標，最遠還曾跑到宜蘭羅東競標，憑著「搏感情」的交際手腕，總能讓他順利得標，取得林務局、鐵路局、糖廠等公家機關生意。

現在的明章，店舖內掛著數張黑白照片，其中一張特別泛黃，紀錄老一輩師傅們坐在木架旁，裁切草蓆的身影，映照出明章的昔日風光。生意極盛時，洪施明底下擁有十多名師傅，每回出門工作動輒帶上六、七位師傅，自己也上工16個小時以上，單月出貨可達兩百多片。

製作榻榻米，需要專業的縫製、裁切技術，洪施明將一輩子的手藝傳承給孫子洪偉晉。

隨著日式宿舍逐漸減少，加上彈簧床興起，榻榻米使用量遠不如以往。從前，台南至少有10家以上榻榻米店，現在僅剩下3家，與洪施明同輩的師傅不是早已過世，就是後繼無人。

近來許多移居台南的建築師、設計師，反而成為復興榻榻米的主客群。新世代的洪偉晉也理解，訴諸懷舊的行銷手法不再能喚起年輕消費者的共鳴。因此他變換策略，在明章部落格網站上，張貼榻榻米鋪在餐廳、遊戲房，或是裝點客廳等各式裝潢應用的照片，希望呈現出榻榻米有別以往，只能鋪設在睡憩空間的既定印象，爭取更多顧客。

看著榻榻米幾乎成為上個世代的懷舊記憶，幾年前，年事已高的洪施明曾動起退休念頭。聽聞孫子洪偉晉有意承接榻榻米手藝，洪施明原本不太贊成，嘴巴更不時叨念，「早知道他要回來學，就不用花這麼多錢讓他去念書了。」話雖如此，洪施明慶幸，半生歲月打磨出來的技藝，總算有人傳承。

年少時，不曾想過從阿公手裡接過棒子的洪偉晉，無畏外界眼光，彎腰低頭默默拉著勾線，安靜伴著高掛的老舊招牌，半世紀的技藝風華，就在他一針一線的手中，延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