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報導,台灣的離婚率,這幾年直線上升,已到了令人側目的地步。這跟台灣的急遽現代化,大概有密不可分的關係。社會價值的變化,人情的物化,夫妻關係的日漸疏離,便是最普遍的現象。
在「離家出走」這個短篇裡,儲永建和仲雙文雖未鬧離婚,但他們之間的關係,並未有靈犀相通、生死與共的親蜜,而是相當淡漠與形式化「像足現代夫妻。」
然而「離家出走」並不是一篇以處理現代夫妻關係為中心的小說;夫妻關係或社會問題(夫妻的疏離乃至離婚,當然是個社會問題)只是個藉口,只是作者可以藉題發揮的題目。因此它是外圍的、表象的,不是中心的關切。仲雙文經由離家出走,給丈夫儲永建出了一道難題,迫使他去進行追尋。然而儲永建在尋人的同時,卻更專注於追尋他妻子離家出走的理由。「我只想弄清楚她的想法」,他告訴妻弟雙武。的確,「離家出走」並不在解釋,而是在尋求離家出走的理由。所以這是一篇追尋——追尋意義——的小說。
對於意義的追尋,正反映出意義的闕如,「離家出走」的世界,正是一個意義殘破的世界。意義的殘缺,不僅表現在儲永建之全然探求不出妻子離家出走的理由,也表現在文字的偶爾不順和敘述的斷裂跳脫——不管是有意或無意的。而陳喬高同樣令人難以理解的失蹤,更加深了意義的缺陷。在這樣的世界裡,我們甚至懷疑,導演儲永建去追尋意義這齣戲的仲雙文——作者本人——是否就能夠掌握住她創作的本意?
在意義殘缺的世界裡追尋意義,必然會遭受挫折,因為追尋的結果是,沒有結果。這麼看來,追尋的過程或許就是唯一的意義了。聊把過程當做意義,這或許是處於現代困境中的人類,為了圖存不得不玩的遊戲了。肯定的意義(理由)既不可得,而我們又不能沒有意義(否則我們將墮入虛無毀滅的深淵),則不聊把過程當意義又待如何?
這一層認識,也許正是智慧的成長。然而這一層恐怕不是儲永建所能理解的。就是他的名字令人連想起的,他所信仰的是,一就是一,二就是二,黑黑清草冰是不該清心的。沉默的陳喬高是不該幹一輩子大眾傳播的,而擁有高等學位、青春、事業、婚姻的「清沉,嫻靜」的雙文更不該無故離家出走,表面就是真實,真實就是表面。可惜的是,表面不就是真實,真實不就是表面。囿於傳統的儲永建是太缺乏洞視力了。正因如此,在找不到妻子離家出走的理由之下,他就難以避免地恨起他太太來了。
這麼看來,這篇小說是在批判儲永建——批判他所代表的傳統的真實觀與對意義的態度了。意義不是與真實「永建」的。意義的不穩定就是真實的不穩定,這個不穩定性,也表現在小說堣ㄝ犮X現的問題當中,雖然從雙文求學地點小城的舒緩與就職的台北之忙亂的對照上,小說似乎提出了如何以出走的一點暗示,但是在隨後的發展中,這一點暗示又被解破,成為一些影響綽綽的碎片。不穩定性仍是這一篇小說的基調。
「離家出走」給予讀者的不是忽有所見、豁然開朗的快感,而是被虛懸空中,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暈眩和冷顫,以及一種韻味無窮,繁複多樣的藝術美感。
蘇偉貞,廣東番禺人,民國四十三年(一九五四年)生於台灣。政戰學校影劇系畢業。曾服務於陸軍和廣播電台,現任聯合報副刊編輯,公餘致力文學創作。屢獲各種文學獎。出版有小說和散文集多種,包括洪範版長篇小說「有緣千里」、短篇小說「陪他一段」和「舊愛」、散文集「歲月的聲音」等,其形式技巧和思索涵蓋深受文學界注目,推為一代新聲。
離家出走
文.蘇偉貞 圖.李淑玲
那天凌晨,儲永建夢見時鐘的分針掉落,秒針仍照常跳走。他由夢中轉醒。窗外天色灰朦。他再睡不著,他的妻子仲雙文正沉睡中。他看完早報,便空著肚子離家去上班。那天,仲雙文出門後沒再回來。
儲永建等了兩天,確定雙文這兩天沒有在他上班時間回來過,開始找她。雙文能去的地方全問過了,或在街頭佇立,人群熙攘,不乏彷徨路口者,四處打聽,並不隱瞞。雙文會去那裡呢?儲永建無法相信雙文離家出走了。
儲永建耐心繼續等了幾天,一無所獲,連通電話也沒有。
雙文娘家知道後,十分焦慮,幾乎是全家動員四處去找,原以為平常性鬧情緒,鬧兩天就出來,後來發覺整個事件平靜的出奇,雙文母親因此急出了病;雙文雙胞胎哥哥雙武,更急如熱鍋上螞蟻。雙武不知由何處聽說雙胞胎是一命相連,同生同死,他找得愈心切,愈不得要點,不免和母親連氣懷疑儲永建人品,是否儲永建背地虐待雙文而雙文好強不願張揚壓積以致出事……
儲永建最清楚事實非如此,卻不欲爭辯。他悄悄離開台北到雙文念的大學及研究所之地,希望在雙文租住宿舍、念書環境中尋覓到蛛絲馬跡。
台南,儲永建極陌生小城,他在學校四處奔走,發現自己老是在小巷中穿梭。往往走出路頭時,發現竟是條古蹟之巷,停著靜止的歲月,斑剝的磚牆,老樹抽枝,橫臥半個天空,牆角多樹,大半為金龜樹及一種不知名的樹,葉片圓大,桿身粗皮結塊,形狀樸拙。雙文竟在這樣地方生活六年——大學四年,研究所二年。以往他偶爾來訪,難能停留一天以上,周遭事物,鮮少興趣,現在一下子看清了這個小城,竟透出幾分深沉與神秘。
雙文交遊向不寬廣,訪探的難處似不在此,雙文電話簿留在家中,儲永建照碼依人打去,態度不免有所矜持,其中有雙文甚久未聯絡,對方即刻猜到八分,三分驚異、五分好奇。儲永建匆忙掛下電話,最後不得已仍託以若有雙文消息盼能相告。
面對雙文留下的淺灰色電話簿,一頁頁翻過,像一張張告示牌,透露著什麼。儲永建收妥雙文的電話簿,每忍不住拿出端詳。所列名、碼並不多,本子用之有年,滲出屬於雙文的氣息。雙文行事一向顧後,不過難說,這種人也會做絕事吧?
空洞的客廳,因為家起變端,亦顯得陰森,靜得像聽得到時間過去,莫非心境,將人罩住,人像鐘座的軸。該沉重而非對生命充滿好奇。
雙文為什麼留下電話簿?
壁櫥中雙文的衣服排掛整齊,冬夏兩式分列左右。冬季服顏色深、重,夏服淺、薄,僅此而已。儲永建實際不清楚雙文有些什麼衣服,所以不能確定雙文是否帶走了衣服。
室內一貫整潔,書桌臨窗處沾鋪了少許灰塵,筆插在筒內,盆景已澆過水,煙灰缸清洗乾淨,如果要找尋線索,不過這些。宛如一個有心人處理身後,一切妥貼。然而雙文素性潔淨,收拾彌遺,豈非心態正常?
小城正是鳳凰花火紅季節,花葉高漲,老遠可見,巷弄盡處多有這樣兩棵樹殷紅得不能解。儲永建對自己執迷尋來此地的念頭亦不能解。雙文三年前離開後便很難得重回小城,更少提起,友朋一一離開小城後,以往歲月其實只像任何階段記憶,已經過去。只有幾次他於雙文留在桌面的便條紙上,瞥見「台南」字眼,好奇心使然,仔細看了內容,字裡行間盡是對小城日子的懷念,句中甚而有——「緩慢的腳步讓人放心,有著人的尊嚴和真正的生活品質」之類。
是這樣字眼教人不安嗎?他當時看過後以為隨即忘掉了。
雙文的老房東陳太太還認得他,盛了碗青草冰給他消暑。雙文六年求學生涯,第二次換房子便碰到陳太太,和房東一家相處甚歡,陳家小兒子的英文是雙文給補習上的軌道,從國二補到考大學。有好吃、新上市東西,陳太太總是叫兒子端給雙文嘗鮮,雙文離開台南時,陳家打條金項鍊謝師。
但是雙文並沒上陳家,雙文以前舊居房間早換新主,門上沒鎖,儲永建推門而望,在門外站了會兒。房間重新粉刷過,雙文以前住時是藍色,她則最偏愛灰色。現在為一列素白。房租也漲了好幾倍。陳家小兒子已念大學,早不需要補習了。陳太太說:「房子有人住,氣也旺一點,熱鬧比較好。」
「雙文最好,再找不到她那樣穩重、沉靜的女孩子。」
雙文是個穩重、沉靜的女孩嗎?他幾乎忘了。只知道雙文隻身在陌生小城一住六年,有關她生活方式、學業狀況一概模糊。雙文六年小城似乎頗順暢,她甚至暑假大半時間都留在小城。
儲永建原不打算將雙文失蹤的事告訴陳太太,站立房門口,強烈感覺到雙文的氣息,彷彿一條舊路,難保不循味重回。這到底不失為一條線索。他留下地址、電話,簡單告訴陳太太:「如果雙文來這裡,麻煩盡速通知我,謝謝!」
「雙文不見了?!」陳太太瞪著雙眼如銅鈴。
「也不是,鬧小脾氣鬧大了些。」
「她不像那種人!」陳太太極力辯駁。
「我知道!」他安慰陳太太。青草冰黑黑的仍浮碗內。碗外一層水珠,真不能相信那般黑的東西可以清心。
從陳家巷子走到大馬路,抬頭猛地望見學校的鳳凰花和其他的樹,雙文當年從巷子出來對正樹標便可直趨學校,她或許也去別的地方。他當然不知道。
因是周末,校園內走動著無課的學生,神色輕鬆,樹搖清風,人的腳步因此輕緩了下來,當年這就是雙文的步調吧?
系辦公室內冷清,唯一的一個人面埋桌面,看背影是個女孩。天花板上吊扇老舊,有氣乏力的旋轉,讓人幻覺更熱。他在門上輕叩三聲,趴著的女孩抬起頭回神半晌才問:「什麼事?」
「程老師在不在?」
「他今天沒課,星期一才會來。」
「有沒有他家裡電話?」
「有,但是鎖在助教抽屜裡,他也不在,現在沒鑰匙,星期一才有辦法。」說完重新趴下,這人八成是個工讀生,不知怎麼如此睏。
他愕然佇立,無法即刻依言轉身。看光景只有星期一再來了。程介煦是雙文的指導教授,雙文曾經由衷推許程介煦道德文章皆屬一流,為人溫和敦厚,是現代人中少見。他現在抓一個是一個了。
雙文個性上的溫沉、嫻靜可說得於多年修煉,直追程師樣張。雙文,回到台北進入報社資料室,因所學專長符合,加之為人篤信,很快晉升為副主管。雙文工作方面他所知有限,每次打電話去,雙文不是開會,便正忙於新聞供應,他略略知道雙文負責一個計畫,報社責成她將所有資料轉入電腦,以應資訊時代所需,這工作可想而知繁瑣;然而雙文回到家舉止有條,不見絲毫躁亂。家中每天平貼妥當,家事上雙文用了點科學管理方法,他們居家生活再平常不過;辦公室他不知道,他們家中沒有一樣東西不在定位,當然,雙文出門時選穿衣服後例外,也只亂那一張床。於公於私,雙文真沒有厭倦這份生活的理由!不是她自己所選擇的嗎?
儲永建步出幽邃的校園,小城不愧文化古都,花木多具年輪修養,高樹濃蔭,涼風襲襲,儲永建不禁打了個寒顫,渾身泛起疙瘩。人在生活中真不是那麼回事,一點一滴化於歲月中,高濃的樹影壓下,竟像一隻手,感覺到了生存的壓力。每棵樹似有自己的秘密,呈現出不同的面貌,儲永建停駐樹下,烈陽耀眼,他仰頭直視,天地逆轉,每棵樹或笑或憂鬱,定睛再望,萬里無雲,悶熱異常,標準南台灣氣候,那有雲臉。約是氣壓太低,壓得人心頭昏悶。傍晚時候應當有場大雨。
步出校區後,他依校園周邊繞回數匝,眼睛望著學校外圍,躊躇回家或留下,左繞右繞,彷彿這樣便過六年。離開仍得再來,他決定留下。
他隨意在學校附近找了間小旅館,櫃台登記證件時,服務生書寫緩鈍,他瞥見身分證上大頭相片,及配偶欄上的仲雙文,驀地陌生,這證件約是代表什麼?
服務生抬頭睇見他的神情,不免暗中打量起他,職業性生出疑惑心問道:「朱先生,你住幾天?」
念錯了的姓,喚的仍是他,雖然顯得可笑。
「一天!」他偏少於外宿的經驗,老覺得服務生平白臉上塗得太紅。讓人看著累。
果然傍晚時分天邊滾滾雷鳴,夾雜雨點,迅速吞沒晴空,雷雨驟至。
儲永建心理沒有過夜準備,因此行李竟一件未帶。小旅店設備粗陋,毛巾疏薄,牙刷掉毛,他隨意洗了把臉,拿衛生紙將水吸乾後倒頭便睡去。連日奔波擾心,尤其異地觸目陌生,使他直線進入夢鄉。他在小巷中穿梭,不止一次進入一條熟悉,背景人物全然陌生的路,完全的陌生,連似曾相識的感覺都沒有,直教他吃驚。他正要往那裡去,雙文拿出一紙契約似問他:「你出事的話,受益人填誰?」
「當然是我母親」,他一驚,陡直醒來。言猶在耳,尚有回音似未完全散去,不知是夏日酷暑或夢中無力教人急出一身汗。
雙文曾隨報社搭機赴外島訪問,出發前夕,他問雙文萬一出事,後事如何辦理、受益人為誰?雙文笑盈盈答道:「後事要辦得轟轟烈烈,收的禮金全部給我媽。」
「有這話就好辦。」他當時未多加解釋便草草結束談話,雙文並無不悅之色。本來嘛,兩個高級知識分子。
臨睡前,他們躺在床上看書,雙文視而不見,眼光發呆,他要雙文早點睡,雙文沉寂一笑:「你真的把生死看得很淡?」
「原來生死由命嘛。活著畢竟現實,當然要弄清楚。」他知道雙文所指。
「如果是你出事呢?」
「照章辦理!」
「你好像完全不在乎?」
「死掉了還在乎什麼?」女人究竟不能避免情感用事,雖然望似理智。
「好像生死全不是問題嘛?」雙文驀地淚水垂面,順著兩頰往下落到書頁。
「我沒有希望你死啊!也不是不在乎啊!」他分辯道。女人真能攪渾事情。
「我知道,反正活著的也有些像死了。」
活就是活,死就是死,何來「活」像「死」?死而未死呢?這又不是賣油條、談生意。換做是他,寧願由別人辦理他的後事。活著就是一切責任。
那麼雙文是何意見?是何目的呢?此一驚汗,算做雙文託夢抑或他久思不得後的頓悟?
外面大雨已停,由旅店可望見校園一隅。儲永建決定立即返台北,如果頓悟可算一種觸類旁通,雙文不會來找程介煦,程教授永遠是雙文的精神指標,而雙文一旦放棄,會徹底消失。他但想知道原因。
他下樓到櫃台付足過夜錢,取回了身分證,步出大門,外頭居然是個夜市。服務生在背後追叫道:「朱先生,你還回不回來?」仍是「朱」。
「什麼事?」他不解。
「如果你不回來,我們還可以租給別人啦!」
直令他啼笑皆非:「你租給別人吧!」門前冷落,有誰投宿上門?也難說,今天是周末。
原打算轉到陳太太那兒打下招呼,略略思量,終究作罷,還是不要再加打擾。春水已經夠縐,何況真不相干,不如留下懸念。
雙文並未在他赴小城期間回來,他於進門一剎那,觸目舊家,久久收不回眼光。再站,終於忍不住淚水出眶,雙文有何巨大理由非如此做?一個好好的家,不錯的收入、再過幾年即付清的房屋貸款、有前途的工作,雖然沒有孩子,大抵堪稱完整。如果下輩子再為人,他恐怕仍選擇這樣模式。
一個沒有燈的家,真像一個黑洞,而他,站在崖邊。
當然雙文絕非玩笑,卻是她現在如果安坐客廳。他頂多和她冷靜地面對面懇談吧?像足現代夫妻。他更希望好好揍她一頓!大丈夫,何患無妻。
炎夏之夜,他久坐成冷,彷彿愈陷愈深,在黑洞裡,他渾身冒起雞皮疙瘩,他知道,添加衣物亦無濟於事。
黑沉中,驀然響起一串電話鈴,毛聳驚心,由衷地,他多麼希望是雙文打來的,永建雙手撫面,潸然淚下如雨。他多麼地恨雙文。
下午睡多了,漫漫長宵反而難有夢,沉坐客廳,總浮現起無數有關雙文的影像,一點一滴,他曾經看過以為忘了的。
雙文其實將身兼家庭主婦與職業小主管無法劃分從容。有人比喻如果你開雜貨鋪仍忘不了你寫文章的本事,那註定雜貨鋪也開不好。雙文卻不如此想,認定做人就應當善演各類身分;周日或假日,雙文一身粗布家常服從清洗到買菜及至操作完畢,她坐在桌前雙手撫面,背影望去,彷若一尊凝固於家事的女像。
莫札特的音樂在那樣不流暢的空間四處奔竄,是影片中苦悶現代婦女鏡頭。雙文一貫在累極後傾聽品味精緻的音樂,他彷彿聽到她的心聽——這樣不用大腦做事,於人生有什麼意義?
有什麼意義?他也不知道。一直以為只是他的幻覺。
他每見雙文伏在桌前聽音樂,想像她那一刻所想的事——以前的男朋友?他們吵架時種種?做女兒時心態?念書時日子?如果時光不向前推進,他們都活不到現在吧?為什麼雙文堅持家事做完後要聽莫札特、穆梭斯基?應該他們可以交換意見,問題是他並非絕對把握了雙文思緒,他也只是猜臆而已。而且就這樣讓猜臆過去。
他學雙文放了莫札特的帶子,一點一滴的睡眠狀態,帶子跑到盡頭時,按鍵自動跳起,他才由迷糊中怵醒。雙文絕不會在音樂中睡著。
第二天是星期日,他仍清早即赴報社。報社外圍冷靜的程度很難相信這裡每天製造數十萬人閱讀的新聞。數十萬人堆砌起來,得多大地方?
雙文的同事張小姐來接他上樓,張小姐在報社做了十五年。聽雙文講她每天按時上下班,像咕咕鐘報時。他問雙文:「為什麼呢?」
「發條嘛!她身體裡有個家的發條。」
他在電梯中忍俊不住,張小姐當沒看到。他隨即正住臉色,很感激。張小姐沒追問雙文種種。張小姐身體裡有根發條,他知道。沒有扭到那程度,不會鳴響。
雙文的辦公桌獨立角落,正對整面落地窗及馬路,儼然一方之主。
「這就是仲副主任的位子。」弦外之音是——你可以仔細找找有沒有遺書什麼的。
「謝謝!」
儲永建沒有立即展開搜尋,他桌前坐下後,面對大樓環峙、遠山、雲岫,高不及地,安靜如真空,坐久了似乎要斜衝出玻璃帷幕,覺得頭暈。
抽屜內排放整齊,除去文具、紙張、資料索引、書籍,沒有任何雜物,不似一般婦女喜歡將先生、小孩、全家福或寵物相片散置桌上。每個抽屜如此整齊,他不由背脊一涼,這真像清理身前,處處透露玄機。雙文是如此用意嗎?
張小姐端來一杯水,儲永建暫提精神,頷首答謝。張小姐站了會兒說:「仲小姐做什麼事都蠻有計畫的,往往一個計畫有好多方案。她的打扮也是最不落時的。」意思是打扮也是計畫之一。
他專心張小姐,聽她說一個似熟悉又陌生的仲雙文。
張小姐又補充:「還經常問我們好不好看。我發現她喜歡發呆。」
雙文總在出門前不能決定穿著,往往攤了一床衣服,東挑西配,最後真來不及了,穿上最初挑選的衣服出門,行色故意裝得從容。
雙文卻很少照鏡子,她全憑直覺判斷衣服、身上、臉上那裡對錯。他很少聽雙文講起自己的容貌,又十分暗地裡注意這一切。
那一個才是仲雙文?他坐在仲雙文的辦公椅內,緊緊抓住桌沿,努力保持清醒,保持臉上肌肉不致僵硬,他想到昨晚上的哭泣,一個男人能哭哭還是好的,宛如——宛如一個女人偶爾失蹤嗎?偶爾?哼!
「儲先生你坐!」張小姐走了。她八成以為他們夫妻都瘋了。
他重新坐下,竟致虛汗淋漓。辦公桌旁靠了座資料架,少說有上百個資料篋,標籤精細,是雙文的手筆。最後一篋的標題當儲永建入眼瞼後怵然一驚,其上寫道——陳喬高事件。這與雙文的工作範疇完全沾不上邊。
他聽過這個人,也聽過這人的節目,是位過氣的播音員,久不聞其聲與節目,他與雙文是何關係?
他抽出資料篋,裡面資料不多,有陳喬高照片、年表及家屬向警局備案紀錄。陳喬高離奇失蹤了。資料完整,然而沒有結果。顯見雙文著重的也就是過程與內容。
——陳喬高,民國八年生,七十三年無故離家下落不明。於失蹤前已計畫與陸學梅女士結婚,陳、陸皆系第二度結婚,各人子女全都成年且成家,均對此事業樂觀其成,慶幸父母年老得伴。不意陳喬高於婚期前夕離家出走,經親屬多方尋找未果,陸學梅幾度痛不欲生,以致臥病。陳喬高子女特出面說明此事非關陸女士,全係父親一意孤行,呼籲知道陳喬高下落者提供消息,以安家人及陸女士之心。
資料中另備陳喬高事功一覽表,顯示其於七十一年曾經製作電視節目,不僅投入半生積蓄。且為考驗自己能力,效果似乎並不如期望,以致心血盡賠。據陳喬高兒女分析,這或是致命傷。現實生活給予的無情打擊,不是曾經風光的陳喬高所能承受。陳喬高經歷於七十三年曳然中斷。
一個孤獨的老人,一個繁複多元的社會,再不是只聽得到看不到的時空!是這樣嗎?儲永建將資料篋,放入他的公事袋,這應當為雙文私人所收藏資料。
他才跨進家,雙武電話即又響起,他表示剛去了雙文辦公室。
「找到什麼沒有。」雙武不等回答又說:「我今天找了幾個雙文來往較勤的朋友,奇怪他們的結論都差不多。」
「什麼?」也彷彿知道所以並不驚異。
「都說雙文個性沉靜,積壓久了難免會走極端。」
「噢!你做哥哥認識她最久,你覺得呢?」
「有一點」,雙武反過頭來問:「有沒有找到端倪?」
他在電話這邊搖頭,想到陳喬高失蹤年餘,忍不住長嘆難抑,雙武也許看不見,應當感受得到,便不再追問,末了交待:「有消息再通電話。我媽問你過不過來吃飯?」
「不了,謝謝媽。跑了幾天,真夠累的。」
「你什麼時候決定放棄?」
「不知道,我只知道雙文並沒死,也沒有出國,我只想弄清楚她的想法。」如果沒了雙文,他們的親戚關係仍能維持嗎?或許他想雙文心切時,可以跑去看雙武。
打開落地窗,台北繁華已起,他們這座大廈可算市區精華地,當初決定傾全力購買時,最主要是考慮將來不必再換房子,小孩念書、大人上班、購物都還方便,尤其鬧中取靜令人滿意。雙文十分喜歡靠在落地欄邊看繁華台北。
他再次翻看陳喬高資料,愈看愈有股說不出的味道,便決定即刻去拜訪陳喬高的子女。他發覺在奔波煩勞後,氣憤、悲憂的情緒已逐漸平息,取而代之的是冷靜。
他考慮應該先打電話給陳喬高的兒子陳子平,又怕打草驚蛇,讓陳子平有一口拒絕的機會,如果上門拜訪,當面拒絕,總是不容易。
陳子平住台北近郊,儲永建花了些時間才找到,陳家正開晚飯,他道明來意後,陳子平稍猶豫,見他靜立不動,才請他進屋。一個企圖風雅,適足弄巧成拙的家庭。
陳太太及一個小男孩收了碗筷坐在一旁看電視,刻意扭小了聲,閃動的螢幕仍吵人,陳子平建議到書房去談,他求之不得。陳太太始終保持一份漠不關心又明顯敏銳的表情。永建能瞭解。
書房中有張全家福照,陳喬高端坐正中,抱著孫子,其中幾張陌生臉孔,大約是女兒陳子晴一家。另外幾幀獎狀、獎章立在書架上,都寫著陳喬高名字,全部為嘉許其對廣播的貢獻與成就。
陳子平一逕抽煙:「我父親是個很沉默的人,奇怪他居然從事了一輩子大眾傳播。」陳子平熄了煙又點一根:「你還沒說你來的目的。」
「我太太失蹤了。」
陳子平皺眉:「噢——」捺熄煙:「你怎麼有我們的資料?這應當是我們個人機密。」
「我從仲雙文,就是我太太資料篋裡找到的,他在報社資料室工作。」
儲永建接著又問:「陳先生,你剛剛說你父親是個十分沉默的人。」
「嗯,他很少說話,也很少讓我們知道他在想什麼,連陸阿姨都不太清楚。」
「但是他的聽眾清楚他在說什麼。」
「後來也不聽了,他後來改做電視,收視率一直升不上去,他頗受打擊。」
「為什麼改做電視。」
陳子平抬頭看儲永建:「你還常聽廣播嗎?」
儲永建一怔苦笑不能答,他連電視都很少看,雙文更不看,他們聽音響。
「一直到爸爸所有的錢都貼光了,仍然沒有把口碑打響,我和子晴幫忙還了些錢,更讓爸爸受不了,他不願意靠兒女。」
「你們找過他嗎?」
陳子平幾近憤怒地:「他是我父親!他今年如果仍在就六十七歲了,他還能活多久?我們什麼地方都找過了,連無名屍我們也趕去認。」
「一點消息都沒有?」永建驀地浮起小城抬頭即見的火紅鳳凰花,拐不完的小巷,在辦公室睡著了的女孩。陳太太誇雙文一向乖巧,不可能出事,他陡地站起——雙文堅持不要小孩,他曾經於夜半在雙文的哭泣聲中驚醒,雙文正陷於噩夢中:「我夢到我懷孕了,我那個過了好幾天了。」有時甚至雙文仍在夢中未醒轉,閉著眼睛不斷抽搐,他看著亦陷入夢魘,她怕什麼?怕將來必須依靠小孩?
陳子平搖頭嘆息:「幾個深山我們都雇山胞搜過,爸爸曾說他老後要隱居大山靈谷,他不喜歡現代,他覺得現代對不起他!」
雙文責怪他問飛機失事後受益人,或對生死的懷疑,或責怪他的現實,他曾經愧疚,原來雙文根本沒有原諒他。
「就真的失蹤了?」儲永建自言自語。
「一點點消息也沒有。」
「陸老太太呢?」他是問或許陸老太太能提供些許線索。
「我們更不敢再橫加刺激了,爸爸失蹤後,我們跟她唯一的連繫也沒了,這一年多來,偶爾通個電話,也沒什麼話好說。」
「老太太放棄了嗎?」
「沒有。」陳子平起身推開與書房相通的一扇門:「陸阿姨十分固執,爸爸走時任何東西都沒帶走,甚至音響仍開在他愛聽的調幅電台上,他的證件、衣服,甚至電話號碼簿都留在桌上。」
「電話號碼簿?」儲永建雖驚,倒不意外:「資料裡都有這些紀錄。」他想到雙文留下的電話簿。
「蓄意失蹤!」儲永建自語。他猶不甘:「我可以去拜訪陸老太太嗎?」
「有這個必要嗎?你頂多瞭解一點陸阿姨現在的心態而已,對她的刺激卻不小。」
儲永建這才發現陳子平長相岸偉,架勢十足,和他家中擺設全不協調;客廳中隱約傳來電視聲是另一種頻率。儲永建試探道:「你們家設計蠻講究的。」
「全是我太太設計的。」語氣中並不同意這樣環境,他莞爾一笑:「說不定有天我也會學我父親。」又嚴肅神情正視儲永建:「仲雙文為什麼收集我父親的資料?」
「也許學你父親。這是她私人收藏不具任何意義。」
「你找到仲雙文離家出走的理由了嗎?」陳子平嘴角不免調侃,卻實質有嚴肅的內在。
儲永建走到陳喬高房門口靜向裡望,陳子平隨後將所有的燈打開了,儲永建平直凝視:「沒有。你父親六十七歲,留下許多線頭和記憶,仲雙文才廿六歲。」他望到陳喬高書桌上有個座鐘,仍在走,發出滴答、滴答聲,在異常的空氣中分外響亮,走著一種說不出來的節奏,教他全身神經抽動。儲永建走近書桌拿起座鐘省視,果然是好的,座鐘旁還有個掛表。
「這個鐘也是陳老先生的?」
「掛表一直是爸爸最貼心的物件,他亦留下了。」
儲永建似在夢中搖頭嘆息:「完全沒有意義了。」覺得自己的心一片片往下掉。
「仲雙文呢?有沒有把錶帶走?」
「不知道,我沒有留意,光集中找她和她的留信。」儲永建放下座鐘:「我還是想找陸老太太!」
「最好不要!人老了不太能記得什麼?也不太忘得掉!」
「打電話呢?我在這兒打!」儲永建逐漸不再堅持,他覺得自己愈來愈無力。
足足半刻時間,兩個男人俱沉默,聽著座鐘的走動,一聲一叩,連為一長串。
也許吧?他仍會找去,在任何辦法都用過後,能找的人、能找的地方都去過之後,陸老太太仍是一個線索,有一點點可能,都難教人放棄。他點頭:「我不去就是。你們會放棄找父親嗎?」
「我們的力量畢竟有限。他總有自己的理由。」
從陳家告辭,陳太太仍在客廳看電視,客廳光度扭小了,小孩不在客廳,也沒有小孩的聲音、活動,永建幾乎要懷疑也許剛才花了眼、岔了神!根本就沒有什麼小孩。
走廊上斜斜一雙小孩白皮鞋,小巧、純潔,是一個善於把握孩童心理的設計師。
「儲先生——」陳子平端正神情看著儲永建:「有關我父親的事,希望到你為止。」
「我瞭解。」
儲永建至少確定一件事——陳家那個小孩是存在的。
回家的巷口,蚵仔麵線攤上不少圍攏者,永建從沒吃過這家麵線,總因回到家便有得吃。據說麵攤在這方圓內堪稱一絕,名氣愈滾愈大,十二塊錢一碗,口碑遠播。雖不具有合法營業資格,不讓做下去,似乎很難,因有口碑。
雙文書桌抽屜內並無手錶,他一抽屜一抽屜搜尋,確定雙文沒有留下自己的手錶。陳喬高資料袋內並沒有記載有關手錶與座鐘,儲永建不禁浮上一抹難解的笑,至少這一點他比雙文知道的多。他突然想起家裡有個座鐘,似乎許久沒看到了,雙文在家時老提到東、提到西,她喜歡鐘面清晰易看,並不知道那個鐘不太準。果然,他在家中遍尋不著。
而在某個角落,也許有個時鐘已被丟棄。在黑暗中,他彷彿聽到鬧市巷口有人的幸福。他對雙文的恨及時間吃蚵仔麵線的聲音,充塞著平俗的感覺,一如這氣味,無法忘掉,只是逐漸俗世而已。
黑靜、塵俗摻拌的客廳裡,電話鈴轟然響起,不會是雙文。是雙武吧?那個不安心、不放棄的雙武!儲永建淒惶地笑了。他發誓這輩子不再找仲雙文。
儲永建任由那鈴聲響去!
(原載於七十五年九月二十三日中華日報副刊,後收錄於洪範書店發行之「離家出走」。)